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墊著腳尖，盼呀盼。
小男孩大大的眼睛透過欄杆，看呀看。
小男孩與比他年長的小女孩嬉戲，笑呀笑。
＊
連日的陰綿冬雨後，總算迎來無雲的爽朗晴天。陽光斜照的黃金葛顯得鮮綠，對側的
影子靜靜被拉長。多年前那張爺爺親手貼的春聯斑駁在牆上，只可以看見依稀的滿，但我
們一直捨不得撕掉。
透過陽台可以望見隔了一條小巷的馬路街道。小時候我得踮腳才能越過矮牆，看到外
頭景象。但現在我比矮牆高不止一個頭，單是站直即可一覽無遺。
一台車轉進巷口，在樓下停妥。首先下車的是個女生，我認出那熟悉的笑聲，是堂姊
。透過陽台的欄杆俯瞰，忽然分不清是陽光讓她的笑臉過份燦爛，或是她原本即有這樣的
魅力？畢竟又是一年沒見。
恍惚思索間，電鈴響了。我前去應門，堂姊就在門外。
「嗨！好久不見！」她熱情地打招呼。
我隨即打開門，她驚嘆：「你是不是又長高啦？」說著站前一步，鼻尖幾乎與我撞在
一塊，卻顧著伸手比量我倆之間的身高。
我別開視線，臉如火燒。其實從小我就暗戀堂姊，可是後來得知堂姊弟是不能結婚的
，這讓我既失落又絕望。長大之後，即使有女性主動示好也不曾接受。因為心裡始終有個
位置默默空著，只專屬於無緣的她。
「別擋在這裡啊！」外頭的堂弟抱怨，堂姊笑了笑，拉著我的衣角退到一邊。
親戚陸續到來，我一一打過招呼，他們穿越玄關、經過客廳，來到爺爺的靈位前上香
，他看到這麼多人回來也會很開心吧。
自從爺爺離開後，只有除夕這天大家才會聚在一起。提到爺爺，除了懷念之外，我抱
持著最多的情緒卻是遺憾，因為我是從小被爺爺奶奶帶大的孩子，在一票孩子之中我是最
被寵愛的那個，也是來不及跟他道別的不肖孫子。
如果時間可以重頭來過，我希望每天都守在他的身邊，至少在陪伴他走完最後一程。
不過都來不及了，屍骨已經火化，一如爺爺的死塵埃落定。
為了躲過親戚連番的疲勞轟炸，我趁人沒發覺，悄悄溜進客廳邊的小房間裡，那也是
我小時候的睡房。外頭鬧哄哄的，我聽到親戚詢問其他年輕人什麼時候畢業呀、交女朋友
了沒、之後要找什麼工作等等的慣例題目。這讓我慶幸作了正確的選擇，省去不少回答的
困擾。
因為懷念起爺爺，我翻出櫃子裡的相簿，陳年的老照片是我還不足兩歲，被他抱在懷
裡。照片上的爺爺神采奕奕，還在襁褓中的我睜著一對大眼，無辜地看著鏡頭。然後是稍
微長大一些，在玩堆積木、去公園玩耍……這些溫馨的祖孫合照一再提醒我，當年爺爺是
多疼愛我。
我來不及見他最後一面，卻是在學校裡寫著考卷。
而更諷刺的是，看著這些照片我卻完全沒有相關的記憶，可是照片上的確是我，每個
人都說那孩子是我。記不得那些年幼的溫馨時光真的好可惜。
「原來你在這裡。」堂姊偷溜進來，苦笑著抹去額頭薄汗，「大姑姑的問題好犀利，
完全讓我招架不住，好不容易才脫身。」
堂姊望向我手中的相簿，好奇地湊過來。「這是？」
「是我跟爺爺的合照。」
堂姊忽然臉色一沉，定定地看著我，然後緩緩搖頭。
「堂姊？」
「那不是你。」
什麼意思？我不能明白。也許是看見我錯愕的模樣，堂姊放輕聲音，用著與殘酷的內
容不相符的溫柔語氣解釋：「照片上的孩子並不是你。甚至整本相簿裡的每張照片都不是
