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是免錢的，之前沒死過人，只是屋主一家子輕微山海化加劇，
變成中期、重度，容易鬧脾氣，就被趕出去了。」
那兩位被藥榆稱之為跟班的醫生助手解釋，雖然很現實，但他們還是
坦白地告訴我：「好好照顧自己，不要搞到最後跟前屋主一樣無法克制心
性，神仙不庇佑喪失理智的居民。」
「小曦才不會！他是純正的人類子孫，就算變成山海，也一定是個人
！」
神經病說話沒什麼邏輯性，我叫他們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再三謝過
眾仙熱情捐贈的難民物資，在暑氣正盛的季節，正式寄人籬下。
自從搬出醫療所之後，我就鮮少再碰到百里望，偶爾在路上碰見他，
積壓已久的問題，卻又在對上眼神的瞬間變成「今天天氣真好」。
真的不太對勁，我變得不像自己，我認識的「季長曦」應該要吵著要
回老家把重要的人帶來生活，可是我發現面對老家的問題，我只會一個勁
的傻笑，什麼都不想做。
「嘿！阿燃的老相好，最近看到你怎麼都笑得滿面春風？是不是發生
什麼好事啦？」
那個叫老吉的城門守衛，今日依然散發令人不敢恭維的濃烈酒臭，平
日進仙城換藥都只行點頭之禮，偏偏這次話特多，讓一個死醉仙管門口真
的好嗎？
「沒，我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生活適應不良，導致顏面失調……」
除了這個，我想不到其他解釋，天底下應該沒有經歷大災難後笑得比
我更燦爛的人了。
「在界外苦日子過久，剛搬到這裡不適應？」關你屁事，不要一面講
話又自來熟的把手往我肩上搭！「哎喲，別想太多，你現在可是有神仙特
別眷顧，要好命囉！」
守門人古道熱腸，以為我是不曉得該怎麼開始新生活，說了不少仙城
的好話。
他說，托仙人的福，藩屬地冬無嚴寒、夏無酷暑、四季如春，當然也
不會有山海現象或嚴重的災害。
在這裡的居民幾乎都各自經營農漁牧業，每上旬月有春仙子巡訪讓大
家的領地開花結果，定居只要租塊地自給自足就行，誰叫在這裡他們就是
「老天」。
「年紀輕輕開始準備養老也可以啦，在這裡生活沒那麼困難，想吃什
麼就種什麼，豐收了還可以拿去市集以物易物或賣錢，不用擔心適應不良
活不下去啦。」
聽上去好像有很道理，山林野仙看起來挺喜歡吃桃子的，或許可以考
慮一半當果園一半種菜……不對！我怎麼又被牽著鼻子走了？
「我覺得我的『煩惱』不見了。」
我想盡量嚴肅的說這件事，但是嘴角不聽使喚，見鬼的降不下來。
「我應該是很念舊情的人才對，怎麼會忽然把老家的人事物看淡呢？」
好端端一杯回甘的濃茶被沖淡成開水，很不是滋味。老吉把酒當成白
開水解渴，當著我的面，打了一個味道非常可怕的酒嗝。
「嗝噁……這樣才好啊，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會向死醉仙諮詢這種玄事，我一定是哪條筋壞了！
我惱怒地撥開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跛著好一半的腿走下仙城通往藩屬
地的長石階，乾脆來個眼不見為淨，無奈他最後一句碎碎念還是鑽進我耳
裡。
「……誰叫你要出生在這世上？小夥子，看開點吧。」
※
十日，我的傷口好到不見疤，兔子醫仙說：「滾！以後別出現在我面
前！」我如獲大赦，終於可以開始著手計畫已久的報恩行動。
