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會想，當一個人已經萬念俱灰、所有希望都跌落谷底時，還能夠遭遇什麼樣的困
境，然後明白原來凡事沒有限度，只有更慘，沒有最慘？
但是當真的體會到時我才開始希望，希望不過是場惡夢，睜開眼睛之後依然照樣起床，可
以將這些事情留在床上，跟那些渴望多睡一點的奢侈願望作伴。
偏偏我無法，因為我無法闔眼，即便誇張的血絲密密麻麻佈滿眼白，依然睡不著。
在失業之後緊接著失戀，若以格鬥遊戲來說實在是再完美不過的COMBO組合技，但這不是遊
戲，是貨真價實的人生。
而且真實發生在我身上。
我坐在床邊，看著空了一半的房間，曾經小柔存在的證據都消失了，甚至嗅不到她的髮香
。她昨晚不發一語收拾行李，途中正眼都沒瞧過我，彷彿我不過是房間裡一個冷冰冰的家
具，還是她最不願意帶走的那種。
當下我不明白發生什麼事，畢竟我昨天早上在出門前臨時接到電話，告知不必再去上班了
。消息來得突然，我握著手機呆愣許久。
那並不是一份完美的工作，但是足以支撐日常開銷，讓我可以安身立命，還有執著在小小
的夢想裡。我喜歡寫詞，歌詞，長期嘗試投稿，但大多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可我依然樂
此不疲，有些事情在當下乍看徒勞無功、沒有收穫，可是誰知道有朝一日這不會帶來意外
的改變呢？
雖然說得輕鬆，但我骨子裡始終期盼可以成為寫詞人，像林夕那樣。他的詞美得誇張，跟
王菲的合作更是無與倫比的經典。
可是在小柔提分手的那一刻，我動搖了。
我曾以為寫詞人的夢想凌駕一切。
事後才驚覺錯得離譜。
小柔之於我的重要性，在失去後才終於明白。
我喚住她，試圖挽回，可是回應的只有門喀擦關上的無情聲響。
她走了。
樓梯間堅決的跫音逐漸遠去。
我所見的一切瞬間黯淡，失了色彩，逐漸模糊。原來要哭很簡單，而且讓人措手不及。
走到桌邊，上頭擱著幾張稿紙，有寫到一半未完的詞，前天還以為可以跟小柔一起填完它
。可是這種「以為」在此刻看來尤其可笑，而且悲哀。原來她才是我的靈感泉源。
一把將稿紙揉爛，扔往垃圾桶，沒進。稿紙撞到牆，彈開。看起來就像被小柔拒絕的我。
我拎起鑰匙，離開家，漫無目的閒晃。行人與馬路車流來去不斷，可是我無法分辨聲音，
所有的聲音聽來全成了一團鬧哄哄如蜂鳴嗡嗡作響的背景音。
「叭！」可是喇叭聲刺耳得清楚。
我慢慢停下腳步，看著幾乎要撞上自己的汽車車頭，裡面的駕駛搖下車窗，雙手憤怒揮舞
，嘴巴開合不斷似乎在說什麼，又或是咆哮。但我只能聽見嗡嗡噪音。
我沒理會那名驚怒的駕駛，繼續往前走。前方的號誌是紅燈，行人禁行。
當我終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時，瞥見那個轉角。
那個轉角很突兀，此時是日正當中的豔陽天，但那轉角裡頭的卻是黃昏，又像是清晨，是
一種奇妙且朦朧的藍色。
路人紛紛經過那處轉角，誰也沒發現。只有我被吸引，獨自走了進去。
我登時有種從現代穿越到古代的錯覺。
兩旁的建築全是古色古香的樓房，猶如江南小巷，蒙著一層暗藍似薄暮的紗。大概是為了
拍攝古裝劇特地搭建的佈景，但放眼整條街除了我空無一人。
我注意到腳下，每走一步就會在暗青的石鋪路面奇妙地泛起漣漪，深藍色的漣漪。隨著時
間過去，那深藍慢慢轉淺轉淡，最後消失無蹤，彷彿被路面吸收進去。
無雲的天頂清澈透明，泛著天色未明的微光。這裡的溫度明顯稍低，空氣帶著淡淡的冷香
，入鼻清涼，連肺葉都覺得快活起來。
我想我至少走了有半個小時，但這條街道筆直往前延伸，小樓緊鄰，沒有空隙、亦無岔路
，寂靜得出奇。
在正常情況下我應該會感到發毛，想盡早離開這種鬼地方，可是很奇妙地，心裡卻是前所
未有的平靜。我邊走邊思考，想到失業、想到尚未填完的詞。還有，想著小柔。
起初我還會感到一股揪心的疼痛，為了轉移注意力，我盯著腳下，盯著那些不斷泛起漣漪
