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
電視發出女主播的字字敘述聲，
沒有狂風暴雨，戶外的黑暗寧靜地像外太空。
我坐在窗邊，一如往常地等待時間發號司令，
現在，停班停課的消息，像是巨大的鎂光燈，
是我們齊心等待的美好時刻。
我疲憊不堪，一直以來，
我不是一個會坐在電視前期待停班停課的愚蠢傢伙，
至少我的工作可不是颱風管轄範圍。
只是明天，就只是明天，我想在躺在我的美好床上一天，
什麼事都不想做。
我不會去電影院看難看的電影、
我不會去KTV嘶吼自己那已經非常脆弱的喉嚨，
更不會到餐廳大聲嚷嚷『四大兩小』。
就只是躺著，就這樣。
手機突然響起，讓我差點從沙發上掉了下來，
我滑開螢幕，是同事小珊。
「怎麼了？」我說。
「我們明天那個會議怎麼辦？再拖一天的話，我們就簽輸給P公司了。」小珊那壺不開提
那壺，我用左手揉著自己的額頭。
「聽好，小珊。這事情比妳想像得還複雜。」
「王Sir，這事非同小可，還是現在就去Q-hotel約簽約好了？」我可以想像那個畫面，小
珊肯定把所有文件準備好了，現在正用她的右手轉著鋼筆，用公司的電話打給我，手機螢
幕上躺著客戶的資料。
我突然語塞，
小珊真的還年輕，
但是我要跟她怎麼說明呢？
實際上我們公司跟P公司早就進入了互相抱腿的節奏。
這個案子就是要給P公司拿到，
非拿不可，這是上面的政策。
但是這種政策絕對不會告訴底下的人的，
因為那是一種政治操作手段。
短時間內，
這表面看似錯誤的決定肯定會遭受全公司全體同仁的質疑，
但是只要拖過了兩週，沒錯，只要兩個星期。
P公司會轉手用另外一個案子委託我們公司製作，
補償回饋機制會讓中間管理層去安撫基層員工。
我跟大老們會賺取中間的差價，
就是這麼簡單。
我這種貧賤命打拼上來的普通人之所以會知道，
那是因為這愚蠢的案子是我談成的。
要我現在拿著合約端去給客戶簽，
那千萬報酬的肥水就會瞬間在我眼前蒸發。
但是，我該怎麼跟小珊解釋呢？
「王Sir，我真的不懂，我們沒什麼好猶豫的。」
「小珊，這事等到下禮拜再說。」我還在思考怎麼說明，這該死的聰明女人，只要多說一
句錯話，我就會被質疑到底啊。不過說真的我在怕她什麼？我也不曉得，有時候，這就叫
作天敵吧。
「我不懂。P公司在這階段絕對會輸給我們的，無論是報價、時間、完成度，我想我的簡
報你應該看過了吧。」小珊氣沖沖地說，這不能怪她，她是這個案子表面的負責人。上面
一定會找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傢伙充當負責人，組織公司內所有資源大幹一場。當然，到上
提到高層長官時，那奇怪的理由就會像是雨後春筍那樣出現。
「這事比妳想像得更為複雜，小珊。」
「王Sir，你是不是有什麼狀況沒跟我說？」該死，我到底在幹嘛？
「要簽約也要等明天下午，另外，妳不知道颱風就要來了嗎？」我連颱風這種事情都扯了
進來，我希望狂風暴雨趕快把我們趕進屋內，甚至連那些電影院跟飯店都吹掉算了，這樣
小珊就可以放過我了吧。
「是颱風又怎樣？這比不上這案子吧，況且現在外面無風無雨的。」
「已經宣布放假了，這該死的颱風會進來，會朝著我們臉開進來。」好險，八點一到，氣
象主播站在我電視裡頭，用驚恐的臉色說明這可能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強颱襲擊。我那誇張
的口氣已經脫離平常我跟小珊說話的語氣。
「你冷靜一點，所以妳要我直接打給客戶嗎？」
「媽的，不要衝動！小珊。妳沒有權利聯絡他們。」我飆了髒話，沒辦法，這女人就是不