入住新居以後，被警告腿傷不好下田，我只好買布回來，在家靠老媽
之前教授的針線活，加減縫點東西準備囤著賣錢。
而這段時間，唯一的訪客就是山林野仙。
他出現時間大概在用餐前後，每次都會帶來不同的混亂，好比說早上
，他會無所不用其極地闖進我家。
明明鎖上所有門窗，他還是會從奇怪的地方出現，像是廁所、衣櫥、
天花板，甚至床底下。
受到幾次驚嚇就會有免疫力，我已經養成每次看到他從不明地點冒出
來，冷靜裝做什麼都沒看到，無視之後就會聽到他煩人的開場白──
「小曦，要不要搬來我家？」
同樣的問題他可以每天樂此不疲問上好幾遍，直到他有天用唱的，本
人終於認定這傢伙只是純粹問好玩，不再回答他任何白癡問題。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為他做點什麼。
尤其是每到下午看到他變成像是八百年沒洗過澡的樣子，我總不禁想
，其他仙人扮相素雅整潔，不須華貴的裝飾也能襯得他們仙風道骨，他卻
寧願當鶴群裡的一隻雞，靠樹幹般粗大的神經擋掉人家笑話。
比起沒面子，我反而是替他感到不甘心，不知為何，我總覺得真正的
他，不應是這副被人笑話的模樣。
某天晚上，我的小火山終於噴發，把他抓進浴室裡當流浪動物重新打
理一次，忍不住問：
「你為什麼不穿衣服、只穿內褲？」
「我以前住在山裡，那時不穿衣服活動很方便，也沒有清洗問題，後
來被城主帶回來，他要我無論如何都得穿上內褲，所以才勉強套一件……」
無論如何都不想穿別人的舊衣，最後穿著洗完沒乾的內褲笑著說再見
，我無法再坐視不理，下定決心要為他做幾套方便行動的服裝。
我本來是這麼想的，隔日一大早快快樂樂地出門，卻沒有開開心心的
笑著回家。
※
那一日，精神好得不像話，想著山林野仙穿什麼合適，畫到天亮終於
拍板定案。
我記下幾款覺得適合「老爺爺」穿的素雅布色，打算今天去一趟布市
，小憩到接近中午，才外出覓食。
我走到街口轉角處，可能是時間晚了，平日生意很好的早餐店，現在
沒什麼客人，老闆娘正在擦玻璃窗。
「歡迎光臨！」真有精神，我隔著門板都能聽見。
一連十天都吃同一間，我還在門口考慮要不要換點別的，老闆娘卻提
早蹦出這句話，害我不好意思調頭走人。
老闆娘放下雜事，一跛一跛來到櫃檯前，臉上堆滿親切笑容。「哎呀
，怎麼又是你，新來的小帥哥，今天需要點什麼？」
不想跑太遠，我一連幾天光顧這家店，老闆娘想不記住我的臉都難。
「一份吐司夾蛋，再一杯熱紅茶。」
「那麼，坐那個位子好嗎？」
老闆娘指向角落的四人坐，一名看起來年約十歲的小女孩坐在其中一
個位子上，用著像是龍爪的手正認真分裝雞蛋。
「那位是？」
「我女兒、南岬。」老闆娘一臉幸福，我養母在別人面前提起我也是
這表情。「沒有血緣關係，但養到總是緣分，小岬很靜、很乖，不會吵到
你用餐。」
我朝老闆娘笑了笑，沒有回答她，走到女孩對面的位子坐下。
這年頭孩子很少見，我想起望小仙，長著一張孩子臉卻是個百歲人瑞
，打從知道他們的真實年紀，我就再也不相信那仙人的青春容顏，不過這
回總該不會錯了吧？
「小妹妹，妳今年幾歲？」
據說人類的外貌會在山海化開始那刻開始停止，而大部分的山海過了
十年，輕微的症狀就會惡化到重度，即使有少數保養得宜的案例，也拖不
了太長的時間。
我想，就算有年差，老闆娘的女兒應該也與我同年。
「我今年三十……」原來要叫姊姊。南岬送我一雙白眼，我趕緊闔起
失禮的下巴。
