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異鄉人

作者: naniba (爛泥巴)   2016-05-31 22:51:07
  
一、啟蒙
 
也許我天生就是沒眼淚的生物。
 
記得在鄉下,那個破敗又熱得要死的鎮中心,有一位大哥拿走櫃台上的蠟筆以及幾張紙,
片刻後他帶著紙走來我們身邊,當時我和玩伴在比賽誰的缺手缺腳的金剛比較強。我記得
,他滿頭大汗,他短短的頭髮上懸掛著被太陽照得盞亮的汗珠,彷彿早晨沾到露水的野草

 
他對我們講他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的繪本。
 
不得不說,他畫得實在很醜。線條雜七雜八地混在一起,他滴下的汗也使得畫紙浮凸、蠟
筆的顏色褪去。
 
不過要是說他的故事沒影響我,那就太低估他編的故事了-那是關於愛、以及神愛世人、
只要向上天祈求,上帝將會降下金黃色天梯迎接你來到他的樂園的故事-噢,我長大才發
現這種故事多得要死,多到全世界都必須開分行,才能存放下這麼多愛。
 
我記得當大哥唸完他的故事,問我們有什麼感想時,第一個說話的是我。
 
我記得我手裡拿著缺腳的金剛(可能還偷襲玩伴的金剛)說:「上帝好厲害,被釘在木棍
上流血到死還可以復活......,我想看他死掉又復活一百次,一定很厲害!」
 
我相信假如那時候我多用心,假如那時候我不是這麼努力在想我的金剛很強很猛,我一定
可以從大哥的表情中觀察到非常有趣的落差;現在想一想,也許在我稱讚上帝的威猛時,
他的眼睛會變得燦爛,甚至到炙熱發光的程度。而當我接著說出如此殘酷的話時,他肯定
震驚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表情會瞬間結霜,那些汗會變得像豬肉解凍後的水珠,然而
更殘酷的,是我的玩伴附和著我的話。
 
「對呀,好想看他死一百遍,我的爸爸都不會死一百遍,也不會復活,好遜!」我的玩伴
說(我記得他的缺手金剛已經被我打掉一只腳了)。
 
「不對!不行!要讓他死一千遍!這樣他才很厲害!」
 
這段對話我至今依然記得,而且相當深刻,深刻到每當我想起這段往事時,這兩句話通常
是這整段回憶的開場白,這樣你大致就能暸解我是多麼殘忍的人。
 
沒錯,要是當代作家說得對:「眼淚是感情的乘載物,眼淚是道德的救贖;眼淚是當你看
見重大社會案件,只能放下手邊的事,雙掌合十或作祈禱狀,並以虔誠的心低喃著『天佑
台灣』的良知。」那麼我肯定是沒眼淚的生物。
 
天可憐見,當賽亞人案發生時,我看著新聞裡一再重覆的血腥畫面,面不改色地吃完沾著
大量番茄汁的義大利麵當晚餐;當過海事件發生時,我依然看著媒體挖出破相前和破相後
的對照組、報導火焰是怎麼舔舐身上的皮膚,把肌肉燒到焦黑收縮的受害影片,我依然吃
著義大利麵當晚餐,不過醬料換成如燒焦結痂的黑胡椒以及一點點比血濃稠的番茄汁。
 
啊,我一定是個沒道德的人,這種時候還吃得下飯,而且還吃得津津有味。我心裡這麼想
。我應該像那位作家說的一樣,必須誠心祈禱,必須祈求上帝保佑,這樣才是作為一個真
正有良知、真正有感情的人。
 
接著我問自己,而且是捫心自問,不是政客那種拍肩自問:難道我都沒感到一絲難過嗎?
 
從心裡迴盪出的答案讓我訝異。「沒有,」我的心臟與腦袋這麼說,在我因為證實自己真
的是沒心沒肝沒肺、冷血且毫無良知的人而點點頭的時候,它們又同時說話:「那些能做
什麼?」
 
「能安慰人啊!」身為人類,我立即為我的感性辯護。現在想想,在他們審判並確認我有
罪之前,我從不放棄一絲成為感性或濫情的現代人的可能性。「而且,也許,我是說也許
,我的祈禱真的能發揮效用、我的祝禱上帝會聽見、我的集氣真的會帶給那些痛苦的人一
點力量,而那些人或許真的會因此而活下來。」
 
我的心臟以及腦袋笑得像十二月的淒苦寒風,聽見那陣笑聲無論是誰都會感到心寒,而它
們說的話像頂端冒著尖銳冷光的碎冰錐-或者根本就是碎冰錐-刺往我又小又蒼白的良知
:「你看看你說的話、你看看你說的話!噢,你瞧,天啊!要是你需要安慰劑,何不告訴
你的醫生你需要鎮定藥?
 
