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徘徊在森林裡的冬之歌(後)

作者: IzumiQ (依澄Q)   2015-02-16 00:25:43
因為耕一的那些話而心神不寧了整整兩天。
學校方面受到颱風和事件的影響而暫時宣佈停課,所以我在穗香家裡接連看了好幾部電影,只不過電影的內容到底演了什麼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再加上鼻子有點不通,也不清楚那顆掛念已久的哈密瓜的味道究竟如何。
昨天下午風雨轉弱以後,村長特別派人通知大人們要召開村內會議,因此葛城老師遇害的實際情況大人們多半都已經知曉了吧,尤其在今天早上走路回家的時候,明顯感受到被路過的村人們投以奇怪的眼光。
會選在這個時間回家的原因沒別的,就是因為耕一昨天晚上的一通電話,淡淡地說了句「明天中午在廣場集合,盡量不要讓人注意到。」後,導致我必須單獨前往赴約。
其實打從那晚後我們就沒有聯絡。
拋下了那麼震撼的發言,耕一卻完全沒有想要說明的意思,只是不斷地向我道歉,並希望能再給他多點時間。
當下腦袋幾乎是空白一片的我,使不上多餘的力氣和他討價還價,只能由著他到了今天。
到頭來我還是不認為殺害冬笑的人就是葛城老師。
因為越想就越覺得很奇怪啊,那個粗枝大葉的笨蛋才做不出來如此慘忍的事情,明明每天都拼了命為學生著想,到處送給別人難吃到爆的玉米……討厭死了,一想到他心裡面就覺得酸酸的。
「……可惡,沒查清楚就亂講這種事情,我是絕對不會原諒他的!」
好煩,我一邊碎碎唸著胡亂造謠的朋友,一邊在接近中午時爬上通往廣場的石造階梯。
廣場的位置座落於村子最高點的位置,到這裡的話距離最近的住戶也有好一段路了,以前在學校尚未建成之前,村子裡面似乎就是在這裡舉辦各種的慶典,現在就只剩下過年期間會將大型石臼放到正中央來搗年糕而已。
跨過最後一層石階,看起來就像是個特大號土俵的廣場就出現在我的眼前,更遠一點則是木造的簡陋老舊舞台,頭上的太陽顯得有些黯淡,沒什麼遮蔽物的這裡還是涼颼颼的,所以我只好將連帽外套的拉鍊往上拉一點。
儘管我提早了十分鐘左右到,但穿著深藍色風衣的耕一已經站在舞台更後面那裡等了。
「抱歉,等很久了嗎?」
「這裡不方便談話,有什麼話我們邊走邊講吧。」
滿臉倦容的耕一說完以後,便自顧自地要引領我往森林更深處的小徑走去。
「不方便?可是再往裡面走就是──」
「墓地。我們就是要去那裡。」
「等一下啦!突然不由分說地要去墓地做什麼啊?」
而且,為什麼我沒有馬上注意到呢?仔細一看,耕一身上多處都已經沾滿了乾掉的泥土。
「耕一,難不成你──」
「啊啊,差不多就是妳想像的那樣。」
「你在想什麼啊!做這種事肯定不會被原──嗚、唔嗚嗚嗚!!」
「音量放低,別把人給吸引過來,一時之間我也很難向妳解釋。」
耕一用手摀住情緒幾乎快要失控的我,接著像是要爭取我認同般繼續說下去。
「總之並非完全沒有收穫,我想讓妳親眼見證一遍。」
在等到我情緒稍微緩和下來後,耕一才鬆開他那快要讓我窒息的手掌。
事到如今,再怎麼譴責他也於事無補,我只好乖乖跟著他的腳步,踏著在雨後變得鬆軟的泥土前進。
森林中飄散著薄霧和偶爾幾聲的鳥鳴。
我因為害怕那怪物的關係,打從進來後就一直緊貼在耕一的身後,也正因為如此,我才發現他風衣底下早已被悶熱的汗水所浸濕。
走了十幾分鐘,抵達處於林間的墓地後,耕一帶著我繞過為數眾多的石造墓碑後,來到並列著我父母及冬笑的墓碑前面。
然而,在那裡等待我的並非我印象中所的景色。
傾倒的墓碑、隆起的土丘、隨意放置在地上的鐵鏟,最後是宛若回到下葬那天,那深至一公尺左右的坑洞。
「你到底都做了什麼……」
「過去看看吧,我想讓妳看的答案就在那裡。」
即便在來的路上做足了心理準備,但實際看到以後,還是對那未知的畫面感到害怕。
我害怕見到腐爛的冬笑,也害怕發現變成怪物的冬笑。