肯放過我。
「好吧，我會處理後面的事情的，王Sir。」她掛掉電話，我認真看著螢幕，是從公司打
來了。
「媽的，這死女人。」我邊碎嘴，邊帶上雨具。
走進停車場，思考等等怎麼面對小珊。
要先假設最慘的狀況，我們公司到Q-Hotel到底有多久，
十五分鐘？十分鐘？
現在客戶正在Q-Hotel裡的床上看著電視嗎？
還是正在外頭酒吧喝酒呢？
我走進我的四輪轎車，連牌子也是四個輪子。
我再次撥給小珊，邊慢慢地將車駛出停車場。
嘟嘟聲不停在我的車內迴盪，
打擾我聽音樂的興致，
外頭烏雲像是壓著我的喉嚨一樣，
明明無風無雨，卻有一種異常的恐懼。
路上一台車輛都沒有，
蕭瑟地令人毛骨悚然。
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還是我因為太過疲倦，
已經進入夢遊狀態？
我轉開廣播，只有雜訊。
紅綠燈的標誌全部都變成黑色。
平常該是擁擠繁忙的大道，
如今只有我的車子在上頭奔馳。
莫名其妙。
我靠邊停車。
打給熟悉的家人。
妻子上晚班，手機通常不會接，
所以我打給兩個在外遊蕩的孩子，
正當我按下方向盤上的撥號鍵時，
連嘟嘟聲都沒響起。
一聲都沒有，
難道我的訊號跌入宇宙並摻雜了宇宙背景輻射的味道嗎？
幹，這到底是發生什麼情形？
我打開手機上網看看狀況，
難道是全台基地台大爆炸？
還是外星人攻打地球？
總有個說明吧。
結果那該死的4G以及連3G訊號都沒有，
我看著GPRS的標示浮現在我手機螢幕最上端，
然後光是如此，我連手機撥出都沒有辦法。
我得冷靜，必須得冷靜才可以。
思考著接下來該怎麼做。
假設如果我深陷在自己的幻覺之中，
在此同時，小珊帶著那愚蠢合約跑去Q-hotel簽約的話，
我下輩子就全部毀了。
好吧，沒有人、沒有車、手機沒有訊號，
那總用家用電話或者公共電話吧？
至少公司警衛室絕對有市話可用，
或者是Q-hotel的櫃台應該也可以借電話。
所以當務之急，除了釐清眼前這莫名其妙的狀況之外，
並順便攔截小珊的簽約的一石二鳥之計，
就是前往Q-hotel吧？
當整理好思緒之後，
我將油門踩到底，
反正這一路連個鳥屁東西都沒看到，
該是讓這台野獸好好在都市裡發揮他的全力。
我將音樂放到最大聲，
搭配極其悅耳的引擎聲，
往Q-hotel方向一路疾行。
雖然這樣的愉悅駕駛感受從未體會過，
但實際那烏雲好像比剛剛更為靠近了。
越來越低。
難道颱風真的要來了嗎？
一般來說不可能那麼快的啊，
這裡可不是龍捲風肆虐的地方啊。
正當我思考之時，我已經看見Q-hotel了，
我隨意地將車子停在路上，
下車往正門奔馳。
心裡那種奇異的感覺持續膨脹。
下一秒，走到Q-hotel正門時，
印入眼簾的是冷清的大廳、
無人接聽的電話從櫃台響起。
我吞了吞喉嚨，思考一切的合理性。
找到電話的話，至少可以報警還是打給消防局。
但眼前那唯一的電話正與我到達的時間無縫接軌，
簡直就像是設計好的一樣。
要接嗎？
但是不接我能幹嘛？
回公司嗎？
不。
我可以先去找客戶，
如果他們還在的話。
該死，不會全世界只剩我一個吧？
好吧，接接看電話吧。
鈴鈴鈴。
鈴鈴鈴。
鈴鈴鈴。
鈴鈴鈴。
鈴鈴鈴。
鈴鈴鈴。
這傢伙還真有耐性，
我沒有急著接電話，
我到處檢查Q-hotel的內部狀況。
燈是亮的，一切的東西並沒有任何損失、
甚至連那些待辦工作都丟在地上，
我往大廳一隅看去，確認我的邏輯是否有問題。
簡單來說，就是全部人一起消失了嗎？
如果是避難或者發生重大意外，
不可能是現在我所看到的大廳。
那麼，為什麼會消失？
鈴鈴鈴。
鈴鈴鈴。
鈴鈴鈴。