「吃下去你就會感覺超級安慰的,好像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效果比祈禱更久更佳哦!」
 
我看見我的良知淌在血泊中顫抖,我覺得我必須為它說話,我不能就這樣看著它死去。「
你不能說我的祈禱沒用,你根本不能證實它是沒用的!」我大聲辯解,彷彿想以音量贏過
這場戰局,「但是吃鎮定劑絕對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的心臟及腦袋感慨地說:「就像爭辯上帝存不存在,我不需要證明祈禱是沒用的,你也
不能證明祈禱是有用的;現實點吧,祈禱後以及鎮定藥藥效過後,問題仍舊存在,這遠比
上帝真實許多。而要是上帝真的存在,也許發生這件事正是上帝為了要我們解決問題,不
是把問題丟回去給他。」
 
我的心臟及腦袋終究還是贏了。無論是按照它們的上帝不存在的邏輯,或者按照良知的祈
禱有用的邏輯,它們雙管齊下的論證徹底擊潰我。
 
所以,我開始著手解決問題。
 
不只是因為對良知、心臟和腦袋而言,這能創造雙贏局面。而且......雖然這麼說有點詭
異,我相信問題要是解決了,我就能完成證明,證明祈禱有用、上帝存在,證明我是個完
整的人:我有理性,我有思維能力,我有心臟以及腦袋,最重要的是-我有感情,我有道
德,我有象徵良知的眼淚。
 
接下來的我過著活在處刑台般的生活,直到兩個月後他們真的把我掛在處刑台上。
 
 
二、證明
 
我開始在休假時走上街頭。
 
我拿著大聲公,在七月的炙熱陽光下一遍又一遍呼喊著公共部門必須有實際作為,不是辦
像招魂的祈福法會,也不是找替死鬼。我高喊著:「請公共部門做有意義的事,說有意義
的話;公共部門必須成立專案小組,組員涵蓋所有內外科及心理醫生,以十年為最短期限
追蹤並負責過海事件所有傷患的身心理治療、保險、教育及職業。」
 
前兩次警衛們都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我,我兩次都走到他們身旁說:「你祈禱嗎?如果你
想讓祈禱成真,如果你覺得天佑台灣,請跟我站在一起。」
 
他們沒跟我站在一起。而且走離我身邊,進到辦公室像是監控我似的透過玻璃緊盯著我。
 
我記得第三次提著大聲公走到公共部門的那天,空氣悶得有如地獄,警衛不知道從哪裡衝
出來,一把架著我的雙肘將我拖離大樓底下,我被嚇得尖叫連連,大聲公掉到地面上發出
尖銳雜音以及匡啷作響。後來我又買了一個新的,因為舊的被警方以證物收藏至今。
 
拿著攝影機的記者群立刻蜂擁而上,圈住我,至少閃了上百次鎂光燈。
 
我當天就在新聞的畫面中看見自己:畫面裡的我像是被陽光曬昏頭的瘋子,不斷驚恐尖叫
,底下標題打上「警方以社會秩序維護法將X先生帶往警局」。
 
主播以專業的聲音說著:「認為祈福和咎責沒有意義的X先生被警方帶離公共部門,據警
方高層透露,任職於C公司的X先生疑似壓力過大導致情緒失控,已委託心理醫生做一個治
療的動作。我們從X先生的臉書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沒......」
 
看見新聞時我正在吃義大利麵補作晚餐。沒有加醬。
 
當天我相當疲憊(過了好一陣子警方才讓我找律師,在那之前他們反覆想套我話、想用某
些圈套誣陷我,是我一直行使緘默權他們才罷手)所以連沒加醬、沒味道的麵條,我都覺
得吃起來很美味。
 
吃完麵後,我立刻倒在床上。忍不住好奇心,我還是躺在床墊用手機約略瀏覽一下網路,
網路上的評論一致撻伐我殘暴、冷血,沒有同理心不為傷患祈福的酸民、共門正在找誰該
為此事負責,還譴責共門的白癡。
 