你。」
這種發言太突然而且破綻百出，聰慧如堂姊居然也會開這樣拙劣的玩笑。
我質疑道：「照片上的小孩如果不是我，還會是誰？」那孩子長得既不像其他堂兄弟
，爺爺也不可能會抱著其他的孩子。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件事。我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我知道你不會輕易相信的，這
本先借我。」堂姊搶過相簿，飛快翻閱，最後定焦在一張我大約五歲左右，夏天在充氣的
小游泳池裡玩水的照片。
「你看這裡，左邊肩胛骨的有一小塊胎記對吧？」她指著照片中那側對鏡頭的孩子，
可以明顯看出跟這本相簿裡所有的主角都是同一人。
可是，我沒有胎記。
「如果這個孩子真的不是我，那他到哪裡去了？」
「沒辦法的，你以為……為什麼爺爺會需要塑造出另一個孫子呢？」
「另一個孫子？」
「我是指……你。」
我好像理解堂姊沒有明說的內容了。
「你們在磨蹭什麼？開飯了。」姑丈站在門邊，不耐煩地看著我跟堂姊，然後發現我
跟堂姊共同捧著的那本老相簿。
彷彿印證堂姊所說為真，姑丈警戒地問：「你在跟你堂弟說什麼？」
如果不是擔心我發現真相，他為什麼要這樣提防？
堂姊故作大方地一笑，「我們在討論今年可能會拿多少紅包啦，怕被奶奶聽到惹她不
開心，所以才躲進來。」
姑丈狐疑地盯著我們許久，才嘀咕著踱步離開，頭也不回地催促：「快來喔，你奶奶
說飯菜要涼了。」
「好！」堂姊應聲。
我擱下相簿，與她並肩離開。忽然掌心一暖，堂姊握住我的手認真地說：「你要相信
我。」
該怎麼辦？
溫柔如堂姊真的沒有騙我的必要，印象中她也不是那種會開玩笑的人，何況是這樣離
奇的惡作劇。但若相信她、相信那唯一可作證明的胎記則代表要將過去種種都推翻掉，連
帶地，還會推翻「我」本身的歷史構成。
這是個過於艱難的決定。如果我不是這個家族的孩子，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我的憂慮必定是顯現在臉上，堂姊輕輕地握緊我，然後鬆手，「走吧，先吃完飯再說
。」
才剛踏進飯廳，二姑姑立刻熱烈地招呼我跟堂姊入座。正好剩下兩個空位，我倆順勢
坐下。我故作不經意地掃過每張親戚的臉孔，想看出破綻，但他們全都神色自若，專注於
言不及義的話題或著賣力盛菜，也不吝於對晚輩進行處刑式的提問，刺探所有脆弱得無法
藏起的隱私。
即使表面不動聲色，我仍覺得每個人都像是帶著毒牙的蛇，只要我一不留神就會被咬
噬，被注入致命的毒液。
我沉默地捧著碗，心裡不斷盤算。該直接戳破這場騙局或是繼續配合演戲？有些親戚
們可能不知情，但奶奶多年來相伴在爺爺身邊，沒道理她不知道。有一個簡單直接的方法
可以試探，不過風險極大，甚至可能毫無所穫。
渴望知道真相的衝動輕易戰勝理智。我擱下碗，堂姊察覺我的意圖，著急地用肘頂我
，試圖制止。
「奶奶。」我終究沉不住氣。
「乖孫，怎麼了？」奶奶笑吟吟地問。
「我翻到以前的照片，爺爺跟你帶的那個小孩子真的是我嗎？」話剛脫口，眾人臉色
驟變。這正是我想捕捉的。