……那個,真的有一探究竟的必要性嗎。
拖著腳步一點一點地往前,在確定可以看見底端的距離後,吞了口口水,將身體向前傾奮力一看──
「──咦,空的?」
坑洞裡面什麼都沒有。
剛剛的疑慮很明顯是自己多慮了,但奇怪的是,裡面不僅僅是冬笑而已,就連一同下葬的棺木也不見蹤影。
「其他的墓也全都一樣,我這兩天確認過七八個了,只留下這個讓妳確認一遍而已。」
「這到底……為什麼人跟棺木都不見了?」
「被移走了吧,至少留存在這裡的只剩下形式。」
耕一似乎是真的很累的樣子,隨隨便便靠著一個墓碑就坐到地上。
「可是到底是誰會做出這種事?」
「村子裡的大人吧,我也跟妳一樣困惑,想不透把好端端的屍體移走會有什麼好處。」
「所以我看到的那個怪物真的是冬笑的屍──」
我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
屍體嗎?殭屍嗎?那到底該算是什麼東西……說真的我不知道。
「妳難道想說殭屍?我先說我可不這麼認為,雖然我相信那是冬笑。只是這些消失的遺體數量太龐大了,我不認為村子裡面會有能容納那麼多具,卻又能不被發現的地方,而且村子又排斥火葬,所以我比較傾向認為是被處理掉了。」
「處理掉了?」
「反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在看過這些我就相當確定了,來夏,我們這個村子果然很詭異。」
「村子……很詭異?」
那是我從沒有意識過的問題。
耕一按摩了幾下他自己的脖子後面,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其實──整個村子的大人都信仰著奇怪的宗教,這件事情妳不知道對吧?」
「怎麼可能?要是有的話我早該聽說過啊。」
再說,根據我從小到大的記憶,從沒見過父母或大人有過任何求神拜佛的舉動。
「那是妳沒有達到『聽說』的條件,至於我似乎最近已經合乎標準,所以他們或多或少讓我開始接觸了一些。」
「那為什麼我──」
「因為妳在志願表上面填了離開村子的答案,這就是導致『淘汰』的條件。我也是在當初冬笑被姦殺後,才隱約察覺到這項只在大人裡面通行的規則。」
耕一提到冬笑死因的時候,我整個人覺得呼吸變得困難起來,或許是不由自主地將葛城老師的身影與當初的影像重疊吧。
「難道你想說……冬笑就是因為想離開村子,所以才被……」
「嗯。我認為冬笑踰矩的行為大概被認定是必然離開吧,所以他們提前進行了『淘汰』,不然一般都是在高中畢業這年紀才會讓妳自己決定。哎,不知道是好是壞,但教義裡面好像有要尊重自然、尊重自由意志之類的條文,選擇留下的就會『聽說』,選擇離開的就會『淘汰』。」
「這要我怎麼相信嘛……」
這就是耕一選擇不去讀大學的原因嗎。
什麼聽說還是淘汰的,我根本聽不懂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詞彙啦,可是──
「可是不對啊!如果照你的說法,那我現在早就該被殺了不是嗎?」
「所以妳差點就死了不是嗎。」
「什──」
被這麼反問的瞬間,我的心突然涼了一大半。
「我這麼問吧,在颱風天又無人知曉的前提下,被意外掉落的球棒關在體育器材室的機率,妳認為有多高?」
「那是因為……」
「因為葛城。事實上那晚村長和森叔也約了我要會面,這部份妳後來在診所裡也有聽到,我很確定。」
「我記得,但這跟那個有什麼關係?」
「那晚,他們說要舉行入教儀式……」
說到這裡,耕一將眼鏡推高,整張臉用力地埋進雙掌裡面。
「……我想,八成是要我親手把妳殺了吧。」
「───」
我所認知的世界徹底崩潰了。
毫無質疑的餘地,耕一所說的是他毫無掩飾的真正想法,既不是編造也並非瞎猜,而是千真萬確在神命村發生的事實。
我為了不至於讓隨時都會脫力的身軀跌到坑洞裡,就走到耕一旁邊一屁股跟著坐下來。
「說到儀式,其實在時間上也吻合,那時候葛城才來村子沒多久,冬笑就被殺害了。」
「你這證據聽起來挺薄弱的。」
