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沒用啊……做夢的頻率跟平常一樣，而且還是那個不知所以的夢，」我躺在長型沙
發上看著白色窗簾，糊掉的陽光從落地窗外照進診間，絲質窗簾像是一碗發亮的白粥。「
醫生，藥劑可不可以再開重一點嘎？」我靠著軟枕的頭稍微後仰，雙目上翻，以為能看見
嘴裡咬著一根未燃雪茄的白袍醫生。不過還是只能看到頭部後方、離我有段距離的單人牛
皮沙發座。
這是我第二次複診。他是一位摯交好友推薦給我的心理醫生，戴著金框眼鏡，長相平庸，
但身體十分瘦小。我很少對人的外表有直接的意見－我看過太多長得人模人樣，但行為比
禽獸還不如的渣滓－事實上，我還是第一次對他人的外型有這麼深刻的聯想：那種身體，
只有坐在飛碟裡才不至於太過突兀。
此刻他坐著的沙發就像一張張著的黑色嘴唇，把他的軀幹吞進食道，唇角露出一截長袍，
吐出看起來難吃的褐色雪茄。
「嗯，」他輕諾一聲，像是總統對旗下幕僚的意見表示我會再參考－這倒是讓我想起某個
卸任後、被強迫檢驗智商的總統－接著沈默了半响，「跟我說說你的夢境。」他的雪茄在
空中搖了搖，猶如沙發的舌頭。
後仰使脖子略微發酸，我重新靠好軟枕，視線再度聚焦在糊成一團的窗簾，順便調了個最
舒適的位置，好講出纏繞我半個月的夢境。
「那真的是個怪夢……一開始我只是坐在辦公桌上處理那些文件－是哪些我記不清楚，我
猜可能是關於官商勾結、又要多印幾疊鈔票之類的狗屁事－接著我發現鞋底的觸感有點奇
怪，像是任何人都能分辨踩在街道上和踏到水窪的感覺不一樣，我感覺腳下踩著的不再是
橡木地板，而是一團軟乎乎、熱熱的東西。
「我以為是我的錯覺－每次我都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打算提起右腳，往下踩實地面，沒想
到鞋底居然被一股力量拉扯著，我的腳短暫拉離地面又飛快回彈，像是有人惡作劇似的在
昂貴的橡木地板上塗了層黏鼠板的黏料，我的腳踝因為回彈的力道而震到發疼，我罵出一
聲髒話，接著彎身辦公桌底下看－
「你知道嗎？……我必須承認，有那麼一秒鐘我被唬住了，因為眼前的景象就像那個愛留
兩根鬍子的畫家作的畫一樣荒謬。一團肉醬義大利麵……或者說一大坨肉醬口味的義大利
麵，倚靠著辦公桌的木質桌角蠢蠢欲動，它堆積最多麵條的地方宛如犬類胸膛般劇烈上下
起伏，幾捲麵條宛若觸手在空中探視著周遭的環境，三條蒼白的乾麵條沿著肉醬－我踩到
的肉醬－攀上皮鞋，在鞋面留下一粒粒的細小粉末……」
我從襯衫口袋拿出一包袖珍衛生紙，抽出一張，擤了擤過多的鼻水。再抽一張擦掉匯聚在
淚溝、眼角的淚水。
我吸吸鼻子，「噢，抱歉－」我的聲音裡有濃重的鼻音，因此我咳幾聲暢通喉管，再擤了
一次鼻涕，盡可能讓聲音不再帶有令人羞赧的鼻音，「即使知道那不過是個夢、即使知道
那不過是腦袋一時的幻想，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覺得不舒服得想吐……」
醫生以一脈冷靜的語調說：「請繼續。」
「那幾根麵條－剛開始只有三條，但後來越來越多－它們沾著鞋底的黏滑肉醬，把我的皮
鞋纏繞得越來越緊；我上身猛然回到辦公桌，左腳用力頂住右腳跟奮力一推，右腳上的皮
鞋彈了出去，卻沒聽見鞋子撞上木桌的沈重聲響……我恐懼地往後退了幾步，背脊抵到辦
