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棺的那一剎那,我愣住了。
在我一生中有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經歷,進出古代遺跡也不是頭一次,但我從未見過
這樣的屍身,所有人都圍了過來,議論紛紛。
「怎麼有人長得這麼怪,是長癬了是不是?」有個年輕小伙子抓抓頭道。
「你笨啊,那哪是什麼癬,那是……鱗片?」清文道。
「罵我笨,你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嘛,哪有人會長鱗啊?」
「不過撇開她身上的那些『怪鱗』,這倒是個美人啊!」
我從未見在古墓見過這麼完整的屍身,如果不是她身著古代蠻夷的服飾的話,我會以
為她是才剛下葬的。
「這埋了幾百幾千年,屍體不是早該爛光了?」
「你問我做啥?我不過是個幹活的,出體力的,這專業的事,就該問問教授吧?」所
有人都望向我。
我無法下結論,這的確是有點不可思議,生物學不是我的強項,我正盤算著是不是該
找個專業人士下來,亦或是該把這屍體搬回去。
突然那年輕小伙子發出驚恐的叫聲,跌坐在地上,雙眼瞪大,口裡喃喃說著一些聽不
懂的話:「這……她……那那……」
「你是撞邪了是不是?」
「她……她……那東西是活的!」
活的?活著的古人?
我們把目光移回那具屍體,我立即知道那小伙子不是空口亂說,我看見她的胸口微微
起伏。
這時我聽到了一個聲音,聞到了一股奇妙的香味,我的腦筋一片空白,我的理智告訴
我不該貿然向前,但我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地走向前去,我伸出手,碰觸到她的臉。
「她」吐了一口氣,然後離奇的事發生了……
*** *** ***
從那件事後已過了兩個月,這天我睡得特別晚,當我醒來的時候,已是中午十二點。
我離開研究室,我看到有個戴著粗框眼鏡,穿著藍色襯衫,外面披著白袍的醫生向我揮了
揮手。
「喂,楊教授,氣色不錯啊!」
「叫什麼楊教授啊,都老同學了!」
「沒辦法啊,你年紀輕輕的就當上了教授,還娶了漂亮的老婆,根本就人生勝利組啊
,哪像我還是個菜鳥醫生。」
那醫生是我的高中同學,叫戴亦勝,「亦勝、亦勝」,諧音就是「醫生、醫生」,彷
彿這輩子就該當個醫生。
「什麼人生勝利組啊,這教授也只是叫好聽的,你以為我一學期能上幾堂課?還不是
墓裡來,土裡去的,就是菜鳥醫生薪水也比我穩定多了。」
「好啦,難得見個面,邊吃飯邊聊吧。」
我們找了個餐廳坐了下來。
「不是我在說啊,我看你春光滿面的,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好事?」亦勝問。
「哪有什麼好事啊?我昨天才睡在研究室的。」
「什麼,你居然放你那漂亮老婆獨守空閨,也太暴殄天物了!」
「少耍嘴皮子了你。」
「不過你睡個研究室也能睡得這麼開心,真服了你。」
「這開心倒是真的,我覺得我好像做了個好夢!」
「什麼夢啊?該不會是和猴子有關的夢?你移植猴腦的的後遺症?」
「不是不是,哪來那麼多猴子好夢的?」
真要說起來夢的內容我已經記不清了,只依稀記得那夢裡的夢幻色彩,還有那股奇妙
的香味。那個夢已經持續了好一陣子,大概一兩個月了吧?
一兩個月?難道和古墓有關?