「還有就是當初葬禮時,他手背跟臉上都有抓傷的痕跡,所以才會一直懷疑他。」
「是嗎。那還真的是他了。」
我提出了冬笑那斷了好幾片的彩繪指甲作為證明,耕一因為不是家屬的關係所以不知道,但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淺而易見的證據,毫無察覺的我就傻傻地被大人們瞞在鼓裡這麼多年。
「這麼簡單就解決的事情,你那天直接告訴我不就好了。」
「抱歉,我那時候是真的很混亂。」
「算了啦,我現在也差不多。」
不過更多的是從內心深處湧現的怒意。
這算什麼。集體犯罪?邪教?冬笑只不過是想要離開村子就被殺害,還是用那麼慘忍至極的方式,這下我總算理解當初為何母親會整天以淚洗面了,怎麼可能接受啊,那種爛到不行的教義……
「啊啊啊,煩死了!乾脆逃離這個村子算了!」
「認清以後就立刻採取行動嗎……果然很有妳的作風呢,來夏。」
「不然呢,要被殺的人可是我耶,怎麼可能坐以待斃啊!」
「那吃的怎麼辦?」
「靠打工的話總會有辦法吧。」
「住的方面呢?」
「……大不了省吃儉用一點。」
有時候我是真的覺得耕一很囉唆,我很不喜歡在這種假設的問題上浪費時間。
「那我問妳。妳認為只要脫離村子就會獲得幸福?」
「突然之間又再說些什麼……」
我轉過頭,耕一正抬頭望著那遙不可及的天空。
「脫離了熟悉的人事物,到完全陌生的都市生活以後,找得到歡樂或是幸福嗎?」
「應該可以吧,至少不會為了那種莫名其妙的教義就突然被殺,你幹嘛要問這麼哲學的問題?」
「只是在想而已,究竟妳是想脫離我們認定的不合理規則,還是本身就追求著無拘無束的自由。」
「哈啊?你這兩個指的不是一樣的事情嗎?」
「不一樣喔,如果是前者的話,那麼只要學著適應就行了。但若是後者的話,那就不得不想盡辦法逃離了。」
「你的意思是……豢養的家禽跟籠子裡的獵鷹這樣?我只是打個比方啦,不過我一定是選擇後面那一派的。」
「哦?這譬喻不錯嘛。」
投射過來的讚賞眼神。真是的……這傢伙把我當成笨蛋了是不是。
「哎,但別忘了我們身處在更特別的環境,因為籠子外面還有虎視眈眈的兇惡生物。」
用單手撐起膝蓋,耕一像個老人似地發出「嘿咻」一聲後站起來走到前面。
「不過呢,只靠來夏妳這麼魯莽的個性是不行的,再怎樣橫衝直撞也會有個極限。」
「我是個笨蛋還真是對不起喔。」
「別急著否定自己,我話又還沒有說完。」
在他身後的陽光變得有點刺眼起來。
耕一彎下腰撿起地上的鐵鏟後,接著將臉往後轉向我這邊露出苦笑。
「──所以,只要我陪妳一起成為獵鷹不就好了嗎。」

我們兩個的計畫是後天晚上十點,也就是大人們入睡後這時段逃離村子。
由於事關重大,為了完全確保不能出任何差錯,耕一說會在私底下和穗香解釋清楚,要我多擔心自己的狀況要緊。
我從晚飯過後就著手準備行李,要準備的東西蠻多的,光是衣服之類的必需品就已經一大堆,再加上耕一剛剛開給我的清單,似乎還要有露宿野外的最糟打算。所以我只好捨棄自己的包包,將父親過去經常背著出門,容量高達八十五公升登山背包來使用。
中途意外地在隱藏口袋裡發現了父親過去在大學任教的教師證,在這之前我從未聽說過他有大學教授的資格,看樣子大人們確實隱藏了不少真相,但真的有必要為了這村子做到這種程度嗎?我一面在心裡反覆咀嚼著,一面照著清單收拾房間裡的東西。
「……奇怪?外面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從不久前開始,透過玻璃窗隱約聽到外面傳來快速走過的大人們交談的聲音。
由於我房間位於二樓,又是在最裡面的角落,根本沒辦法確認門前的狀況,但聽起來人數似乎不少的樣子。
我抬頭看了一下時間是九點四十分,理論上應該是他們就寢的時間,因此顯得格外讓人在意。過了幾分鐘後我決定打開窗戶,探出半截身子觀察外面的情況。
然而似乎為時已晚,家門口前似乎沒有人經過了,只見到遠方的廣場那邊燈火通明的景象。
……該不會是我和耕一的事情被發現了吧?