公室的牆沿，再次蹲下來查看，
「我的皮鞋覆蓋在一堆麵條底下，那坨肉醬義大利麵變得比剛才更大，顏色也更加鮮紅，
像是淋了半罐番茄醬。我辦公桌上的六角形鉛筆喀啦喀啦地由左至右緩緩滾動，掉到橡木
地板上啪塌作響，一糺麵條如粗壯的血管般蜿蜒爬去、覆蓋在鉛筆上方，它離開時，鉛筆
從地板消失，麵團又漲大了半倍，
「桌面傾斜的幅度越來越大，我的橡皮擦、裝滿文具的筆袋、文件夾紛紛掉落在地上，我
才意識到它正在『吃』我的桌角……甚至開始『吸收』橡木地板，因為地板上逐漸出現大
大小小的坑洞……我可以毫不避諱地說，那時我似乎尿濕了褲子，即使是在夢中，我也深
切感受到西裝褲吸收多餘水分的沉重感，皮膚與內褲之間膨脹出濕熱、黏膩的軟物，空氣
中突然飄出一股腥濃的屎臭味－」
我再度停下來，擤鼻水、擦掉不斷湧出的淚水，清喉嚨，克制惱人的鼻音，接著繼續說－
「我知道那坨義大利麵可能等會就會『吃掉』我，我想跑、可是雙腳像是被綑住般發麻，
蹲踞的身體也動彈不得，牙關喀喀喀地打顫，我的雙手像白癡般在空中揮舞著；那團吃完
辦公桌、已經和我等身大的義大利血瘤緩緩向我靠近……我知道它的目標是我……因為它
壯碩的血管粗魯推開阻擋在我們之間的椅子－椅子猛力撞到左側牆壁，發出威嚇似的砰響
－我的雙手驚慌地拍著地面，找尋身側有沒有可以阻止那坨大我一點五倍的血色肉瘤前進
的東西，但我什麼都沒找到－
「當我終於搜出襯衫口袋的鋼筆丟向前方，它已經漲到快兩尺高了……有那麼一剎間我只
是瘋狂地吼叫、掏空全身上下的口袋往那坨血瘤上丟，但那似乎不能阻止它往前邁進，它
伸出鮮豔的紅血管往我的腳－還穿鞋的左腳－爬去，然後……那根血管似乎抽蓄了一下，
接著猛然回抽，我驚愕地盯著這突然的發展，雙手仍然下意識丟出抓到的東西，
「我的視野飄入一張藍色紙團，紙張碰觸到血瘤的那刻它似乎又抽搐了一下，或許是我的
幻覺，但我感覺到那團肉瘤似乎變小了一些，
「我停止動作，垂下頭，驚訝地攤開手掌，看著緊抓在掌心的東西；是鈔票－揉成紙團的
一千元大鈔……我站了起來－肛門處的軟物沿著我的褲管、貼著腿部肌膚下滑，啪聲落地
－雙眼瞪著那團該死的肉醬義大利麵，右手伸到後褲袋拿出有股淡淡腥臭味的皮夾，掏出
裡面所有的鈔票，緩慢地揉成紙團－
「我像是回到了十一歲，在操場打躲避球的國小生。當紙團觸擊到那坨唬人的血色肉瘤它
就越縮越小，最後變回最初的肉醬意大利麵條。
「我丟出最後一顆鈔票紙球，它也就這麼消失在空氣中，彷彿從未存在過；接著我睜開眼
，翻身，下床，精神萎靡地坐在床緣，雙掌捂住臉，才會意識到又做了同樣的夢。」
我擤了最後一次鼻水，把袖珍衛生紙收進口袋，些微詫異地發現白色窗簾後的天色已經灰
了。
「醫生，你的見解是什麼？」我從沙發上起身，問著。
「精神緊張，」醫生這麼說，「你的工作讓你壓力太大了，我會多開點藥給你。」
我扭扭腰，脊椎啪啪作響。
走過黑色獨坐沙發時，醫生以一貫的冷靜語調對我說：「記得，多休息。有問題隨時再來
複診。」
我回頭，盯著破舊的白色長袍，與生鏽鐵絲綁住尾端、在空中悠悠晃蕩的發霉雪茄－「好
的，醫生。」我走出診間。
不久後，廠房的總開關啪地關閉，印鈔機停止運作。
也許天亮之後，世界一如以往，鈔票比命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