我記得隔天我去上班的時候,同事們變得非常陌生。而且他們都在竊竊私語。幾位作風強
烈的同事看見我,便大聲嚷著:「天佑台灣!快把這沒有良心的傢伙丟去燒一燒,讓他懂
得有人祈福多重要!」
 
當天老闆就將我開除了。
 
「你有什麼話想說嗎?」他坐在位置上問我。
 
我站著聳聳肩,表示無言以對。
 
他顯然對我的無話可說很驚訝。「你毫不懺悔?你真的這麼冷血?」他兩眼瞪直追問,宛
如往紅布幕疾衝的野牛,「我好歹也是你的上司,你對我吐實,或許可以保住你的工作。

 
「我只是想解決問題。」我對他吐實,雖然有另一半的實話我沒說。不過我認為,證明自
己是完整的人的事情屬於我個人的私人領域,應該沒有對他報告的必要。
他瞇眼對視我一會,然後把視線移回去桌面的報表,對著空中像趕蒼蠅似的隨意擺擺手。
我想他的意思是要我捲舖蓋走人。
 
之後,因為沒有工作,我有更多時間可以在公共部門底下拿大聲公吶喊。
 
我不只呼籲公共部門必須成立專案小組。
 
由於我也看見新聞變成濫情又狗血、專門挖人傷疤的連戲劇,我猜想這是台灣人必須解決
的問題,所以我也同時提倡媒體要堅守第四權的本份,讓閱聽人看見真實與盡力發掘真相

 
我在艷陽下一次又一次高聲喊叫著:「第四權是告訴閱聽人他們必須知道什麼事,而我們
可以相信記者的專業!絕對不是閱聽人告訴媒體我要看到什麼事!」
 
剛開始我靠著之前存的積蓄過著還算可以的生活。然而一段時間後,我的嗓子變得嘶啞,
最後聲音竟像是唐老鴨般從喉嚨擠出嚴重磨損的空氣團。因為沒有收入,我為了節省生活
開銷逐漸變得消瘦,陽光把我曬得像乾巴巴的煤炭。
 
到後來,我必須三天洗一次澡(順便刷牙)兩個禮拜洗一次衣服,以節省水電的費用。還
好,那種日子沒過多久我就站在處刑台上了,他們覺得我很骯髒,他們說這樣活著毀壞市
容,會讓國外觀光客-尤其是創造龐大現金收益以及犧牲廣大環境成本的中國遊客-不敢
來台灣。
 
不過,在那悲傷的日子來臨前,我幾乎成為一個熱門景點。
 
他們圍著我,在炎熱八月裡宛如原住民的舞環一圈又一圈,他們打卡和拍照上傳。他們在
臉書上標記我-我告訴他們可以標記我是正在取得眼淚的生物-我曾經瞥眼看見,他們標
記的是沒有同理心的蠢子。他們歡笑著,笑聲撼動我的心臟以及腦袋。
 
我能記得他們的笑容......
 
好殘忍。
 
 
三、驗證
 
隨著日子過去,我過得愈加困苦,就越容易忘記我到底為什麼出現在這裡(我想那跟食物
裡的營養素脫不了關係)到最後,我幾乎忘了我想證明什麼。
 
上處刑台的前半月,我記得我睡在公共部門附近的小巷,與一隻跛腳的狗生活在一起。我
的房東告訴我,我如果付不出突然漲價的房租,最好先收拾行李,否則他會給不聽話的房
客一點教訓。
 
我試過打官司,贏面很大,但付不出第二次之後法扶律師的車馬費。
 
至少狗狗很友善。當牠翻找到廚餘時,牠會設法留一些給我,我記得其中最好的一餐是完
整的脆皮雞腿。
 
我依然每天睡醒就拿著大聲公,搖搖晃晃走到公共部門的大樓下報到。
 
我的口氣臭得難以想像。每當我嚥下口水,我都會聞到一股幾夜沒沖下馬桶的濕黏髒屎味
。跳蚤在我的身體擴展交際圈,膽子比較大的螞蟻會爬到我的牙齒裡尋覓細小的食物殘渣

警衛再也沒找我麻煩,我想這是變髒的好處之一。
 
總有些難得的時候,我會想起來到這裡大聲疾呼的目的:解決問題,證明集氣有用、祈禱
有用、上帝存在而且天佑台灣;證明我不只是理性構成的人,我還是有感情、有道德、有
良知的人,我是完整的個體。
 