正當我不禁為此而提心吊膽的時候──
磅磅磅磅磅。
樓下傳來了像這樣急促的敲門聲。
隨後傳來了呼喊著我名字的聲音……是耕一沒錯,確認以後我趕緊衝下樓去應門。
「來夏!他們抓到那個怪物了!」
「咦?」
才一打開門,穿著厚重外套的耕一就急切地告知我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已經抓到了嗎。
老實說,憑著那晚恐怖至極的印象,我完全沒有料想到那個會有被捕獲的可能性。
「那個──已經確定是冬笑了嗎?」
我戰戰兢兢地向耕一確認著。
「還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帶妳過去,不好好做最後確認的話,妳也沒辦法說走就走吧。」
「……嗯。」
我雖然對於親眼確認一事有些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
在獲得了我的同意後,耕一隨即就直接拉起我的手跑了起來。
「等……!門還沒有──」
「沒時間管那個了!我們去看一眼之後就回來,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不太好的預感。」
「……不好的預感?」
「我也說不上來,只是我這幾天一直在想,冬笑真的是為了復仇而回來的嗎?」
「復仇什麼的那不是你說的嗎!?」
夜裡的風很大,將我的側髮吹得亂七八糟的。
「對,可是復仇這個舉動在殺死葛城後便達成目的了吧,沒有道理連殘肢都一起帶走吧?」
「───」
對啊,這到底是為什麼?
說起來,冬笑沒有攻擊我的原因,真的是因為一點都不恨我嗎?
從來沒有試著了解她真正想法,又和殺死她的兇手有著親密的互動,對於這樣失職的姊姊,冬笑真的一點恨都沒有嗎?
「來夏,別自顧自地在那邊胡思亂想。」
「可是冬笑她──」
「我說這些並不是為了讓妳自我否定,只是我也想弄清楚做個了斷而已。」
「我──」
「別去想了,不管妳要的是什麼樣的答案,到那裡全都會知道的。」
耕一阻止了我繼續說下去,拉著我朝那位於前方半山腰位置的廣場跑去。
這時候我第一次察覺到,耕一的手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變得比我還大上許多。
等到我們氣喘呼呼地趕到時,環繞廣場四周的傳統祭典火把正熊熊燃燒著,形成整片的橘紅色光景。
燃燒煤油所產生的煙味讓我覺得有點不舒服,但還是跟著耕一身後走進人群裡面。
由於交頭接耳的大人們就像是看著表演似地圍繞一圈,再加上並沒有意料中來得擠,所以我們勉強佔到了看得見整座廣場的位置。
「喀喀喀嘰──嘰嘰嘰嘰!」
位於中央的是拼命想要掙脫繩索的怪物。
如今被牢牢綑緊的麻繩所束縛,彎著腰的模樣雖然比我印象中的模樣縮小整整一圈,但基本上沒有多大的出入。
我拼命地觀察怪物身上的每一處細節,過長且乾癟的四肢,流出綠膿的凹陷眼窩,甚至是那像是樹根盤踞而成的臉部輪廓都仔細評斷了一遍。
然而,這個外觀上找不到任何相似之處的怪物,為什麼我會在那晚把她誤認成冬笑呢。
「怎麼樣,來夏,妳還認為這怪物是冬笑嗎?」
「我……不知道。」
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否定當時的想法。
「還不確定是嗎,但我還是相信妳最初的判斷,妳的直覺一項都很準。話說回來,實際看到這怪物果然還是很驚人。」
「嗯。但有個地方好像跟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樣。」
因為有點擔憂,我正想向耕一提到那怪物如同懷孕般隆起的腹部時,怪物後方的表演臺上出現了村長的身影,而森叔就站在臺階附近。
原本吵雜的討論聲在村長上臺後瞬間就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就如同往常般對村長充滿著敬畏,沒有人敢開口再多嘴半句話。
「吾等畢生的夙願,終將在今天向前邁進至雄偉的領域!」
村長沒有用上任何擴音的裝置,然而與他那駝背的身形不符,充滿能量的嗓音卻足以震撼全場。
但是……夙願?邁進?領域?村長所說的那些我一個字都聽不懂,只是為什麼聽起來村長他們像是早就知道這怪物存在了一樣?