「那女人才是神經病，她不過大我五歲，卻看上我的童顏，自告奮勇
做母親。」
老闆娘在櫃檯煎蛋，眼睛不時望向我們，南岬趕緊放低音量，繼續說
養母的壞話。
「我養母名字叫何秀碧，是四年前搬入的新住民。」她剛才明明一副
很討厭對方的樣子，現在抿起唇卻像在偷笑。
果然，即便腦袋不太正常，只要是真心待自己好，沒人真的能狠心不
回應那份感情。
二十年前，南岬與一家子成為本地神明的「信徒」，但山海化的現象
沒有因此好轉。又過十年，她的家人已全部被趕去界外，父母不希望她吃
苦，最後下場就是她寂寞的在藩屬地生活。
擁有又失去實在太痛苦，但藩屬地就是這樣，曾經有很多人攜家帶眷
求庇護，好景不長，很少有人能熬過十年。
於是藩屬地從以前的十幾萬人，數目銳減成三分一，完整家庭當地早
就不存在，大部分的人耐不住寂寞，便各自找沒有血緣關係的「新的家人
」共同生活，但是她沒有。
南岬本來打算不讓任何人取代「家人」在她心中的地位，過沒幾年，
藩屬地忽然來了十幾個宣稱村子遭到襲擊的村人，跑到仙城尋求庇護，而
其中一位正是何秀碧。
何秀碧的孩子與丈夫死在那次的大難，沉浸在哀痛之中的她，看起來
就像具嚇人的活屍，不找工作，成天盤踞在街口當遊民。
她看不過去，偶然垂憐一回，沒想到會結下孽緣。
「我把她帶回我家洗乾淨，又弄了點吃的給她，她就賴著不走了。」
聽起來真像撿了流浪動物回家，不過撿的不是動物，而是一名需要孩
子的媽媽。
「妳跟她澄清過了嗎？」讓瘋子接受事實很不容易，陸曜燃之前也將
我誤認成某人。
「有，每天都說好幾遍，但沒有用。」南岬揉揉皺成一團的眉心，依
然無法舒緩帶甜的憂慮。「她說我身上散發跟她一樣的氣息，她需要孩子
、我需要母親，湊在一起剛剛好。」
或許被何秀碧說中幾分，時間一久她也放棄掙扎，把自己與家人開的
店面讓給她經營，何秀碧就這樣半夢半醒的留在她身邊，把一個該喚作妹
妹的老女孩當女兒照料。
怪不得我第一眼看到南岬覺得親近，原來我們同病相憐，莫名深受怪
人喜愛。
「反正也沒什麼損失不是嗎？」我是真的這麼想，只是曉得另一個人
的影子被投射在自己身上，心頭偶爾會感到酸澀。
「是這樣沒錯啦……不過有個缺點，讓我很傷腦筋……」
「鏘鏘！客倌，您的吐司夾蛋與熱紅茶！」
忽然上桌的食物中斷我們的話題，何秀碧收拾好桌上的蛋盒，把餐點
推到我面前，又放上兩個保溫杯與餐盤，拉開椅子坐下。
「鬆餅、熱牛奶、加蜂蜜的熱牛奶，有好吃的食物，聊天心情會更愉
快，對吧？小岬。」
南岬耳根發紅，她不甘願地嘖了一聲，取走那杯加了蜂蜜的牛奶，當
回十分鐘前的小啞巴。
「哎，這孩子就是這樣，真容易害羞，一點都不像我。」
南岬眼神死去，何秀碧咯咯低笑幾聲，看她一臉想要分享祕密的表情
，就知道是我最不擅長應對的大媽類型。話不多說，我趕緊埋頭吃早餐。
「話說回來，小帥哥，你看起來很像是傳聞中被大仙們救回的人類啊
？你的名字叫長曦是嗎？」
奇怪，我來到藩屬地，明明不曾與任何居民提過自己的名字，她怎麼
會知道？
「是仙城的仙人們告訴妳的？」我喝了一口熱紅茶，只想到這點可能。
「嘿嘿，秘密啦，這裡太和平了，咱們這些信徒平日話家常，聊的也
只有仙城的八卦，傳久了是誰說的也不知道，我也只是剛好耳聞而已。」
怪不得我前幾天來這間店，總有幾股特別熱切的視線盯著我看，連前
去仙城療傷的路上，也覺得有人在跟蹤我，但不是無時無刻，我與老吉聊
天、還有陸曜燃跑來纏著我的時候，倒是沒察覺異樣。
這也就說明了，居民對神明還是抱持虔敬，不敢冒犯雷池，憑這點，