殘留的藍色腳印在想著小柔時特別地深，久久才會散去。
當我抬起頭時，面前卻忽然出現一個身影。
那是個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的女性，穿著連身的古裝長裙，是跟這條街同樣的藍色調。裙底
露出一對小巧的繡花鞋尖。青絲如瀑，烏亮如油，宛如從仕女圖裡走出。
那一對明淨的眼眸看了過來，帶著淺笑。
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我侷促開口：「呃，你好……請問這裡是在拍電影嗎？還是……」
她搖搖頭，「這裡是所有悲傷人的歇處。」
「我不太懂。」
她指著我腳邊的漣漪：「這裡容許所有的悲傷。」
我還在思索這話的含意，她又說：「並且收容記憶，所有不願回想、渴望遺忘的記憶都能
夠留在這裡。」
「什麼都可以？」我不禁脫口問道。
「什麼都可以。」
雖然半信半疑，但我立刻想起小柔，想到跟她相處的點點滴滴。她雖然柔順如水，性子卻
倔強得很，一旦下定決心哪怕是天塌下來也不肯回心轉意。因此當小柔選擇分手的那刻，
我便清楚明白再無轉圜餘地，痛得我想捨去這份記憶。
就當是被騙吧，我試探地說：「我想忘掉一個人。」
女人點頭。
「不，等等……我想忘掉她，但是想要記得曾經有這樣一個人對我很好、百般包容，始終
默默支持著我……」我的聲音越來越小，難忍鼻酸。
「可以。」女人從袖子裡探出手，按在我的心口上。
當她手抽離時，指尖憑空挾著一朵山茶花，蔚藍色的，純粹得不帶一點雜質。
我驚異地問：「這是在變魔術嗎？」
「這是你想忘掉的記憶，它會以花的形式存在。」女人說。我這才注意到每棟樓房的窗台
邊都擱著一朵花，除了山茶之外，另有牡丹、杜鵑、海棠……它們全部都是藍色的，不過
有濃有淡。
女人將山茶花輕置在一邊的窗台上。
「這樣就結束了嗎？從此我再也不會想起來了嗎？」
「在離開這裡之後，你會開始淡忘。」
「我還是不太懂，這裡到底是……？」
女人笑而不語，拂袖一揮。
我只看到一抹奇異的藍。
我赫然發現自己身在車水馬龍的鬧區，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
啊，對了，昨天接到公司的通知，告知我被開除了。得開始找工作才行。我煩惱地搔亂頭
髮，想到要重新找工作就覺得麻煩。
不該再這樣浪費時間，我回到家裡，雖然擺設跟往常一樣，但總有股說不上來的違和感。
是不是少了些什麼？
瞥見垃圾桶旁的紙團，我將它拾起，攤開。我記得這是填到一半未完，打算這幾天要完成
的詞，怎麼會糊里糊塗給扔了？上面雖然只寫著短短幾句，但都是得來不易的靈感還有熬
夜的產物。也難怪我會被開除，被上司目睹打瞌睡的次數實在太多了……
我看著稿紙，忽然落下的淚水卻模糊字跡。
腦海裡驀然浮現每天夜裡小柔挨著我，兩人就著一盞檯燈、共用一張桌子，她邊滑著手機
卻不時打著瞌睡，還硬要陪著我跟稿紙苦鬥。還有終於熬到發薪日時我買了她愛吃的蛋糕
，她則偷偷帶回一手啤酒為我慶祝。蛋糕跟啤酒摻在一起絕對不搭，但我們總愛混在一起
吃，入口除了甜蜜，再無其他滋味。
我想起她總愛聽我閒聊亂扯，聽我發著沒來由的自信的豪語，說著總有一天會讓所有人看
見我寫的詞。想起她跟我共擠一張床，卻總退到邊緣將最大的空間留給我。想起她總是比
我早起，然後叫醒硬要賴床的我。想起她天冷出門時總愛將手塞進我的外套口袋，說這樣
比較暖。想起她、想起她、想起她……
然後我快想不起有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卻記得曾經有個人對我很好。
「真的還是……不想忘記妳啊……」
那一抹奇異的藍歷歷在目，我想起一切，又在剎那間忘記。
最後，曾經兩人的房間裡，只剩下來不及後悔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