「果然啊……怪物是被他們創造出來的。」
耕一在旁邊小聲的自言自語徹底點醒了我。
我轉頭看向四周的大人們,每個人的表情都像是浸淫在喜悅中,聚精會神地聽著村長的演說。……背後染上了一股惡寒。
身處在懷抱希望的人群裡,我突然對此感到懼怕不已,那是與怪物帶來的絕望感截然不同,滿溢出來的愛慕及崇拜簡直到令人作嘔的程度。
「來夏,還走得動嗎?」
幾分鐘過後。
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臉色不好,耕一在演講還沒結束前,就抓著我的手肘準備離開。
「請寬恕吾等的褻瀆,這一切都是為了更加知曉您的存在!」
幾乎在同一時刻,結束演說的村長對著怪物高舉起了雙手,用嘶啞的聲音高喊著。
隨後,包含穗香的父親在內的五名男人走到廣場中央──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怪物第一次發出了悲鳴。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他們裡面其中一名手持柴刀的男人,毫不猶豫地朝怪物的腹部一刀劃開。
「嗚!?」
突如其來的殘忍景象,讓我不由得用雙手摀住嘴巴才避免自己尖叫出聲。
「……太亂來了吧。」
同樣目睹這個景象的耕一小聲地咒罵起來。
然而,在那之後的太過衝擊般的畫面,讓我們兩個都暫時忘卻了離開的念頭。
「喂!裡面的這是和史啊!快來幫忙,他還有呼吸!」
從敞開的腹部裡面滑了出來,像是胎兒一樣捲曲的裸體男人,毫無疑問的就是失蹤多日的葛城老師。
但這怎麼可能。
在那天我明明就已經看見葛城老師被斬斷手腳,為什麼現在又──
「怎麼回事!?頭顱好像被黏在一起了啊!」
「斬斷上面那邊試看看吧!」
前面的大人們似乎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很恐怖的事情。
不過到一半突然就停住了,因為大家明顯都察覺到,在我們被葛城老師給吸引注意力的同時,那個怪物一直習慣性的抽搐動作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來。
「──嘰?」
像是注意到什麼似地,幾絲稀疏的頭髮垂著。
張著嘴的怪物動也不動,只是歪著頭看向我們這邊的人群,然後彎起嘴角,試圖用喉嚨微微發出如同吹奏有破損直笛般的音色。
「……姊、姊?」
那瞬間我幾乎忘了怎麼呼吸。
胸口好緊,感受到無數往我身上投射過來的眼神。
後退了一大步,果然沒錯,絕對是冬笑沒錯!眼前那東西絕對是冬笑沒錯!!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銳到像是用鑿子用瘋狂刮著黑膠唱片的高亢聲調。
怪物像是壞掉的節拍器般興奮地上下甩著頸部,那很明顯就是針對我才做的舉動。
「可惡,這到底是什麼聲音啊!?」
包含耕一在內的所有村人,都因為那幾乎要刺穿耳膜的音頻而趕緊掩住耳朵。
但我卻做不到。再怎麼說眼前那個都是和我有血緣關係的妹妹,現在的我哪有顧及耳朵到底痛不痛的心思。
「嘰嘰、嘰姊姊嘰嘰姊嘰姊──」
尖叫聲持續了幾十秒後才戛然而止。
冬笑在發現我以後,更激烈地想要弄斷繩索朝我這邊過來,雖然目前暫且是沒有能掙脫的跡象,然而在她的身後的表演臺上,我看到了一隻白濁的眼睛此刻正怒視著我……是村長。
在得知了我和冬笑之間的關係後,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只見他單手指著我大喊起來。
「將結城來夏帶至老朽面前!」
村人們在接收到命令的瞬間,原先的觀望立即化為行動,無數隻手朝我伸了過來。
「──咕!」
碰地,離我最近的男人仰天倒了下去。
耕一硬生生將拳頭奮力砸在對方的鼻樑上,我沒想到一向和善的他居然會做出這種粗暴的舉動。
「還愣著做什麼!跑起來!」
下一秒,耕一連續擊倒了三四個大人為我開路,其中當然也不乏女性。
情況危急,所以我不再猶豫,甩開不斷想要抓住我外套的手指,從耕一的側邊突破人群最少的位置,一鼓作氣跑下斜坡旁的樹林裡。
