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是真實的，而且具有形體。
當恐懼擦肩而過，成人不自覺會豎起汗毛，手臂馬上湧出一波一波雞皮疙瘩，搞不清楚怎
麼回事的腦袋緊張地帶著眼球左右張望、掃蕩，成人的眼神因為生存本能而變得銳利警戒
；恐懼離開，成人片刻後才會鬆懈下來，吁一口氣，發現心跳竟然跳得如此之快－出社會
後，心臟最接近此時每秒四、五下的砰砰跳響，是為了趕打卡又顧及形象的快步衝刺－同
時為自己莫名啟動的防衛反應感到愚蠢，於是舒緩似的笑了笑。
說來有點好笑，成人不太相信恐懼，即使他們發展成熟的感官簡直如陽光穿透雲層，能把
恐懼探究得如此之深，他們仍然不願意接受自己因為看不見的東西而緊張得半死。
相反的，孩子可以。
在我年幼時，恐懼就在我床鋪下面。只要掀開淡色床單，牠的獠牙會將你的臉撕裂開來，
你鼻子最後聞到的，會是牠嘴裡老鼠剩下半邊皮毛的屍體的腐臭味。
想到床墊下藏著恐懼，我就難以入眠。
我總想著：有天恐懼會不想待在床底下，遲早某天，牠會不想被動等待笨蛋上門，然後牠
將耐心等到黑夜披蓋房間，等到牠樓上的鄰居鼾聲大作。牠會從床底伸出長滿綠色膿皰的
獸掌，由上而下，緩慢蓋住我的鼻與嘴，讓我不能呼吸，驚恐地睜大雙眼、手腳混亂拍打
床墊掙扎，最後窒息成為牠的食物……於是我每晚傾盡全力扒開眼皮，設法撐到窗外出現
一絲灰色亮光。
爸媽面帶憂慮地告訴我，床底下沒有怪物。然而他們不敢掀開床單。我心裡清楚得不得了
－當他們趴著、手指接近與現實區隔的簾幕，他們登時和我有相同的感覺－恐懼散發出的
惡意把他們嚇得快要尿褲子。
老師察覺到我一天比一天厚重的眼袋，把我帶去學校醫療中心。裡面的醫生問我幾天沒睡
，我回答他。他問我原因，我如實回答。他瞇著眼看我，手托著我蒼白的手腕仔細觀看，
接著他對我說抱歉能不能請我脫下衣服，我覺得無所謂，光著身體讓他把我轉來轉去。
沒多久，爸媽來了。校醫公然在我面前與他們商議需不需要轉介精神科。
我一方面很憤恨，一方面困惑，納悶著：「明明他們比我還要了解恐懼，難道因為我是孩
子，難道因為看不見，所以當作我精神有問題？」
爸媽答應了。
當晚，家裡來了一位家庭醫生。從爸媽與他的寒暄中，我知道他是從鎮中心一所知名醫院
來的。「我們團隊想先看看狀況，」他把手指斜擺在一邊嘴唇上輕輕撣了撢，看起來像是
想撥掉刮乾淨鬍子的臉的微塵，「所以我先來這裡做幾項單獨測驗。
看見爸媽互望的遲疑目光，他補充說：「不會太久的，你們請稍坐一會。」
他牽著我，把我帶開客廳進到房間。我隱密、藏匿著恐懼的房間。
他開燈後讓我坐在床上。我立刻把腳縮上床墊，手臂環抱雙腿。
當然，我的動作他全都看在眼裡。他親切微笑，清清喉嚨。
「我來這裡只為了確定幾件事，」他說，「如果出現你不願意說的就搖一搖頭，好嗎？」
我點頭。
「好的；張醫生－你們學校的校醫－跟我說，你告訴他你已經四千四百多天，也就是超過
十二年沒有睡覺，這是真的、還是惡作劇？」
我回答真的。
他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點頭認同我說的話。「你還告訴張醫生，那是因為你房間－就在
這張床下－有恐懼？」
我點頭。
片刻間，我驚訝地發現他沒有出現成人會有的表情：那種不以為然的神色、那種等你長大
，就會發現床底下沒有怪獸的輕視。他把我的話當作事實，就像透視床墊、真的看見恐懼
畏懼燈光而變得狹長的瞳仁。我剎那對他欽慕萬分。
他稍作思考，接著繼續問。「我想問問你，在你的印象中，父母有趁你睡著時進到房間嗎
？」
我搖搖頭。
我告訴他，我不記得有這回事，不管當時是清醒還是睡著。