我被丟上處刑台的前一個禮拜,醫生和護理師不知何時群聚在公共部門底下-但離我有段
距離,在我身後大約五十公尺-他們的聲音振奮人心,撞擊到大樓再彈起的回音都如脫韁
野馬般剽悍,他們猛烈吼著:「不要血汗!不要血汗!不要血汗!不要血汗!」
 
他們集結的聲音幾乎是股純粹力量,彷彿抓住所有人的地心引力這樣強悍。於是我也扯開
嗓子,跟著他們大叫:「不要血汗!」然而我的破鑼嗓子使喊出來的話語變成一串模糊嘶
吼。然而我沒有停止喊叫,醫生和護理師們也沒有。
 
我的鼻子變得靈敏,我聞到大量的汗水味,我感覺到意識越來越清楚,彷彿跟著他們吼叫
咆哮,那特定的頻率就把我從垂死的狀態中拉拔出來。唯一沒改變的只有我的聲音,但是
我能感覺到喉嚨的痛楚;噢,美好的痛覺,醫生通常會告訴痛患感覺得到痛才有救。
 
我們至少持續吼了一小時,而當警衛衝出辦公室,我已經凝聚好所有反抗的力量-假如他
們再次想架走我,可就沒那麼容易!
 
然而他們掠過我,颳起的氣旋紛紛揚起我糾結油膩的頭髮。我聽見警車鳴笛的聲音,我聽
見「不要血汗」變得猶疑而滿是凌亂、驚恐,而許多人開始怒吼:「你為什麼打他?」、
「嘿!你在做......你不能......你不能上銬!」,在我回頭望向身後之前,許多話及哀
嚎都破碎不全,彷彿他們叫到一半就被摀住嘴巴。
 
我轉身看了,醫師以及護理師一個個被拉上警備車。
 
他們的臉上大部份是淚水,是良知,流到嘴角的眼淚與被毆打的血跡混合成鮮豔血漬。
 
「警察打人啊!」我叫著吼著
 
(天啊!他們是醫生,他們是護理師,他們是醫治台灣的病的人!台灣有病!台灣有病!
他們正在想辦法治好台灣的病啊!)
 
我近乎崩潰嘯吼著:「記者快來!警察打人啊!警察打人啊!」
 
現場沒有人理我,我像是渾身臭毛的野人,吼叫只有猩猩聽懂的話語。
 
 
四、審判
 
我被潑了一桶冷水,因而清醒。
 
睜開疲憊的眼睛,我感覺到眼屎黏住右眼,因此用手指扒開。微小的啪響伴隨一股輕微痛
楚,我的上眼皮少掉幾根眉毛,底下的眼屎正將它們牢牢黏著。
 
我聽見一小陣作噁的唏噓聲,循著聲音來源仰視,才暸解到我身在哪裡。
 
仿造羅馬競技場層層疊遞的環狀石階上擠滿密密麻麻的臉孔,惡意的辱罵、嘲諷不只一次
從石階上釘著的藍色方體噴濺而出,他們的憎恨迴盪在只有兩人的寬敞審判室。我相信倘
若他們能衝破那框屏障,他們會對我吐口水,然後拿石頭丟我,就像聖經裡的某段。
 
而我幾乎是立刻知道那些人要是真的扯開螢幕,也沒人會阻止他們的暴行:上千張臉孔都
有著相同的漠然眼神-他們在早期被稱為死者,如今因為尼克森的宣傳,好一點的衍生稱
呼是-他們是沈默的大多數。
 
大部份的藍色螢幕是歪斜的。因為石階年久失修,釘子從破敗的石壁中坦露,潮濕空氣終
究使鐵釘生鏽、扭曲,超過八百張困在螢幕裡的臉孔只能歪著視線瞧畫面才是正的。
 
而鏽蝕嚴重的螢幕(大多座落在邊緣)甚至隨風擺盪,他們的抱怨也隨著都卜勒效應而竄
高竄低。
 
「肅靜!審判開始,」在我側邊,提著塑膠水桶的人說。我先看到他的藍白拖,接著經過
他的藍短褲,看見衣服的下襬是深得接近純黑的藍色。我沒有再往上看。
 
你知道......,納美人死掉可以再復活,死掉可以再復活,只要他的星球允許,納美人永
遠不會死,他可以復活一百次、一千遍......,天啊,只要他的星球允許,他可以一再捲
土襲來,這是多恐怖的事情。
 
