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由紀】
再睜開眼，我發現自己愣愣地站在木製的拉門外頭。思緒開始奔騰，我想起了這之前的點
點滴滴。
我很珍惜朋友。不論是上學認識的、網路交到的，甚至不太熟悉的點頭之交，都在我心裡
佔有一席之地。
儘管爭吵或是不愉快，我也無法忘記對方在我心裡可愛的模樣。即使分開了，我也會在暗
處偷偷關心著對方。
我相信真正的朋友是不會遺忘對方的。不管過了多少年。
在眾多朋友之中，我最喜歡小雪，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我站在身材高挑的小雪身邊顯得格外嬌小，而小雪如白瓷娃娃一般精緻
可愛的臉蛋總是吸引別人的注意，一旁的我也連帶地被人討論。
人們說我長得很有異國風情，五官有種奇異迷濛的氣質。不論誰都很喜歡我們這個組合，
看見我們來了就會發出歡快的笑聲。
我跟小雪變得密不可分，形影不離地跟在彼此身邊。小雪右手邊的位置永遠都會有我的身
影。
我們常常一起談論其他女孩子的穿著打扮，可以隨意挨在對方身上撒嬌，相伴吃飯看電視
，我們做一切好朋友該做的事情。
我們約定好，老了也要牽著手散步看夕陽，死了也要化作鬼魂一起遊歷人間
——能夠有這樣的好朋友是多麼幸福的事。
我還記得那次對我們來說很重要的場景。
「如果由紀死了的話，我會很寂寞呢。」小雪一邊吃著我請的麥當勞草莓聖代一邊低下頭
，露出慣有的難過神情，無辜的眉毛微微緊湊。
我看著小雪，毫不猶豫地回答她：「就算我死了，也會陪在妳身邊！」我和她如此約定，
小雪滿意地笑了，像我生命裡的天使。
沒錯！我們約好了。
所以現在我來履行約定了。
「小雪……妳為甚麼不開門呢？」不知不覺，我把心聲袒露出來。難道妳忘記我們的約定
了嗎？如果是這樣子的話，我可不會原諒妳的啊。
「不遵守約定的人，要受懲罰喔。」我對著木門喃喃自語，我很清楚小雪就在這道門背後
。
【小雪】
朋友是甚麼呢？是無微不至替你著想的人？時時刻刻把你放在心上的人？還是不論何時都
陪伴在你身邊的人？我一直都想著如何去定義才是最好的，直到由紀出現，她為我把「朋
友」下了個解釋。
「朋友呀，就是會永遠把妳記住的人喔。」由紀當時這麼說著，一邊努力把嘴角的肉推高
，怪異地模仿著我微笑的方式。「我啊，就算死了也會記住小雪。」由紀煞有其事地說著
，而我只能低頭看向飲料裡的泡泡一顆一顆消失。
認識由紀，是她自己過來攀談的，接著就像甩不掉的口香糖一樣死死黏在身上。她真的記
住我所有的細節，不論是課表，還是喜好，甚至是習慣，由紀像一個狂熱的粉絲那樣對待
我。
其實由紀的外型並不那麼討喜，有點像是一座會移動的雪人，但並沒有〈冰雪奇緣〉裡面
那隻那麼可愛，而是更為笨重愚蠢的樣子。
由紀始終像是綠葉一樣稱職地襯托著我，人們對這個組合感到有趣，看見我們都免不得議
論一番。
「喂喂！看看她們倆個差得真多。」「我喜歡高的那個。」周圍如此這樣的評論全數逃不
了我的耳朵，但對於眼裡只有我的由紀，這不過是世界的雜音罷了。她樂此不疲。
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而我享受著這樣的待遇，漸漸地讓她成了我唯一的跟班。
這樣的情形久了，熱衷於模仿我的由紀開始有了些改變，她變得……像我而不再像一隻可
笑的雪人。
她穿上時尚的衣服，飄逸的裙子，擦上流行的妝容。我變成襯托她的那一個。組合裏頭的
平衡失衡了。這是我僅存的念頭。
我完全不能接受自己被人所揶揄，看看我呀！我不是很像精緻的白瓷娃娃嗎？你們怎麼可
能喜歡那樣的女生？
所以我在由紀癡癡地和我說話的時候做了點手腳。她站在月台邊，故意拉短的裙子被車站
的風微微吹起，露出了由紀精心除過毛的長腿，她帶上放大片的虛偽眼睛裏頭倒映著我微
笑的模樣。
「吶，小由紀，能閉上眼睛嗎？」我提出要求。
由紀開心地閉上那雙黏上誇張假睫毛的大眼睛問我。
「甚麼、甚麼？有禮物給我嗎？」
我微笑著回應她，一邊慢慢朝她伸出手。
「是啊，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記得啊！就算死了也會待在妳身邊。」
我輕輕笑了起來，一邊算準火車進站的時機，並確定周遭一台監視器都沒有。真拿這個鄉
下沒辦法呢。
「那就去死吧，小由紀。」我向她告別，用力朝她一推，掌心清楚地感受到她身體柔軟溫
暖的觸感。由紀還來不及理解我的意思，火車就飛快地衝了出來。
咻咻咻——火車鳴笛的聲音、撞上物體的聲音、由紀支離破碎的聲音，還有我美好生活回
來的聲音。
再見了由紀。我們之間需要新的平衡。