他微笑，雙掌忽然啪得拍了一下。我嚇了一跳。霎時我似乎聽見恐懼（頭一次）顯現懼意
，獸掌瑟縮時與地面摩擦，一陣窸窣細響。
「很好，」他再一次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揮一揮。「如果按照你跟我說的，恐懼還隱匿在床
下。我們團隊就是專門解決這種事的，抓起恐懼，同時保護孩子不被恐懼的爪子傷害。來
吧，我們去找你父母談談，挑個中午把恐懼抓出牠的巢。」
我們離開房間。回到客廳後他跟爸媽說了一個專有名詞，聽起來像英文，爸媽理解似的點
頭，告訴醫生他們之前猜測的也是這個。「建議你們更換床單，這樣也許會減輕一點懼怕
的程度，還有準備一些有趣的邏輯書。罹患這種先天性病的孩子通常有些天份，只是腦內
的邏輯失序，」他放開牽著我的手，指頭移到嘴唇上摩擦。
「他說十二年沒睡，按照他們的語言邏輯，應該指的是十二年歲。也就是他的年紀。」
聽到他對爸媽這樣說，我立刻仰頭用愕然的表情看著他，我既悲傷又憤怒地瞪他，一股被
欺騙的感覺油然而生。說到底，成人都一樣。我還以為他了解恐懼，知道恐懼腐爛的觸手
遲早會沿著床緣悶住我的口鼻，知道隨時可能死亡的危險，沒想到他不過又是一個假裝理
解的大人而已。
他拿出襯衫口袋的卡片。「這是我的名片，我已經在背後寫下他的看診時間，是每週三的
下午時段，通常那時候人會比較少，我們可以專注治療他……」他侃侃而談，而爸媽了解
點頭。
我已經不想聽他說話了－套句大人常說的：他說得都是胡扯屁話。－我完全放棄讓成人了
解恐懼是怎麼一回事的念頭。我內心一遍又一遍忿恨想著：「要是哪天恐懼掩住你們的嘴
巴和鼻子，就不要怪我沒警告過！」
他在離開前蹲下來，盯著我，平視我強忍眼淚的雙眼。他張開嘴巴，然後又闔上，最後用
手揉揉我的頭髮，我倔將地甩頭－他騙走我的敬佩，讓我以為他不一樣，實際上他不過是
個蠢蛋。
爸媽站在玄關，朝他的車揮手道別。他們說我該睡了。
我出於本能地知道，恐懼今天被蠢蛋惹毛了，一定會襲擊我。於是我比往常更緊戒，用手
指睜大眼皮，耳朵專注分辨除了秒針喀答、喀答的移動聲外，還有什麼其它聲響。
意識矇矓間－我猜，我一定是不小心發出鼾聲－恐懼如一灘噁心泥水的模糊形體猛然竄出
，帶著惡臭的觸手直撲嘴鼻。
啪。房間的燈亮了。
恐懼面目猙獰得往門邊扯頭。
「張醫生告訴我，他沒在孩子身上看見受虐的痕跡，」蠢蛋跨進房裡，身著灰色西裝，還
打了亮銀色的領帶，「類似瘀傷、疤痕、香菸的燙疤、針孔的痕跡全都沒有，可是他明顯
看出孩子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徵兆－」
他對我微微笑，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所以他聯絡鎮裡的心理醫生，之後順道打電話給
他的老同學，希望我能稍作調查。」
恐懼帶著尖銳的獠牙往他身上撲，窗戶邊傳來兩道急促而冷靜的啪聲，像是電蚊拍往空中
一揮隨即捕獲兩隻蟲子，恐懼應聲倒地，畸形的後背流出如同人類的紅色血液。
他們在我床墊下的地板夾層裡，挖出十二顆頭顱，骨骸拼湊起來的大小約略都在一百四十
公分上下。
穿灰色西裝的傢伙收養了我。
當天制伏恐懼後，他蹲在床側告訴我，他沒忽略我傳達的求救信號－當他看見我在床上搖
頭，他知道事情有問題－只是需要時間做準備，而他的行為不能讓任何人起疑。
成人後，他對我解釋：恐懼就是我的父母。
我難以置信地搖頭，告訴他：恐懼每次從床底出來的時候，都有十二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