從古墓回來之後,我的身體似乎就出現了異狀,倒不是什麼重大的病變,只是似乎開
始變得嗜睡,我常不經意地睡著,而且睡眠的時間越來越長,起先是十小時、十二小時,
到後來甚至要睡一整天,但當我從夢中醒來,我的精神和心情總是變得特別好。
「老同學,我知道你是硬漢,但也別太逞強,你這嗜睡我看就是你太過操勞,偶爾也
該讓自己放個大假,還有,別太依賴藥物,對身體不好。」亦勝說。
「藥物?」我有點一頭霧水。
「不說了,我上班時間到了,記住,聽我的話啊。」
*** *** ***
研究室的正中間,放著一具棺材。
那棺材是我們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從古墓運回來的。
「我說那古墓也不是什麼王親貴族的墓,而這棺看起來也不起眼,到底有什麼好研
究的?放在這裡怪陰森恐怖的。」有個叫靜芬的女孩子道。
清文搶著回答:「這棺倒是不怎麼特別,但那具屍體卻值得好好研究啊。」
清文說起在古墓裡的發生的事,他說到我們開棺的那一剎那,看見一個躺在棺材裡的
古代女子,她的雙手抱在胸前,胸口放著一件寬鬆的服飾和一雙鞋子,還有一件玉飾。
她的手腳有一半被鱗片覆蓋,從指尖延伸到手肘,從腳趾延伸到膝蓋,那鱗片是
半透明的,像是指甲一樣,像是一雙長滿指甲的手腳。
「這還不是最精彩的地方,最精彩的是,那女子當時還活著,還有呼吸,她的眼睛睜
得大大的,大家都嚇壞了,退都來不及了,可是楊大哥超勇敢的竟然走上前去探她鼻息,
結果啊……」
清文說的並不完全正確,我當時只是心裡有一股衝動,我不該貿然碰她的,但我就是
克制不住。
當我碰觸到她的那一剎那,她吐了一口氣,然後我感覺到一股刺痛,接著她的身體就
像洩了氣的氣球,彷彿生命力一口氣從她身體消失,她的雙眼頓時失去了光芒,當大家還
沒有從驚駭中恢復過來,她已經化成了一具再平凡也不過的屍骨。
「這怎麼可能?」靜芬說。
「你也覺得不可能吧?所以我們才沒有對外公佈這件事啊。」清文說。
但是我們也並非完全沒有收穫,我們還是採集到了她身上的鱗片,經檢驗發現,那像
是蛇的鱗片。
「難道是……女媧的後裔?」靜芬喃喃自語說。
*** *** ***
在女子化為屍骨的那一剎那,她身上的衣裳也化為了粉末,但仍有許多不會腐化的部
分,像是金屬啊、玉啊,其中我最好奇的是那件玉飾,在臨終前,她仍緊緊抱著那件它,
肯定是很重要的東西吧。那玉被雕成了一隻蛇,一隻翠綠的蛇,栩栩如生。
「為什麼要雕成蛇呢?難道是信仰之類的?」清文問。
信仰蛇神倒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有些原住民就崇拜蛇。而在中南美美洲,羽蛇神也是
普遍信奉的神祗。中國的女媧的形象也是人首蛇身。我比較好奇的是這件蛇的玉飾與她身
上的蛇鱗是否有什麼樣的關係。
我也注意到棺的表面刻著大篇幅的文字,那些文字也許能解釋我心中的疑惑,或許這
些文字裡隱藏著什麼驚人的秘密。但一時間也破譯不出來,事實上,光是為了理解上面寫
了什麼,已花了我兩個星期的時間。
這晚我又獨自一人待在研究室,一股濃濃的倦意襲捲而來,難道真的像亦勝所說,是
工作太操勞了嗎?我抬起自己的手,不禁 大吃了一驚,我的手臂像是快要褪皮了一樣,
佈滿了白色的東西。
我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但還沒走幾步,我的意識就開始模糊起來,我的眼前開始出現
了絢麗的色彩,世界好像開始天旋地轉,我腳步不穩,跌在地上。
*** *** ***
「小弦,小弦!」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了有人叫我的聲音。
我緩緩睜開眼,我看到我的老婆坐在床邊,握著我的手。
「秀秀……」我對她微微一笑。
「笑什麼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她的眼角泛淚。
我坐了起來,發現我正躺在病床上,病床邊還吊著點滴。
「我昏迷了很久嗎?」我問。
秀秀點點頭,道:「已經昏迷了三天,我還以為你不會醒了。」
三天!再怎樣也不該會昏迷三天啊。
這時,戴亦勝走了進來,乾咳了一聲:「很抱歉打擾你們小倆口的甜蜜時光,不過既
然病人醒了,該讓我看診了吧?還有大嫂,你還是不要隨便握著他的手,他不知道得了什
麼皮膚病,也不知會不會傳染。」
亦勝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我的雙手,前幾天褪皮的狀態好像更加嚴重了,我的半隻
手都長滿了奇怪的東西,然後我想起了那女人的蛇鱗,莫非我在碰觸她的那一剎那,感染
了什麼病菌?
*** *** ***
「我說你啊,怎麼不聽我的忠告?」在離開醫院前,亦勝半強迫性的把我推進了一個
小房間。
「忠告?我怎麼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叫你不要太依賴藥物啊!」
「我沒有依賴藥物啊?」
「別扯謊了,為了維護你的名譽,這件事我都沒告訴任何人。」亦勝若有其事地抓起
了我的手臂,說:「上次我就注意到了,這次更嚴重了。」
原先我只注意到我手上那鱗片狀的東西,這時我才注意到我手臂的內側像是扎滿針孔
。
「我是不知道你打了什麼迷幻藥,但是我發現你在昏迷中卻呈現著一種亢奮的狀態,
我也注意到還有你的感覺變得異常遲鈍了,還有你說過你那帶著迷幻色彩的夢,還有你出
現的幻覺,那聲音那香味,這不是打了藥是什麼,雖然我只是菜鳥醫生我也看得出來。你
那皮膚病恐怕也是藥物的副作用。」
可是,我並沒有注射藥品。
那是誰對我下的手?
