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數日，無名大體老師都不再入夢。亞恩怎樣也想不明白為何
會夢到那混亂的夢境與那聲讓人難以忘懷的尖喊。後半的課程更加
緊鑼密鼓，瘋狂湧來的知識讓亞恩不再有時間胡思亂想，便匆匆迎
來頭部解剖的時間。
切線沿著頭頂一路下行，經過頭頂與顏面正中走下，將頭部皮膚分
成左右兩塊，在鎖骨處切開讓整塊頭皮往後剝，剝下的頭皮可以懸
垂在頭部正後方，卻不影響到後頸部的神經剝離。
暴露出的臉部覆蓋著淺黃色的脂肪層，皮膚較薄的臉部區域算是防
腐相對良好的位置，脂肪的顏色並沒有變得太多。儘管無名老師這
樣瘦，兩頰上還是有著脂肪墊，勉強撐起臉部的外型，沒讓凹陷的
臉皮貼到牙齒去。
脂肪墊裡藏著延展的三叉神經，悠遊地散開佈滿半張臉孔，支配臉
部上至眼瞼下至下顎口腔的肌肉感覺。神經們有如異常堅韌的橘子
絲，抓緊脂肪墊裡小團小團的脂肪組織，學生們彷彿在挖寶般小心
翼翼地剝離柔軟的油脂，讓三叉神經撥雲見日。
這條從腦部深處走出的神經，讓人能夠笑，能夠哭，能夠吃，能夠
說。但若有了異常放電，它也為人們帶來瞬間電擊般的強烈疼痛，
時不時的瞬間發作，一個不小心的碰觸便引發這磨人的狂躁，折磨
三叉神經痛的患者。牙科用藥裡的Tegretol便是針對這種疼痛，有
用的便有奇效，沒有用則大概也找不出什麼好用的藥物可以針對這
種雷擊般的痛覺。
腦海裡的知識有如樹枝般盤根錯節，一點一點的光點彼此相連，藥
理學與解剖學的知識在人體上牽起手來，莫名地，亞恩有種熱淚盈
眶的激動。他忘記自己正在解剖死去的人體，也忘記滿室充斥的福
馬林氣味，他也忘記自己被薰痛的鼻子眼睛。在這個瞬間有如繆思
的回首，這知識的探索與靈感的閃現並無二致。
也許這便是數百年前達文西所領悟到的喜悅，知識的狂喜讓那人可
以無視所有禮教所有規定與漫天腐臭，在墳地裡徹夜解剖而渾然不
覺。
感受到一股視線，亞恩抬起頭來，卻覺得自己的雙眼有些迷濛，仍
未從狂喜中退卻。對上一雙乾枯混濁的雙眼，亞恩微微一怔，卻忽
然捕捉到靈體的視線方向，祂沒有在看自己，而是專注地望著亞恩
所正在解剖的，祂的軀殼。
讓亞恩有些不明白的，是那視線的專注與熱烈，難道即便死去，也
能體會這求知的喜悅嗎？不知怎地，亞恩又動起手來，繼續三叉神
經的剝離，連學弟叫吃飯都毫無所覺，待他完成整條神經的分離，
又找到深埋的上頷動脈時，已然是午休的尾聲，整個實驗室靜寂無
聲，室內僅剩他們組別解剖台的燈，其餘組員不見蹤影，只留他一
人在實驗室中。
四下張望，方才的無名老師也已不知去向，室內很靜，襯得抽風機
與冷氣的聲響振動空氣的聲響分外明顯。
動動痠疼的脖頸，亞恩緩緩直起身，將剝離而懸垂在大體老師臉側
的脂肪墊蓋回他找到的三叉神經上。接著蓋上皮膚，將覆面的白色
毛巾拉好，灑上石炭酸，接著套上保濕的塑膠袋。
慢騰騰的收拾當中，亞恩有種恍惚感，就只差這麼一點點，當初若
非自己甦醒，也許先前便成了大體老師的鄰居。若是防腐時間再長
些，也許直到現在自己都還是無聲地在地底的福馬林池中沉眠。
又或許早已在去年的課程中被從水中撈起，被學生解剖研究，被護
生、藥生參觀，自己的皮膚會被展開，自己的肉、骨、神經，渾身
臟腑與腦部，都將如一本攤開的書，展現在求知的學生面前。
自己的人生也許會這麼莫名其妙地定格在十九歲。定格在那個滿腦
子還只有漫畫小說，滿心只想翹課，此生唯一的成就便是靠著小聰
明考上牙醫學系，然後還未體驗過追求知識的喜悅，便成為別人的
教科書。
打從成為壞人以來，亞恩從來不曾真正為這件事情感到慶幸或者感
謝過，這幾年對他而言是人生的巨大轉變，在師父離開後他總覺得
自己的『壞人』生涯正不斷、不斷地倒數著。也許明日，也許下週
，也許數月後，自己的靈氣便將用罄，便會成為失去靈智的僵屍，
或者直接便灰飛煙滅。
每個壞人都不曾真正死過，真正死過的也不曾再歸來。對於死後的
世界他比活人更加茫然，是否便如小說中的僵屍般，壞人死去便什
麼都不再剩下，他不曉得。
因此儘管牙醫學生的生活忙碌、課業繁重，亞恩從來都抱著既然遇
上便老實地做吧的心情走著。既然李明魁，那個傲到快飛起來的壞
人婦產科醫師要他趕快畢業加入壞人醫師行列……那麼他便這麼做
吧。反正不知何時這個第二段人生便要終止，那麼就隨波逐流地過
吧。
在拉上屍袋拉鍊的瞬間，亞恩感覺兩行熱氣順著臉頰流下，在將滑
落下頷的瞬間化為光點消失。身為壞人的他們沒有真正的眼淚，流
出的只有靈氣，此時強烈的疼痛從心底發出，這個瞬間年輕的壞人
忽然懂得了前幾日那晚的夢中，無名老師那聲強烈的叫喊與那難以
言喻的情緒來源。
那是明白人生已經結束，而自己錯過許多事的疼痛。
若是自己的人生也同樣這樣結束，亞恩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一樣在
無水之地無聲地狂喊，無聲地悲痛。痛那不再回來不能再續的人生
，以及自己至死都那樣地無知，這種可怖的哀傷化為靈氣從眼中流
下，亞恩緩緩跪地，無比悲傷又難以言喻地慶幸。
慶幸自己尚能擁有第二段人生。
跪下的他看不到自己的身後，那形容可怖的無名老師正站在他的身
側，低頭望著跪在地上的年輕學子，伸出手凝在半空許久，彷彿要
搭上他的肩，卻又縮回手來，在教室燈因下午課程將開始而亮起，
亞恩回過神來起身的瞬間，隱入虛空中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