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禪真人死了。
可是我沒有絲毫復仇的快意，只有更感空虛。就算上禪真人死了一百次一千次，也是
換不回爸。在信徒眼中如天神般的上禪真人，他的死只佔據新聞一塊小版面，多麼微不足
道。
從那天開始，我的靈魂彷彿剝落一大塊，失落在某處。我學會抽菸，把自己迷失在尼
古丁與焦油的煙霧裡。
至於那些鬼，當然是全放祂們自由了。記得當下祂們戰戰兢兢地，深怕我會突然反悔
。我見狀不忍，因為憤怒跟喪父之痛，讓我曾經用相當殘酷的方式對待祂們。
可是爸的死與迷信祂們並非全都有份，少數幾個懷抱惡意的已經受足「霸王」的教訓
，虛弱得無法再迷惑人的心智。
其中較為良善的，商量之後我帶著祂們到關聖帝君廟去請求幫助。阿姨見又是我，還
有身後跟著的幾個阿飄，莞爾一笑後點點頭，讓祂們留在那，說是關老爺自有安排。
「有空去找陳老師吧，他會想知道你的近況。」阿姨溫聲叮嚀，話中有話。
我明白她的暗示，可是我沒有臉去見陳老師，他幫過我太多太多，總是提醒為人要向
善走正，切莫偏斜。但看看我做了什麼？
點頭致意後我向阿姨道別，在廟門外雙手合十恭敬一拜。下山途中發瘋似地抽完整包
菸，最後暈得坐倒在馬路邊，久久才能站起。
真的有夠蠢。
爸火化那天只有我跟媽在場，沒有通知親戚或朋友，連死訊都閉口不提。因為我們知
道爸愛面子，不會希望被人知道他是以那種方式告別人世，完全不符那霸道幹練的形象。
雖然我有陰陽眼，卻從不曾見過爸的魂。這是最惋惜的事。
將爸安置在塔位後，我準備返回台中。離開前很捨不得媽，但她遠比我以為得更加勇
敢，多年來身為人母還有為人妻子的身份將她磨練成無比堅強的女性。
媽送我去搭客運，上車前我不顧旁人的目光，大方地抱抱媽。很多事情一旦錯過就再
也沒有機會，就像我從來不曾讓爸知道其實我很尊敬他，當終於能夠說出口時，他卻聽不
見了。
學校生活一如往常。課餘時我找了份打工，為了應付同事跟顧客還有最想擺脫掉的自
責，我逐漸改變自己，嘴邊開始掛著言不由衷的話，言行舉止完全退化得像個痞子，菸越
抽越兇，讓阿渠跟林蔚很擔心。
只有藉由這樣的偽裝，才能隱藏掉某部份真實的自己。我活得虛假，每一步都如踩在
雲端似的飄忽而沒安全感，但不必再面對想擺脫掉的那塊。
我選擇逃避。
最後，我來到這裡，一條宛如江南小巷的奇異之地，邂逅神秘的古裝女人，完全沒有
預期地交待過往的故事，打開塵封的記憶之盒，面對最不堪的自己。
到這裡，是最後了。
＊
「說完了。」我如釋重負，有種未曾體驗過的輕鬆暢快。
古裝女人輕輕遞來一塊藍色手絹。我不解地看著，沒有接過。古裝女人淡淡一笑，散
發清香的手絹輕拭過我的臉頰。
居然有淚。
「呃，這是呵欠，講太久想睡所以打呵欠。看在我這麼努力的份上……」我照慣例打
哈哈，但再也說不下去，眼前模糊一片，古裝女人在視野裡變成朦朧的藍。
眼淚停不下來。
「人可以選擇逃避，卻不會放過自己。」她說。
我垂下頭，無法克制地發出嗚咽哭聲。她輕握住我的手，將手絹交付在掌心。
終於可以止住淚水後，我慢慢抬起頭。古裝女人的表情是未曾見過的溫柔。
「最後，我想知道妳的名字，然後就離開。」我吸吸鼻子，「這段時間打擾了，謝謝
妳。」
「我的名字很奇怪，說了你可不要取笑我。」
我正經地表示：「我會像你認真看待我的故事一樣嚴肅地對待。我保證。」
「好。我叫……」古裝女人忽然止聲，怔然回頭。
一個裹在灰袍的人影神不知鬼不覺地現身，足不沾地般朝我倆接近。
我緊盯越來越近的灰袍人，他身帶特殊的氣場，存在感鮮明強烈卻又虛無如霧，讓人
混亂難辨。那是一個女人，不對，應該是男人？我細看，卻像在凝視鏡中倒影。
灰袍人居然長得跟我一模一樣。
古裝女人微微欠身，向灰袍人致意。那有著跟我同樣臉孔，宛如複製的灰袍人在視線
與古裝女人交會時，容貌竟在眨眼間變換成古裝女人。
灰袍人看也不看我，以古裝女人的臉孔冷酷地說：「你不該在這裡。」
說罷隨手一揮，漫天灰影將我籠罩。
「等……」我的話咽在喉嚨。灰影消失後，耳邊響起暴躁的喇叭聲。
我已身在混亂的市區大街。
那宛如江南的舊時小巷與古裝女人、灰袍人全都不見了，有種黃粱夢醒的不真實感。
手一握，驚覺有股纖柔的觸感。我攤掌審視，是那塊藍色手絹。
原來不是夢，幸好也不是。
我注意到手絹的邊角有繡字，刺著「琉璃」二字。
什麼嘛，原來是用這種方式偷偷告訴我名字啊。的確很特別，但不奇怪。應該說，再
也找不到比琉璃更適合古裝女人氣質的名字了。
檢查時間後發現依然是１４：２６，正是當初我進入那條街的時間。外面的世界什麼
都沒有改變，依然是那樣喧鬧複雜。
將手絹仔細地收進口袋，我回首望向轉角，不過是條平凡的現代街道。