我想他們應該不會對我這個與神明親近的人類懷有異心。
但真的只是單純的好奇嗎？我忍不住蹙起兩道眉。
「哎呀，你別介意，風頭很快就會過了，大家也只是好奇、想關心你
，他們知道我的店在你家附近，還會特意問我，那個人類小子腿傷好點了
沒有？需不需要幫忙？阿碧妳這冷血的女人怎麼不免費請人家吃早餐什麼
的……」
「你們也太誇張，真的不需要這樣……」
老家鎮上的居民，對我與子聞也是百般照顧、格外禮遇，不過在走在
路上跌一跤，也會有人相爭攙扶，幾乎把我們當成大腹便便的孕婦對待。
「唉呀，要是你們變得跟我們一樣那就糟了，一定要格外小心。」
可惜虞子聞自從成為山海照護員，身上大小傷不斷，最後也成了山海
，不再是他們眼裡該珍惜的寶貝，只好把僅存的希望投射到我身上。
「說真的，你家還好嗎？」
……咦？我家怎麼了？
我整個人像是觸電似地顫了一下，好不容易要記起煩惱的時候，莫名
的安心感隨即又讓我放鬆地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他們說要調查完成才把結果告訴我……」我恍惚地回應
，心知不合理，卻沒由來地想去相信仙人。
「他們居然這樣跟你說，大仙們也真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怎麼可
以不跟當事者說呢？」
何秀碧下唇抿了又抿，我一眼就明白她「聽到」的不是好消息，怎麼
辦？我叫她不要說，可是又很想聽。
「阿姨，妳不要說，讓我自己猜。」
我一口氣吃光剩下的早餐，推估離開前看到的情況，揣測仙人們要我
「放心」的處理模式。
「他們另外找地方安置我老家的居民？」玻璃窗倒映我的臉，笑容天
真又愚蠢。
「怎麼可能？」何秀碧泛出苦澀的笑，好像她以前也經歷過同樣的事
情。「一大群重度山海在一起和平共處？虎毒不食子，山海禽獸不如，拋
去情字，他們只剩下無盡的食慾。」
為了吃而殺，沒有轉圜的餘地。
盤踞在心頭的安穩忽然潰散，應屬於我的憂慮伴著怒火燒上來，我不
想聽這個答案，那怕只是一點安慰或婉轉的說詞，她也不肯給。
「長曦……對不起、對不起……」
虞子聞即使身體變得完全不像人，還是一面啃著我的肉、用沙啞的聲
音道歉，他讓我覺得無論山海化再怎麼嚴重，體內依然裝著一顆人心。
「……那是被流放了？」
從天堂摔回地獄，我的臉色應該比屍體還難看，一旦按下負面的開關
，那些不好的想法就會如洪水淹沒我的腦袋。
事發地點狀況萬一遭到無法補救，這會是最有可能的作法。好死不死
，我腦海浮現前些日子的山海便當，這段日子我已經曉得山海才是仙人的
「主食」，但我實在不敢探究「主食」的來源。
何秀碧不再說話，整間店就只剩下我的聲音，我滔滔不絕地說著那些
破綻百出的樂觀假設，說到腦袋只剩下一片無盡的空白，望著她發怔，才
發現她眸子裡的自己看起來多滑稽。
「可憐的孩子……」她揉上我一頭黑中摻白的髮，眼底的憐憫幾乎溢
出水來，「阿姨可以偷偷告訴你，但你可別跟大仙們說是阿姨講的，這樣
藩屬地居民都會受到牽連，知道嗎？」
著魔似地，我下意識點頭，何秀碧隨即湊過來，附在我耳邊輕聲說：
「長曦，你老家鎮上的居民早在事發當天，全數消失了。」
忘記付清早餐錢，我不小心翻倒椅子，急急奔出店面。
=========================================
回家掃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