*** *** ***
我暫時停止到研究室,只專注在研究那玉飾及那棺上的文字,但我的嗜睡症已讓我無
法專心。
我在房間裡偷偷架設針孔攝影機,如果要趁我不注意施打藥品,也只有趁我熟睡的時
候了。
我注意到我的手上出現幾個新的針孔。
但是當我檢查影像的時候,卻什麼也沒拍到。
秀秀幫我求了平安符,讓我帶在身上。
但我的病卻未見好轉。
*** *** ***
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在荒野,身上穿著從未見過的衣服,是古代的服飾。
我聽見了女子的叫聲,我循聲趕了過去,我看見有幾個孩子正朝一個女子扔著石子。
「怪物,怪物快滾開。」一個胖孩子叫著。
「你這妖怪,離我們遠一點。」
「瘋婆子、妖怪……」
「你們在做什麼?」我衝了過去,將那群孩子推開,我張開手,護著那個女子。
孩子們向我吐了舌頭,識相地跑了開來,還一邊喊著什麼妖怪妖怪。
「你沒事吧?」我伸手將她拉起。
我看到了她的手,我愣住了,她的手被鱗片所覆蓋。
她像是觸電似地縮回了手,用衣服覆蓋住自己的手。
「我…… 我很可怕吧?」她怯怯地說。
我搖了搖頭:「不,你很美!」
我的腦海裡突然湧現了許多畫面,許多和她有關的記憶。
她住在山邊,遠離村莊的一個地方,因為她身上的鱗片,村裡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幾個信奉蛇神的老人願意接近她。
春天,我們漫步在草原上,看著滿山遍野的繁花。
夏天,我們坐在河岸邊,玩水嬉戲。
秋天,秋意染遍了整片楓林,她在楓林間舞著。
當雪花落下的時候,我們坐在柴火邊……
我從行囊間掏出了幾張紙和一件玉飾,一隻蛇的玉飾。紙上寫滿了陌生的文字,那似
乎是一封信。
我將信交給了她。
「這寫著什麼?」
「這……這是我想對你說的話。」我的臉頰微微發燙。
那是我一直放在心底,卻無法當面向她訴說的話。
「我看不懂字的,你知道。」
「總有一天,你會懂的。」我說。
夢的場景變了……
我置身於河畔,我的身邊開滿了花,艷紅的彼岸花。天空泛著絢爛的色彩,空氣中飄
著一股迷人的香味。
我身上穿的再也不是那古代的服飾,只是我平常穿的衣服。
我看見她佇立在花海中。
我朝她走了過去。
「我一直等你……等了好久好久……」她對我說。
她繼續說著:「我們約好要一直在一起的,但你卻先走了。」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那天下了場暴雨,有個孩子掉入河裡,要被捲走了,你毫不猶豫的跳入河裡救她,
孩子獲救了,但你……你卻什麼都沒有留下。失去了你,我什麼都不剩了……
我決定要隨你而去,我讓老人為我造了個棺材,讓我沉睡在那古老的蛇神廟底下,沉
睡了好久好久……」
我想了起來,開棺的時候,她身上抱著的衣服是「我」之前穿的衣服,那件玉飾,也
是「我」送給她的。
「但我等了太久,我的身體早該化為塵土,我的靈魂也失去了容身之地,但我捨不得
離開,也許是蛇神聽到我的祈願,讓我的思念可以寄託在玉蛇之中,讓我能夠將僅存的記
憶與思念透過玉蛇傳達給你,讓我能和你在夢中相見……我的願望很小很小,我只是想知
道,你當時想對我說些什麼?」
我沉默。
沉默了很久。
「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也難怪你不記得了。」她說。
「我……」
「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她問。
她朝我伸出了手,我聞到了那股香味,然後我不由自主的抬起了手。但當我快要碰到
她的手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呼喚我的聲音。
我看到了我胸前掛的平安符。
「對不起,這輩子我不能愛你。」
*** *** ***
「小弦,小弦……」
我醒了過來,看見秀秀坐在我的床邊,噙著淚水。
她看見我轉醒,撲了過來,緊緊抱住了我。
「你……你到底……到底要讓我擔心到什麼時候?」秀秀哽咽。
「對不起。」
那時候,我沒有注意到一隻翠綠的玉蛇倒在我的床上
*** *** ***
我身上的鱗片無預警地消失了,我也不再嗜睡,醫生也查不出原因。
這一切是個無解的謎,我只能做出個假設。
也或許是在我碰觸到她的那一剎那,她千百年的思念轉移到了那條玉蛇身上,那條玉
蛇透過長牙,將她的記憶注入我的體內。所以我才能記起那些過往的點點滴滴,所以我
才會她在夢中相會。
我成功破譯出古棺上的文字,那並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歷史記載,只是一封信,她
將那封她看不懂的信刻在了自己的棺木之上。那是段最平凡也最動人的情詩,是這世間最
美最真摯的感情。
我將玉蛇埋了回去,為她建了一個新的墓。
我不知我是不是她在等待的情郎,也許是,也許不是……
我在她墓前念完他寫給她的情詩……
我能為她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一陣和煦的微風吹了過來,微風似乎捎來了她的訊息。
也許是幻覺吧?但我寧可相信那是真的。
我彷彿聽到她對我說:
「謝謝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