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狂亂的腳步聲。
男人拉著女友，兩人沒命般在林中狂奔，如箭的黑影在頭頂的樹梢飛竄，撞起令人膽碎的
沙沙聲。他轉頭，身後女友臉色蒼白，眼裡噙著驚慌無助的淚水，那眼神似乎無語地詢問
：「我們逃得掉嗎？」
男人無法回答。這林子沒有盡頭，一如他倆的亡命逃脫看不見終點。擺脫不掉的腳步聲緊
隨在後，數個人影鬼魅般穿梭在交錯的林木之間。
沙沙、沙沙。幾根帶有綠葉的殘枝從天上掉落，一個黑影隨之躍下，攀附在女友背上。
是猴。齜牙咧嘴，發出尖銳鳴叫的猴子。
「滾開！」男人一把抓住猴子，將牠猛力摔開，繼續牽起花容失色的女友，拔腿逃跑。
追趕的人影趁他倆暫時停下的同時縮短距離，雙方差距不足十公尺。那些人的表情詭異，
僵硬而不自然，細看才發現是戴著面具。木雕的猴臉面具。
被摔開的猴飛快爬起，一併追趕。
沙沙、沙沙。另外又有幾頭猴子從樹梢跳落，如空降奇襲。男人肩頭一沉，後頸臉頰同時
一陣尖銳刺痛，眼角餘光驚惶一瞥，是猴的利爪抓來，還有幾點觸目的紅，他流血了。
兩頭猴子發瘋似吱吱狂叫，又咬又抓。男人擺脫不掉，另外又有別的猴子牽制他的雙腿，
頓時寸步難行。他緊握的掌心忽然一空，扭頭看後，被猴子攻擊的女友抱頭倒地，尖叫聲
幾乎撕裂男人的靈魂。
「別碰她，滾！滾開！」男人嘶聲咆哮，奮力踹開糾纏腳邊的猴子，掙扎著往女友靠去。
戴著猴面具的人們近在眼前，他們手持木棍，男人知道事情要糟。
果然，那幾人掄棍打來，男人左支右絀，肩上猴子亦肆虐不斷。一個猴面人的戳出棍尖，
狠狠頂上男人的肋骨，男人一陣劇痛，險些不能呼吸。其他幾人趁隙揮舞棍棒，遍體鱗傷
的男人不支跪倒，嘴裡嚐到腥臭的鹹味，是血。
眼見其中一人將不省人事的女友扛起，倒地的男人伸出手卻搆不著女友，反而招來落在手
背的紮實一棍，手指險些斷折。
男人發出痛叫，背後又挨了幾棍。昏沉間他被人架起，雙腳拖地帶走。
猴子們陸續爬回樹上。
林子又平靜如昔。
天頂漆黑一片，已是夜晚。
一座燃有火堆的空地上，戴著猴面具的人零落站立，木雕猴面在火光映照下顯得詭異駭人
。包圍著中央的石臺。石臺表面光滑如鏡，映著燃燒的火光。
被五花大綁、嘴裡塞著臭烘烘的爛布的男人被擱置在地上，身邊有人看守，他的女友則不
知去向。
女友呢？男人心急搜尋，卻看不到女友的身影。他哀痛欲絕，怒火中燒，恨不得將這些怪
人跟猴子大卸八塊以消心頭之恨，但他更恨自己，當初不該突發奇想，大膽地來這在四川
的深山探險。
男人與女友都是登山社成員，酷愛登山的程度自然不在話下。某天他在登山論壇瀏覽文章
，忽然看到關於四川深山的相關訊息，心癢難耐的他決定遠從台灣來此探險，誰叫台灣的
山他幾乎都登遍了，玉山更是早就攻頂。
他慫恿女友一起同行，兩人就此踏上旅程。誰知竟在杳無人跡的山裡遇上怪事，被怪猴還
有這些人追捕。
男人自責不已，決定要找機會脫困為女友報仇，但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他腦袋空白，不復有
報仇念頭。