我開心地回到家，拉上沉重的木頭拉門，眼看窗外的夜幕慢慢低垂。直到夜深了，我仍舊
興奮地睡不著覺，我為決定了他人的命運感到喜悅，為重奪主權感到愉快。
我彷彿還能聽見由紀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喊著「小雪」。那可憎的嗓音，還有故意拉高的聲
線，都令我作噁已久。
思考至此，拉門外傳來拍打聲。
我沒有馬上回應，會是家人嗎？正當我困惑的時候，由紀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小雪……為甚麼不開門呢？」由紀的聲音帶著扭曲的怪異感，像是含著一顆檸檬講話似
的苦澀。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怎麼會在這裡？那種樣子怎麼可能還活著？我不敢輕舉妄動，在
黑漆漆的房間裡屏息以待，我不能讓她知道我在裡面。我不知道我的「好朋友」想做甚麼
。
門外一陣安靜，正當我鬆一口氣時，由紀的聲音變得更加兇狠。
「不遵守約定的人，要受懲罰喔。」
拉門被用力打開，「由紀」站在外頭，如果那模樣可以稱作為她的話。
由紀的制服沾滿了乾涸的黑血、纖長的四肢變得殘缺，她的身體像麻花捲一樣扭曲，用背
部面對著我，大腿跟小腿以錯誤的方式連結，黑白分明的眼球因為撞擊的力道而垂在眼眶
外頭，整個人看起來像被誰努力重組過卻徹底失敗了。
她努力推高見骨的臉頰微笑著，像是被玩壞的娃娃一樣慢慢走過來，由紀靠近我，我仍舊
動彈不得，恐懼爬滿全身，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只能被動地等待對方的動作。
由紀伸出她被折斷的手抱住了我。我感覺身體被極為冰冷的冰塊貼上，黏稠的血液濕濕地
流動著。
「我們是好朋友。」由紀說。
「嗯。」我說。
「約定記得嗎？」她問，我害怕地點點頭。
「就算死了，也要在一起。」由紀滿意地回答，我們如同那天在吵雜的餐廳裡一樣對話著
。我閉上眼睛，任憑由紀的手臂隨著時間勒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我想起我問過她：朋友是甚麼？她說是即使死了，也不會忘記妳的人。
我的好朋友由紀貫徹了她的理想。
【旁觀者】
聽見兩人在同一天分別因為不同原因而雙亡的消息，雖然對她們不熟悉，但我依然有點難
過，甚至覺得自己如果能夠早點多多關心她們該有多好？
由紀失足落下月台，被火車撞得不成人形；小雪則是在家裡因不明原因死亡。整件事情籠
罩著一種詭譎感。我不由自主想像著小雪是追隨由紀的步伐而去。
隔壁班的小雪、由紀，是這附近知名的組合，我很少看見她們分開的時候，應該說，她們
自交好以來幾乎不離開彼此。
事實上她們兩個並不漂亮。既不討人喜歡，也沒有多少特點，只是有趣的模樣常常惹人發
笑。
小雪的確像她的名字一樣膚白如雪，但她並不是白雪公主那樣受歡迎的美人，比起同儕高
上一顆頭的她總愛說自己長得像陶瓷娃娃，但在我看來，小雪長得更像是傳統的人形，整
齊、一分不差的黑色瀏海、齊腰長髮，像竹葉一樣細長的鳳眼，還有小小的紅嘴唇。
我無意冒犯，但有時候她看人的眼神、用力推高微笑著的兩頰都令我毛骨悚然。在世人看
來，小雪並不算順眼，更多的是一種怪異感。
至於由紀，一如小雪私下嘲弄她的暱稱一樣，像一座移動式的「雪人」，由肉塊厚重地疊
成人形，甚至五官也被肉擠成一團。小雪站在由紀旁邊，相較下反而變得可愛。
後來由紀自覺地模仿起小雪，一如小雪模仿那些被人真正追捧著的女孩，使得她們原本保
持的特別平衡開始搖晃。她們透過彼此來滿足彼此的需求，而由紀的改變正讓小雪感到難
堪。
日漸靠著運動與節食而瘦下的由紀慢慢顯露出原本好看的五官，在學校的詢問度也大大上
升，再加上有心去打扮，天秤便徹底傾向由紀，使得小雪看向她的眼神，像是在心裡詛咒
過她千百次似地。
即便如此，她們仍然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不論誰來看，都會覺得由紀十分關心小雪，而小
雪也相當關注由紀。
一如我所說的，我認為小雪是追隨由紀的腳步而去了。
肯定是到某個快樂、不需要比較的地方吧！假如是朋友的話，有過約定不也是很正常的事
情嗎？
我想，小雪是履行了要永遠在一起的約定，所以才會在由紀去世後難過得死去，否則她要
如何獨自在世間生活下去呢？
更何況約定就是約定，如果毀壞約定可是不行的。我想她們兩個人都會這麼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