然而我沒有感覺到恐怖-我沒有顫慄到深處,簡直想扒開皮肉讓靈魂逃出去的劇烈恐懼;
我的內心感到極度悲戚。
 
彷彿孩子滿懷悸動地種下希望的種子,辛勤灌溉,經歷漫長等待,於是希望的花苞終於綻
放-壁霉的腐敗氣味瞬間一波波湧入鼻腔-孩子捏鼻朝花朵內看去,裡面空無一物,而且
花瓣表面蛀滿黴菌,希望的花朵沒死,在微風中嘲笑似的咧開花瓣蕩漾著,此時孩子會心
酸想著它不如迅速凋謝死亡。
 
我的心臟以及腦袋說:「大哥的故事是真的,只是復活的不再是上帝。」
 
洪亮的聲音打斷我,提水桶的人莊嚴地說:「X先生,請站起來面對審判。」
 
我搖晃著身軀站起來。我問著心臟與腦袋:「上帝死了嗎?」
 
「X先生,你的行為已經嚴重影響台灣的形象,」水桶人說,「依照目前憲法,你有基本
抗辯的權力,這可能會幫助你謀得一絲心軟的無期徒刑,當然,你也有緘默權,只是按照
目前趨勢,你行使緘默權等於死刑,」水桶人停頓一會,似乎覺得我看來遲鈍的頭腦需要
花時間理解這番話的意義,再接續說:「我這樣闡述,你是否暸解你的權力?」
 
我沒有動作。我等著心臟與腦袋的回答。
 
水桶人沈靜片刻,但我專注凝聽理性的耳朵,讓我聽見審判室內瀰漫著飄蕩的細聲耳語。
 
水桶人再度以高亢響亮的公權力宣讀我的權力。而我一手貼在心窩,一手覆著前額,感覺
到規律的怦怦心跳以及溫熱的額頭,我重覆相同的疑問:「上帝死了嗎?」
 
「那個姿勢是異教徒的動作,」一名歇斯底里的男聲尖銳大叫,「那姿勢是撒旦的象徵,
會招來亞當和夏娃的淫慾,地獄裂開從燃燒的火焰中爬出罪惡的蛇果,萬福上帝!天佑台
灣!他在下詛咒!」
 
當男人停止尖吼,場面瞬間變得極為安靜。
 
這種安靜很快轉變為闃靜,沒人敢出聲,就連粗氣也不敢喘。
 
我不受影響。我仍然站著,維持那位男人所說的異教徒姿勢,我把上帝是否死亡的問題透
過掌心與器官的接觸再度傳送一遍,這樣比較近,我等待理性思辨完成,告訴我結論。
 
水桶人半响後開口,聲音既冰冷又殘酷。「我代表國家的公權力,打斷我即是賞國家顏面
一巴掌......」水桶人陷入短暫沈思,沒多久我聽見水桶人語氣帶有輕挑的嘲諷笑意:「
-易科罰金兩億三千萬,期限兩天,否則死刑。」
 
審判室四處迴盪著眾人驚悚的倒抽一口氣。
 
「你可以向台灣兩千三百萬人募款,但是我限定每人只能捐十元;
 
「換句話說說,你的性命由全台灣兩千三百萬人決定,」水捅人停頓一會,彷彿等著嘴角
揚起的輕蔑笑意再次刻薄下撇,接著輕聲問道:「我這樣闡述,你是否暸解你的權力?」
 
「我暸解。」那位男士說。
 
從他的聲音聽來,我認為他已經準備加入沈默的大多數。
 
水桶人似乎正在準備重整節奏,讓審判回歸正軌。
 
我的心臟以及腦袋此時傳送一道血流,這血液中的脈動讓我剎那吸入飽滿空氣,接著以嗓
子壞死後就不曾擁有的豐沛力量怒吼:「你們憑什麼審判我的罪惡?」
 
這兇悍怒咆撼動了整間審判室,我注意到邊緣的螢幕開始劇烈搖晃。我突然有種惡意,我
想看那些藍色螢幕如張學友那首藍雨,掉落在地上燃燒粉碎。
 
笛卡爾說:「知識即是力量。」
 
喬治・歐威爾寫下:「無知就是力量。」
 
這股壯麗力量之下,是我學習已死的尼采,反覆質問:上帝死了嗎?
 