噹！奶奶手裡的瓷碗摔在地上，飯粒與蘿蔔塊四散，二姑姑趕緊幫忙撿拾，又拿餐巾
擦去倒抽涼氣的奶奶她衣襟沾到的菜汁。
性格剽悍的大姑姑首先發難：「你大過年的問這什麼話？存心氣你奶奶是不是？」其
他人跟著附和，紛紛指責我的不是，那反應之激烈活像被人戳破謊言而惱羞成怒。另外幾
名長輩陰慘慘地不說話也不再夾菜。
「你到底跟他講了什麼？」姑丈對堂姊咆哮，滿眼盡是血絲。
答案很明顯了。
「那真的不是我，我只是個替代品！」我斷定直言，大姑姑尖叫著發狠拍桌，震倒盛
著果汁的玻璃杯，豔黃色的汁液遍流。大姑姑怒聲喝斥我的不是，震怒的親戚們在我眼裡
猶如張牙舞爪的妖魔鬼怪，發現真相果真讓我置於險地。
我必須逃，不能繼續待在這裡。我迅速起身，推開試圖攔阻的姑丈跟姑姑們，果斷直
衝下樓，在巷中狂奔，近在眼前的巷口看來卻是搖不可及。原來全部都是假的，我曾經那
麼受爺爺的寵愛，曾經那麼懊悔沒陪在他身邊，現在這些全反覆刺痛著我，嘲笑並提醒自
己究竟有多愚癡。
「等等！」堂姊在身後呼喚。我不由得停下，她是唯一肯透漏真相也是僅有的能夠信
任的對象，於我有如救命稻草。
「我得離開，這裡不能待了。」
「我知道。」堂姊繼續奔來，「我不放心你自己一個人，起走吧。」
我錯愕著，不敢相信耳朵所聽見的。直到掌心再次一暖，又被堂姊緊握。彷彿夢一般
，就像小時候回爺爺家，堂姊帶著我到處探險的時候總是牽著我，小心翼翼地保護我。現
在彷彿童年重演，不過卻是為了躲避謊言構成的家族追殺。
我們開始逃亡。
＊
我們開始逃亡，而我剛從夢裡醒來。
「我作了一個夢。」我說，邊將駕駛座的椅背調正。剛睡醒所以肌肉有些痠痛，在車
上並不如想像中舒適。
我稍微活動筋骨，看向後照鏡。她還在。
「我夢到成為妳家族的一份子，所有人都在說謊欺騙我。只有妳願意告訴我事實，就
像很多年前我們都還好小好小，只有妳願意走近我家，透過那個又小又髒的陽台邀我一起
玩。後來在夢裡，我跟妳一起逃離那些滿口謊言的虛偽親戚，簡直就像是私奔。最重要的
是，我真的成為妳的『堂弟』。」
我從口袋掏出幾張相片，故意遞向後座好讓她看清，其中一張相片拍攝的是個在充氣
小泳池玩水的孩子。我跟他相比只不過少了一個肩膀上的胎記，應該不至於相差太多吧？
「很抱歉毀了妳的年夜飯，但我會用盡一切彌補。接下來每一餐我都會親手餵妳，妳
現在也不方便自己用餐吧？」
我拿出打火機，將相片點燃，留著遺照可不吉利。我倆的亡命旅程才剛開始，不能太
快被逮到。我將燃燒的相片扔出車外，任憑它燒成灰。
「希望妳會覺得我體貼，但我自認比不上妳萬分之一的溫柔，但我說過會彌補妳的。
我心甘情願為你作任何事。」我轉身，越過駕駛座輕撫她木然垂淚的蒼白臉龐。一切終於
成真的感覺真好。
「因為你是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堂姊』。」
＊
小男孩看見另一個小男孩，氣呀氣。
小男孩吃另一個小男孩的醋，恨呀恨。
小男孩誓言將另一個小男孩取代，剁呀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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