一絲不掛又昏迷的女友被兩人抬了出來，安置在平坦的石台上。那兩人將女友雙腕雙踝綁
縛在四處，讓她呈大字形被綁著，隨後兩人默默退下，退回人群裡。
「吱！」一隻猴子跳上石台，在赤裸裸的女友身邊手舞足蹈，跳起詭異滑稽的舞蹈。猴面
人抬起頭，振臂高喊。場面之詭譎，彷彿某種儀式。
四面八方傳來猴子的叫聲，起先此起彼落，隨後融匯成巨大的聲浪，火堆的橘紅火焰隨之
撩動，所有的影子像漣漪似地震盪起來。
猴面人們忽然下跪，恭敬磕頭，靜默不語。
石台前方的陰影深處，一個奇怪的形影緩緩步出，直到火光照清輪廓。
一滴冷汗滑過男人臉頰，不敢置信自己所見。
那究竟是猴，還是人？
＊
他們沒發現我，我已經完全融入這座山裡。
那是兩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看那親密的互動一定是情侶吧。他們不該來這裡的，這座山
絕非恰當的約會地點。
遲早，他們會後悔自己的愚蠢。
我手握以木頭打削製成的長矛，輕盈但銳利，足以貫心致命。當然，朝喉嚨下手也是不錯
的選擇，前提是對方要傻得會露出要害。我潛伏在樹影裡，慢慢跟蹤，繁多交錯的林木枝
幹成了天然的掩蔽物。我不發出一點聲響，連踩過雜草都沒有聲音，安靜得彷彿幽靈。
那對情侶行進間有說有笑，笑聲完全暴露兩人的位置，即使是個瞎子也會知道他們在哪。
他們已經露出太多破綻了。
但還不是時候。我在等。
吹拂過的微風有不自然的振動，有東西在樹梢跳躍攀爬。
是猴。
這是信號，猴已經鎖定這兩個年輕人。一聲長嘯打斷情侶的談笑，受驚的兩人四周張望，
往彼此挨近。
太遲了。狩獵開始了。
情侶沒命地狂奔，群猴在頭頂的樹梢追獵，其他人從四面八方接近。
情侶的掙扎沒有太久，況且那根本徒勞無功。他們被逮住了，我不確定男的下場會如何，
但女的接下來的遭遇倒是已經註定，她會被獻祭，就像所有古老殘忍的習俗。猴很中意那
女的。
他們被帶回據地，天色漸漸黑了。儀式的前置被準備起來，火焰開始燃燒，所有人就定位
，猴在夜林裡看著。還是沒有任何人發現我，包括猴，夜色是最好的掩護。
我依然在等。
那女的被固定在石台上，胴體跟石台同樣光滑，在火光之下透著絲質似的光澤。信徒振臂
高喊。陰影中一個人走了出來。不，牠不是人，而是猴。牠不過是站立的姿態似人罷了，
那渾身的黑毛還有與一般猴子無異的臉孔無法掩飾牠的實際身份。
但是最詭異之處在於，牠有著人的表情，甚至是情感。
找到你了，黑猴。
＊
男人錯愕地看著那讓他錯認是人的黑猴從陰影裡踏出。
黑猴的皮毛比黑墨還要濃，牠站得挺直，不似一般猴類那樣彎腰駝背、手足並用在地攀爬
。黑猴環顧一圈，所有人與猴都畏懼地垂下頭。那在平台上跳舞的猴立刻跳開，惶恐跪地
，猶如臣子。
黑猴走向石台，女人正好醒來，模模糊糊地睜開眼，隨後倒抽一口涼氣。她開始掙扎想逃
，但四肢被牢牢地綁得緊實。
「嗚！」嘴裡塞著爛布的男人發出悶哼，手腳被縛的他像條蟲蠕動地爬向石台。周圍的猴
面人將他強行拖回，令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友在石台上又叫又掙扎，卻束手無策。