我的心臟及大腦經過理性的千刀萬剮而淬成火炬,它質疑回應我:
 
上帝是誰?
 
我感覺到力量源源不絕填入身體,彷彿腳下踩著的故鄉傳授我幾百年前山地原住民的野性
及剽悍性格,我成為從自然汲取力量的囁人閃電,我劈砍之處必須爆出兇狠烈焰。
 
「你們下賤!一個個撒謊,說自己好中立!一個個濫情,參加祈福集氣點點讚就好像解決
問題一樣!一個個健忘,難怪什麼都不能吃!活該!下賤!」
 
我的砲響迴盪在審判室,開始將邊緣的藍色螢幕轟得掉下釘子。
 
「捐血、捐錢,在新聞前說聲好可憐,噢!好偉大!好溫情!好有愛!最美的風景是人!
證明自己有關注時事,證明自己有出份力,自己好有同理心,事情就結束囉?
 
「你憤怒嗎?你憤怒後有上街頭爭取權益嗎?能做人,為什麼要當奴啊?」
 
我感覺力量在飛快消逝,哀悽又重回本來的位置,迅速填滿我內心的空缺處。
 
我集中最後一口氣,從喉嚨最深處咆哮出聲:「天佑台灣!天佑台灣人的智商啦!這種取
暖、毫無意義、跟反清復明阿彌陀佛上帝保佑的話喊完是能幹嘛?當飯吃嗎?」
 
我怒視每道藍色螢幕的大眾。
 
無止境的「當飯吃嗎?」在審判室裡擠壓撞擊,幾乎所有邊緣的螢幕都被震得喀聲落下,
審判室有段時間如同遭受隕石雨徹底的轟炸,兩側竄起幾十簇稍縱即逝的渺小火花,電子
膠線燃出戴奧辛令人噁心、頭暈的氣味。
 
我失去所有的力氣,卻盡力挺腰撐起身體,不讓自己膝蓋一軟跪下來。
 
我曉得自己的嗓子已經報銷了,我嘗試拚命收縮肚子與肺葉擠出一絲微弱力量,說最後一
句話。
 
「你們憑什麼審判我?」
 
 
五、行刑
 
當我被掛上處刑台,我已經忘記兩個月前我究竟想要證明什麼了。
 
或許我也跟台灣人一樣健忘,對我們而言,這些社會事件不過是社會型的大風吹。議題過
了,時間過了,潮流退了,上岸的人遺棄留在沙灘上的人,沙灘上的人也屏棄上岸的人。
 
也許,我們只適合當奴。
 
水桶人把粗腫麻繩套進我的脖子,拉緊活結,我感覺到繩纖維一扎一扎地刺癢我的皮膚。
 
「可能你不說髒話,不辱罵他們就不會死了。」水桶人在我耳畔低語,「台灣人最注重禮
貌了。還有,上欺下是訓練年輕人,以下犯上是年輕人太衝不懂事,你忘了嗎?」
 
我沒有說話。我的聲帶已經廢了,不久後,我的生命也即將報銷。
 
然而倘若我能說話,倘若我還能洗最後一次澡,換上乾淨的衣服,用最自信的方式站上處
刑台,在套上麻繩時我會目光如炬地俯視底下的各個劊子手說:「我叫X先生,我主張台
灣獨立!」
 
我仍然沒有掉下眼淚。即使是腳下閥門開啟,突如其來的重力加速度把我的頸椎折斷;在
那最後呼吸間,性命結束的那刻。
 
也許我天生就是沒眼淚的生物。
 
我殘暴、冷血,沒有同理心,不為傷患祈福;
 
我沒有道德,吃飯配腥羶色的新聞;我毫無良知,我不說天佑台灣;
 
我理性,我試著著手改變問題,
 
你們憑什麼審判我?
作者: GarenaLoL (葛瑞納摟)   2016-06-01 08:54:00
寫得太冗長了,抱歉,完全看不下去
作者: little400400 (伊伊)   2016-06-01 10:48:00
好看,而且很引人省思
作者: mia249 ( Ánimo!)   2016-06-01 16:12:00
好看 只是太沉重
作者: PostMan (愛打槍)   2016-06-01 18:52:00
行刑那篇好有梅爾吉勃遜英雄本色的風格
作者: rudolphjudo (魯道夫)   2016-06-02 14:07:00
好看,引入省思
作者: yoho6520   2016-06-02 18: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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