該死，就是不死心，
還是有人跟我一樣，
陷入了都市消失恐慌症之中，
我接起電話。
「喂？」我只聽到呼吸聲，對方沒說話。都這種時候還要故作懸疑？
「喂？聽得到嗎？」還是不說話。
「無論你是誰都好，這城市瘋了，一路上都沒有人，手機都斷訊，該死的，真的不知道發
生什麼事了。」對方還是不說話。
「好，我要來去打119，不說了。」我正要掛電話時，聲音從聽筒那邊傳出了。
「王Sir嗎？」是小珊？
「喂！妳在這裡？小珊？」
「王Sir，我好害怕。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聽好，小珊，我們先別管那什麼簽約的事情。呼，好險有人跟我一樣，我剛剛快嚇死了
，連個人影都沒有，妳在哪？」
「好恐怖…真的。」小珊彷彿褪下了上班時的那種銳氣，就像我們偶爾會展開的一夜情一
樣。
「別怕，小珊，跟我說妳在哪裡。」
「救我。拜託。」
「什麼位置都好。我可以救你…」
正當我緊張地呼喊時，
眼角餘光看見了一個人影，
一個人影正在Q-hotel正門外。
此時，小珊不再哭泣呼喊，
電話斷了。
一切他媽的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樣。
「誰？是誰？」我往大門走去，好吧，這至少是這半小時以內我看見的活人了。
「你知不知道這裡發生什麼狀況？」我邊走邊說，正當我清楚地看著那人的身體時，我的
腳像是釘在地上一樣。
因為她的衣裳像是被撕爛一樣，
雖然整個胸部都裸露了出來，
但在此時此刻我卻沒有任何興奮之感，
她像是飽受折磨一樣，
雜亂的頭髮、殘破的衣裳、連眼神都是空洞的。
眼前這傢伙帶著微笑，
是小珊嗎？
她的臉孔是小珊沒錯，
但是為什麼啊？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正當我要呼喊她的名字時，
天空那片黑壓壓的烏雲壓得更低了。
頃刻，一陣乾嘔朝著我口腔爆裂開來。
這…
這怎麼可能。
我一定是瘋了。
我捏著自己臉龐，希望一切是夢。
「真是稀奇，還有漏網之魚啊…」那女人邊笑邊說。
我大概知道為什麼了。
媽的，這女人是始作俑者嗎？
「拜託，不要殺我。」我跪在地上對她呼喊。
「唉呦，別怕，我怎麼可能會殺你呢。」她蹲下來看我，我看著她的瞳孔，像是鑽石一般
的瞳孔，彷彿攫住我的靈魂一樣。
「那…那他們…」我用手指往天空指去。
「別怕。只是稍做休息而已。」她不當一回事。
「拜託…我們無冤無仇的。」
「是啊。」
「那為什麼…」
「你吃飯的時候…應該不會問你的大餐，『嘿，不要害怕喔，等等要吃掉你們了。』」她
大笑。
「不是…拜託…」她拎著我的衣領，力氣大得超乎常人，我用雙拳不停搥著她，她像是不
會疼痛一樣。
「不要！」我大喊，我不要上去啊！
「好啦，等等要往別的地方去呢。」她右手一鬆。
我看著天空黑壓壓的烏雲。
我應該一開始就要發現了。
這黑得異常的烏雲。
哭泣聲像是來到地獄一般，
我越往天空飛去，
越能感受地獄。
龐大的人群從都市上空匯聚成一道烏雲。
不管男女老少，全部成為雲的一份子。
他們哭喊著、失去理智的、擾動著，
無論是失去四肢還是身體的任何一部分，
不會向下滴落的血液在烏雲四周成為美麗的風景。
當我還來不及欣賞時，
就已經陷入了『人雲』當中。
那巨量異常的二氧化碳濃度，
讓我開始昏厥。
用力睜開眼皮所看到的最後一幕，
是這美麗的家園。
【後記】
最近颱風很多，在風和日麗的午後，火紅的夕陽之下，就想到了這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