黑猴掐住女友的喉嚨，呼吸受阻的女友發出艱難的抽氣聲。黑猴張開血盆大口，湊向女友
咽喉，那長而尖的利牙無疑能夠輕易咬破頸動脈。
就在這時，一個野人忽然衝出，手裡的長矛迅速刺向黑猴。猝不及防的黑猴踉蹌避開，小
腹已被捅了個洞，周圍皮毛一片濕亮，浸著泊泊流出的鮮血。
咆哮的黑猴揮爪拍來。又狂又狠的野人刺出長矛，貫穿牠的手爪，黑猴痛叫一聲，一爪拍
斷長矛，穿掌而過的另外半截斷矛仍卡在肉裡。黑猴痛吼著將之拔出，帶起一道濺地的血
花，牠齜牙咧嘴，硬毛如針直豎。
衣著破爛的野人扯出配戴的獸牙項鍊，與黑猴的犬齒極為相似。他手抓項鍊，刻意展示給
黑猴般地推出。黑猴忽然退後，顯得驚訝，隨後發狠撲來，將野人撞倒在地。一人一猴扭
打在地。
野人手握的斷矛被黑猴制住，黑猴利爪在野人臉上劃開鮮血淋漓的爪痕。野人毫無懼色，
猛力毆打黑猴頭顱，黑猴怪叫一聲，指爪刺進野人左眼。怒聲咆哮的野人踹開黑猴，捂著
血淋淋的左眼摸索斷矛。黑猴爬伏在地，血從頭頂滲出，趁著野人負傷視線受阻，黑猴飛
快遁逃。
隨著牠的離開，在場所有戴著木雕猴面的人都懵了，接連取下面具露出一副大夢初醒的恍
惚表情。
男人見事情有轉機，不斷掙扎吸引注意，這才有人幫他鬆綁。他吐出破布團，衝到石台邊
解開女友的繩索，那緊縛的繩索勒得女友纖細的手腕瘀青破皮，但女友顧不得傷也不管全
身赤裸，嚇得失魂的她與男人相擁而泣。
猴子們紛紛爬上樹，消失無蹤。餘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我怎麼會在這裡？」其中一人扔掉猴面具，恐懼地問，其他人亦有同樣疑惑。
男人脫下自己的衣服給女友蔽體。他打量那名忽然現身的野人，身穿布衣的野人有一頭蓬
亂的頭髮跟鬍渣，眼神凶悍如獸。野人捂著眼，鮮紅的血從指縫滲出，讓原本就面目猙獰
的野人顯得更加可怕。
「回去，都回去！天一亮就離開這裡，永遠不要回來！」野人突然對眾人大喊，出乎意外
地字正腔圓，帶著都市人的口音。
「我、我們到底怎麼了？我完全沒有印象自己到底作過什麼、為什麼在這裡？」一個漢子
臉孔糾結，瞪大眼睛問著。
「為什麼這麼多猴子聚集在這裡？」另一人問。
諸多疑問接二連三被提出，野人充耳不聞，撕下一塊衣衫按在傷眼止血。
「那隻黑色的猴子……到底是什麼？」男人問，野人銳利的眼神掃視過來。
「是我獵殺的目標。」野人咬牙切齒，將獸牙項鍊收進衣襟底下。
「為什麼要獵那種東西？」
＊
在前些日子裡，我還是個在都市叢林裡打滾迷路的上班族。所有的人事物幾乎令我窒息，
我預見終將成為行屍走肉的結局，所以果斷放棄一切，躲進山林。
我只顧著逃，卻不具備在山林中求生的知識，很快就體會到自己有多愚蠢。我不僅迷路還
受了傷，飢寒交迫，最後發著高燒的我只能躺在地上，任憑經過的螞蟻爬過身體，卻無力
彈走牠們。我在等死。
可是我不後悔從都市逃來這裡，至少即將解脫。
當人生過往的片段一幕幕如跑馬燈浮現時，有東西逐步接近我。我難受得無法轉頭確認那
是什麼東西，是熊或老虎？或任何可能出現在山中的生物？我竟然連這一點概念都沒有。