但我卻依稀看到那始終不曾變化、如黎明與黑夜交界的幽靜藍天。
＊
嗨，歷經十幾個章節，感謝各位耐心地看完，我從沒想到會把這個故事拿出來發表在
網路上。
但是人偶爾需要吐露心事，有些秘密累積越久就越渴望宣洩。因此我不免手賤，把該
說的跟不該說的全都講了。
那塊手絹我依然保存著，常攜帶在身，心想若有機會再次踏入藍街時得還給古裝女人
，也就是琉璃。可惜從那之後我再也沒碰見那條街，可能是因為沒有進去的理由了吧？
「這裡是所有悲傷人的歇處，容許所有的悲傷。」琉璃在初見時的介紹詞依然鮮明地
宛在耳際。
我不再是悲傷人，所以不符合條件，這可以算是一種成長吧。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挫折沮喪難免，但跨越之後自有更遼闊的風景，何必糾結於那狹隘處？
我也明白要掙脫出來不容易，畢竟也曾經深陷其中難以脫身。漫畫《灌籃高手》裡的
安西教練說過：「現在放棄的話，比賽就結束了。」不單是比賽，所有事情都是在放棄的
那一刻就到此為止。
所以在放棄之前，再試著多掙扎一下好嗎？說不定意料之外的轉機就在這掙扎之間出
現。
說這些過份勵志的話讓我都起雞皮疙瘩，渾身不自在，就此打住。
離開那條街後，我首先去找陳老師，誠心向他懺悔。
陳老師沒有責備我的意氣用事，而是提醒要記取錯誤與教訓，若再有下次絕不能放任
自己失控。
我明白。暗自發誓決不再犯。
接著交待些題外話。
阿渠那傢伙退伍後沒多久就跟林蔚結婚，再次羨煞眾人。因為阿渠跟我一樣同是獨生
子，又湊巧沒有堂哥或表哥，所以由我充當伴郎。
伴娘則是林蔚她妹，在這邊讓人深刻理解到基因遺傳的重要性。林蔚她妹絲毫不比她
遜色，也是個相當厲害的正妹。
先聲明我沒有心動，倒是出席喜宴的學長跟學弟們如痴如狂。他們原本因為林蔚嫁作
人妻宣告完全死會所以面如死灰，明明是來吃喜酒卻愁眉苦臉得像在參加告別式。
的確也是某種程度上的告別式沒錯啦，不過是在對自己多年的單戀告別就是了。
等到林蔚她妹一出現，這些灰心喪志的傢伙眼睛全都一亮，爭相排隊要加臉書跟Ｌｉ
ｎｅ。
感謝她妹、讚嘆她妹！讓這些死忠支持者再次有了希望。
一年之後林蔚生了個女兒，延續她以前的綽號叫小小蔚。阿渠因為工作關係舉家搬來
台北，所以我跟他們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機會變得很多，三不五時就往他們那邊跑。
誰叫我在陳老師那邊工作，時間比起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相對自由太多，還常常充當保
母幫忙照顧小小蔚。
脫離大學生活成為社會人之後，時間流逝飛快。幾年光景恍如一瞬，發現時才知道又
是一個新年的到來。
十二月三十一號，我去阿渠家跟他們一起跨年。無法插手幫忙的我窩在沙發上看電視
，小小蔚一如往常挨在旁邊。
不知道為什麼，小小蔚特別愛黏著我。我猜是因為她年幼的時候我照顧過她好長一段
時間的關係，可是總有股很特別的感覺。
剛上小學一年級的小小蔚遺傳到林蔚的外貌，已經是班上為數不少的小男生偷偷愛慕
的對象，但她也繼承到阿渠的理智跟沉穩，遠比同齡的人還要成熟。讓我常納悶這小丫頭
身體裡到底住著什麼樣的靈魂？
林蔚跟阿渠夫妻同心協力燒了一桌好菜，我負責陪小小蔚邊等著吃，實在樂得輕鬆。
飯桌上。
「學弟啊，認識你這麼多年都沒看你交過女朋友，是因為沒有對象還是……」林蔚打
趣地問。阿渠在旁邊貼心地幫她剝蝦。
「呃，學姐，我覺得你好像在暗示什麼？」我嗅到惡作劇的氣味。
「沒有啦，想說我們都這麼熟了，所以就算你沒交女朋友而是選擇男朋友也沒關係，
有機會大家可以一起吃個飯呀！」林蔚說完哈哈大笑，邊讓阿渠餵她吃蝦。
「謝謝老公！」林蔚甜滋滋地撒嬌。
什麼跟什麼啊，你們這對陰險的夫婦。調侃我就算了還硬要放閃！
「抱歉讓學姐擔心了喔，我就是沒人要啊。」我很氣，怒扒進幾口飯，然後痛飲整罐
啤酒。
放下啤酒罐時我才注意到，小小蔚睜著一對烏黑漂亮的大眼睛一直看著我。
我堆起笑臉，問道：「怎麼了？」
小小蔚咬著下唇，臉泛蘋果似的紅暈。
等等，這個景象似曾相識，某個熟人也曾經這樣……
小小蔚深吸口氣，忽然大喊：「頂多、頂多我嫁給你啊！」說完她紅著臉，輕輕拉住
我的衣角。
林蔚嚇得噴出滿嘴的蝦肉，穩重如阿渠竟打翻碗又撞倒啤酒，弄得餐桌一片混亂。
看著說出與年齡完全不相符的發言的小小蔚，不會剛好這麼湊巧吧……
「徐、湘、婷？」
我愕然地問，從小小蔚的眼裡看到那熟悉的麗人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