他在夜裡醒來。從閣樓小臥房霧氣朦朧的格窗往外看，墨藍夜色如畫紙般展開，星辰吸吐
著冰冷的空氣而明滅閃耀。聖里奧走下破舊的彈簧床，踏在深褐色木地板的小腳背有塊燙
傷的舊菸疤－他對老師解釋，那是他不小心打翻熱湯的關係。
他走到窗邊凝視著明亮的上弦月，又長又黑的影子斜斜地站立在他身後。
聖里奧正在耐心等待聖誕老人來救他。
故事都是這麼說的：聖誕老人會從煙囪下來，帶著用大紅布包起的禮物，或者駕著麋鹿雪
橇經過窗邊給每位熟睡中的孩子夢寐以求的獎賞，因為他們在過去的一年都很乖。
聖里奧很乖。他在被關進閣樓時不吵不鬧，三餐照常吃，餓了就啃長長的手指甲和床墊裡
的棉花，口渴就喝他們遞進來的水壺（儘管他不喜歡，喝了都會讓他想睡覺）。出閣樓上
廁所的片刻，聖里奧偶然聽見他們在談論他，說他的表現很好、很溫馴，應該可以賣到不
錯的價錢。
他猜想，也許他值得聖誕老人用禮物收買他。
他凝望著夜晚，希望看見一道飛馳黑影穿梭過家家戶戶的屋簷間隙。
他啃著指甲，回想曾經上學的日子，然後聽見銀色鈴鐺響起。
聖里奧回望閣樓，找不到可以留念帶走的行李，那一塊他本來依賴、眷戀的棉被已經在他
的肚子裡了。
當聖誕老人來到聖里奧位於四樓半的閣樓窗邊，他睜大雙眼，紅通通的雙頰看起來更圓潤
、飽滿。「孩子，我從沒看過有人可以這麼瘦，你一定非常珍惜吃下去的肉，並且常常施
予別人食物，這是乖小孩才會有的行為。」
聖里奧點點頭。
他指指身後木門的鎖孔，再敲敲玻璃窗戶，最後比了比自己的喉嚨。
聖誕老人似乎能夠意會地點頭，他伸出手指對著窗戶畫圓。聖里奧幾乎是立刻能聞到空氣
中的清晰水氣，他能感受微風撫過頰邊、凌亂的頭髮搔得額頭癢癢的，他聽見對面矮房放
著關於平安夜的耶誕歌曲。
「乖孩子，我還能為你做什麼？」聖誕老人在空中浮沈，聖里奧探出頭，他看見綠雪橇的
前排有四隻麋鹿，後座則是一包又大又紅的針織布。
他帶著渴望的眼神盯著聖誕老人。
聖誕老人笑著，他眼角的皺紋和臉上的深刻紋路讓聖里奧覺得很溫暖，他對聖里奧招招手
，和藹地說：「上車吧，我的乖孩子。」
他爬出窗櫺，跳到聖誕老人身上，聞到好香的烤麵包味。在那片刻間他的腦海裡出現久遠
－也許是八歲前－的印象，他走在充滿橘燈的溫暖店裡，各式各樣的麵包擺在一格又一格
的透明板中，只要掀開透明板，立刻能嗅到麵團以及佐料散發的香味。
聖里奧抓著猩紅聖誕裝，仰望著老人，黑色瞳膜周圍漸漸泛起淚液及血絲。
聖誕老人俯視著他，表情依舊和藹。「抓好囉，我的孩子。」
深咖啡色的布繩輕輕抖動，麋鹿的小腿蹬了蹬，銀色鈴鐺再度清脆響起。
迎面的冷風使得聖里奧抓緊老人的袍子，他的眼角滴出淚水，底下被街燈照亮的空曠街道
啪地出現飽滿的紅色血滴，一條狗嗅到領地裡的腐敗氣息急促夾著尾巴衝入城市旁的闃黑
叢林中。
狼群仰望鮮白月亮嗥叫著，為了即將到來的復仇而熱絡交談。
城市上方，聖里奧駕著黝黑的南瓜馬車穿梭在屋簷巷弄中，他眼裡燃著深不可測的腥紅怒
火，四處散播仇恨的火種。
底下的街道開始聚集眾多人潮。人群互相啃咬、撕扯著，血液大塊大塊地噴灑著，街燈也
濺上帶皮－毛囊底糾結著疙瘩－的肉塊，囚禁聖里奧的瑪森夫婦只剩下左半部的腦袋，他
們森白的頭骨在月光下靜謐發亮，像黏稠蛋汁的濁黃腦漿從半截藍眼珠滴淌下來，流進一
旁骯髒的臭水溝。
人們帶著斧頭、燃燒的火炬、撥火鉗以及絞鍊，從家裡開始盡力摧毀看見的人類，把他們
當畜牲對待、把他們當畜牲對待，尖銳、淒厲的嚎叫聲像蝙蝠的超音波般令他覺得心安。
一批又一批的狼從曠野中走出來，用唾液和白牙清理黏著腐肉的屍骸。
聖里奧張開嘴，吃著冷風裡的恐懼，填滿塞滿棉花的胃。
平安夜，他的咆哮聲響徹整座城市。聽起來像是：ma——ba——
聖誕老人避開彈簧生鏽的尖頂，輕輕地把聖里奧放回床墊上，撥開他參差不齊的瀏海，低
頭輕吻此後都將熟睡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