那東西按住我的肩膀，輕搖幾下，高燒讓我的視線模糊，只能辨識是一團朦朧的白影，難
道是鬼魂？因為白影的搖晃使我發出難受的呻吟，沒多久，那白影離開了。
等白影再次出現時，它扳開我的嘴，倒進冰涼的清水。就這樣，白影開始照顧我。幾天之
後，我的身體逐漸好轉，燒也退了，終於看清那白影的真面目，原來是隻猴子，渾身純白
的猴子。牠的身高與人類的少年差不多，說實在的，若不是牠渾身是毛，看起來還真像個
人，而且牠的表情居然與人類極為相似，我認為白猴不只是動物這樣簡單，牠可能具備與
人不相上下的智力。
因為白猴會下棋。
當我終於能夠活動自如，牠帶著我在山野裡穿梭，越往山中深入，我越加將身上帶著的都
市塵囂氣息擺脫掉。原來林木有它的輕香氣味，泥土亦有芬芳。白猴帶我到一處小丘，從
那可以俯瞰樹海，無邊無際的天空就在頭頂，這是我從未想像過的遼闊視野。
我注意到小丘堆著淺灰與幾近黑色的兩種小石子，一旁還擱著一大片石板，上頭畫有一堆
方格。白猴在石板邊蹲下，示意我坐到牠對面。待我坐定，牠拾起一顆淺灰色的石子放在
方格中。這看起來就像是圍棋。牠那對純黑清澈的眼睛看著我，於是我拿起黑色石子與牠
下起棋來。
最後我跟白猴不分輸贏，這並非下棋，原來只是將石頭依序放入方格裡的遊戲，因為當我
以圍棋規則將牠的棋子包圍，準備從棋盤上移開時被牠制止。我不懂其中意義，可是白猴
玩得起勁，似乎在笑，結果我也跟著笑了。沒輸沒贏，而是互相合作填滿棋盤的感覺還不
賴。
那陣子我跟著白猴在山裡到處溜達，牠是最棒的嚮導，我不必擔心迷路也不會飢餓，餓了
就吃野果跟山菜，還有溪流清水可以解渴。我扔掉鞋子跟上衣，只穿著牛仔褲，鬍渣長了
滿臉，我看起來完全成了野人了吧。
夜裡，我跟白猴會待在山洞或找塊平坦的地方過夜，就著小火堆聽著夜鳥啼叫與蟲鳴，我
這輩子從來未曾這樣安穩入睡過。
每隔三天兩頭，白猴與我會到那座小丘，我已經愛上那裡的視野，正好是天與地的邊際，
天空之下與樹海之上。我跟牠依然下棋，因為相處的時日久了，我漸漸分辨得出白猴的表
情變化。牠下棋時的神情活像在回憶往事，有股淡淡的哀愁。換作是以前，我一定會覺得
是自己發神經，猴子怎麼會有回憶呢？
可是白猴不同，牠就像是這裡的守護者，看望這片山林，牠有情感有智慧，有著我所不知
道的故事。牠對我而言，是最親密的朋友，也是教導我認識山林的導師。
某天，我將木頭削成標槍，試圖射溪裡的魚來吃。正為不斷失敗苦惱時，山裡突然迴盪著
慘叫聲，聽起來像是人。我握緊標槍，朝聲音來源奔去。白猴也注意到了，牠的速度比我
更快，在樹上飛快地攀越。
越接近聲源處騷動聲越多。頭頂有許多影子在爬竄，是猴，數不清的猴子。從進入這座山
開始，我還未看過這麼多的猴子同時聚在一起。
慘叫聲斷斷續續，最後戛然而止，只剩讓人發毛的寧靜。
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
我放慢腳步，藉著林木或樹叢的掩護接近。會不會是那些迷路的人遇上野獸？我手裡那根
脆弱得連游魚都射不穿的標槍想必對野獸束手無策。我抬頭一望，白猴也放慢速度了。我
跟牠悄聲前進聲源處。
撥開樹叢後，眼前所見讓我立刻扭頭嘔吐。
前面是一小片平坦空地，幾個穿著大袍的人零落站著，他們包圍著一塊石臺，數道豔紅色
的鮮血沿著石臺蔓流而下，全來自一個被開膛剖腹、內臟被亂七八糟地扯出隨意丟了一地
的受難者。我看不清楚那人的容貌，因為他的臉皮被剝掉，失去皮膚的臉孔血跡斑斑，被
戳爛的雙眼已成空洞的血窟窿，半顆爛糊糊的眼球掛在眼角，扯大的嘴巴還維持著無聲的
慘叫。
因為猛烈的嘔吐，我洩漏蹤跡。那些穿大袍的人一齊轉頭，全都戴著怪異的木雕猴面具。
我得逃。
我想拔腿就跑，可是一個黑影迅雷不及掩耳地穿越石臺，帶著血腳印衝至我面前。瞬間我
的血液彷彿凍結，整個人動彈不得連逃跑的意識都沒了。
那黑影亦是猴，一個手爪抓著血淋淋的心臟的黑色猴子，牠有一種詭異的熟悉感，與白猴
很類似，但充滿著戾氣，那氣息彷彿有形般將我制住。我怯弱地抬起頭，對上黑猴的兇厲
目光。
那是沒有眼白的純黑眼珠，與牠對視之間我忽然一陣恍惚，神智像斷線的風箏遠去。一個
清楚的命令傳遞到腦中：「擒抓活人後帶至石臺，將他們獻給黑猴！」
我幾乎就要那麼作了，但與黑猴扭打在一塊的白猴阻止了我，也中斷那如催眠似的指令。
當黑猴的目光移開，我的意識逐漸清醒。黑猴跟白猴彷彿有不共戴天之仇似地，發狂地攻
擊對方，尖銳的叫聲令人心驚，揮舞的利爪更是危險非常。
隨著雙猴展開血鬥，盤據樹上的群猴發出激烈鳴叫，伴隨著連續不斷的回音，彷彿有上萬
隻猴子。
起初黑猴佔了上風，在白猴身上抓出幾道口子，血染紅如雪的白色皮毛，但看似居於弱勢
的白猴冷靜地護住要害，最後予以反擊。受重創的黑猴倒地的同時，那些戴詭異面具的人
忽然東張西望，我以為他們要過來阻止白猴，但卻非如此，他們看起來更像不知道自己身
在何處，其中幾人還被石臺上慘不忍賭的屍體嚇得跪倒。在那刻我斷定，他們就跟我方才
一樣都是被黑猴的魔眼所操控。
得勝的白猴逼近捂著傷處掙扎喘息的黑猴，我以為白猴要給予致命一擊，可是白猴只是凝
視著黑猴，喃喃細語，說著只有牠倆可以理解的語言。白猴的神情是我未曾見過的悲傷。
黑猴也回應幾句，然後慢慢張開雙臂，看起來是投降的意思。
白猴彎下身，對黑猴伸出手，後者予以回應握住，然後被白猴輕輕拉起。我不確定白猴黑
猴之間發生過什麼，但這情景看起來很像達成某種協議，或是和解。受傷的黑猴咧開嘴，
彷彿在笑，白猴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親暱地拍著黑猴的肩。
忽然黑猴重心不穩向白猴靠去，看似是傷重的緣故，但那透胸而過、扯出白猴心臟的利爪
讓我明白一切全是騙局。
白猴連疑惑的機會都沒有，隨著失去心臟，牠的生命同時終結。黑猴冷酷地抽手，同時捏
破掌中的白猴心臟，稠血從大血管噴出，濺了黑猴一身，讓獰笑的牠更是恐怖如妖物。
我大叫，像個被痛打的孩子狂亂地大叫，雙腳不聽使喚地往反方向奔跑，只想逃離現場。
途中我不曾回頭，只顧著逃命，直到衝回那座小丘整個人癱倒在棋盤石板邊才驚覺自己有
多懦弱多卑劣。
當初是白猴救了險些喪命在山裡的我，是牠帶著我體會山野的美好與壯觀，於我有大恩。
我必須採取行動，即使丟了性命也在所不惜。反正我早該死了，不過是把命還給白猴。
後來我回去尋找白猴的屍體，牠被扔在原處，左胸一個大血洞，周圍的毛被凝固的鮮血糾
結成束，牠那對眼珠茫然地瞪著，似乎不明白發生什麼事，笑容還凝在微微彎起的嘴角。
我將白猴的眼睛闔上，扛著牠的屍體回到小丘，挖了洞將牠埋下。
手裡握著忍著淚水割下的白猴利牙，我發誓一定在黑猴斷氣之前要用這牙作最後的結束。
我要報仇，要殺了黑猴。
＊
男人與一眾回復神智的人們聽著野人講述來龍去脈，皆不能置信竟然有這樣離奇的事情，
但自己被黑猴控制迷惑是千真萬確，險些鑄下大錯。
「你們不得不信，可是別再管了，這些與你們無關了。天亮就走。」野人冷冷地說，甩掉
指縫的鮮血後復又捂著受傷的左眼。這眼絕對是廢了。
「你還要繼續追殺黑猴？」男人擔憂地問。
野人沒有回答，但那態度一副不屑男人在說廢話的樣子。他冷哼一聲，拾起斷矛，不理眾
人的呼喚，獨自消失在陰暗的林間。
男人望著野人遠去，又低頭看著瑟縮懷裡的女友，女友低聲說著什麼，他聽不清楚，只有
想抱緊女友的衝動。女友似乎別具默契，眼神亦是如此訴說，兩人再次緊緊擁抱。
無論如何，終於得救了。
＊
四周無止盡的樹影與夜影就像埋伏的敵人。逃脫的黑猴行進速度卻越來越緩慢，每跨出一
步，那被野人用長矛刺傷的腹部血流不止，還有一手幾乎全廢，斷矛的碎屑還刺在肉裡。
最後黑猴忍耐不住，就地坐倒。山中起霧了，瀰漫的薄霧在身上凝結成細小水珠，與鮮血
混合著蜿蜒流下。牠覺得越來越冷，卻不完全是入夜的緣故。失血過多讓原本在黑暗中不
受妨礙的視線也模糊起來，是不是有什麼正在逐步接近，又或著只是眼花？黑猴開始耳鳴
，牠喘著氣，粗重的鼻息化成白氣。
真的有腳步聲？還是被耳鳴影響聽錯？委靡虛弱的黑猴張望四周，只有漸濃的霧，幾乎什
麼都看不見了。可是出於野性的直覺，牠確定有什麼正在接近。牠掙扎站起，不慎牽動傷
處引得血流失更多。牠虛弱的警戒就跟傷口一樣悽慘，原地轉身面向每一個可能被襲擊的
方位。
出乎黑猴意料，那人只是緩慢地破霧而出，手裡抓著斷矛，另一手則握著一件熟悉的物事
，是白猴的牙。待黑猴看清那牙之後，最後的視野便消失了，才發現自己已經仰倒在地，
失血過多再也支撐不住。
野人雙手握住斷矛，高舉過頭。目標無須贅言。
斷矛刺落的瞬間，眼神渙散的黑猴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棲身的一座小丘，以及一堆淺灰與黑
色的石子。
黑猴陡然瞪大眼睛，出現在霧裡的那朦朧模糊的形影讓牠倍感熟悉。但斷矛穿心而過，硬
生生中止黑猴的回憶。
最後，黑猴那對失去生氣的漆黑雙眼看著虛無，有那麼一剎那牠以為看見了白猴，看見曾
經相依為命的唯一同伴。
只是那來得太遲的醒悟與愧疚，隨著黑猴的死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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