「這邊!」
聽到我呼喚的耕一馬上跟著衝了進來。
由於我們的動作還算矯捷,再加上從小對地形的熟識,在夜間的森林裡穿梭並非難事,但因為前幾天暴雨的關係,有些地方的土壤非常容易鬆動,對不熟悉狀況的他們來說可是危險至極,因此一下子被拉開距離的大人們要追過來有一定的難度。
「現在怎麼辦?」
過了十多分鐘,在確定後面沒有追上來的跡象後,我小心翼翼地問起耕一。
他的嘴唇有點發白,大概是對於剛剛行使暴力的事情感到餘悸猶存吧,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殺紅了眼似地毆打別人。
「最糟的情況。我開的清單妳全都收好了嗎?」
「我想大概有個七成。」
「那夠了。我們去妳家拿必需品,今晚就逃離村子。」
「那耕一你的呢?」
「我家太遠了,從妳家的位置走山路離開比較快,走平常出村的路線很容易就會被追上,因此我們最好繞過幾個山頭,從……來夏,妳有在聽嗎?」
耕一因為正在擬定計畫的關係,所以沒有注意到,反而很有點不悅地轉過來。
但是,從我這裡眺望到那些正從村子那邊過來的東西,簡直讓不能再糟的情況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耕一……是同伴,冬笑她剛剛是在呼喚同伴!」
我指著底下正沿著道路快速爬行的那些有著人臉的怪物。
褐色的軀幹緊貼著地面,他們爬行的動作有點像是蜥蜴,但那過長的纖細四肢又讓人不由得朝著昆蟲那類的生物做聯想。
數量總計起來大約有幾十隻,像是遷移般死命地往廣場的方向前進,速度很快,不到一下子的時間,最前面的怪物就已經快爬到遠處跟我們平行的階梯位置了。
「噓,先躲到樹後面。」
耕一不由分說地把我攬到了粗壯的樹幹後面,避免移動時造成的聲響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然而,等到最後面的幾隻也要通過的時候,廣場那邊就傳來了人群紛亂的聲音,頓時那邊的火光劇烈地搖晃了起來,並接連傳來幾聲駭人的尖叫聲劃破天際。
「好,要加快腳步了,勢必在他們彼此的鬥爭結束前離開,來夏妳走前面。」
耕一探出頭確認沒有落單的怪物後,催促著視力比較好的我到前面替他帶路。
「剛剛那些……都是我們已經過世的村民嗎?」
我一邊避開可能鬆動的土壤,一邊抓著依附在樹幹上的藤蔓穩住身子,而耕一也有樣學樣地跟著我的動作做。
「還不知道,但看起來跟冬笑比起來低階許多,行為模式似乎也很固定,或許是冬笑繁衍出來的也不一定,妳是不是又在胡思亂想了?」
「我只是在想……我跟你的父母會不會也在那裡面。」
「哎,我就知道。我這麼說吧,妳覺得變成那樣子的怪物的話,依然是我們所認識的親人嗎?」
「可是冬笑她……認出我來了不是嗎?」
我試著反駁,但其實或許只是耍任性而已,我根本不清楚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答案。
「已經夠了,來夏。當初救不了冬笑的我們,現在也同樣沒有機會拯救她。」
「……咦?」
我前進的腳步停了下來,回頭看向在寒夜裡呼出白霧的耕一。
原來我一直想要做的事情──是拯救冬笑嗎?
「用不著驚訝,因為我也和妳一樣,對於當初沒有救到冬笑而感到後悔不已。」
「原來你也是嗎……」
「如果能有通往完美結局的選項的話,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要妳選擇,不,是押著妳也要逼妳選。但事實上現在的我們根本就自身難保,那些事情等我們確保安全以後再去考慮吧,不然死了的話一切都只是冗談。」
「說的也是,對不起,我不會再去想了。」
我認為耕一說的很有道理。
事以至此,不是再去擔心那些瑣事的時候,一切都要以力求自保為優先。
可是,唯獨有一名少女,是即便拼上性命也想要去保護的對象。
「但至少……在離開之前我們帶著穗香走好嗎?我不想放她一個人留在這村子。」
「經過廣場的事妳還不明白嗎來夏!」
對於我最後的提案,耕一不知道為什麼很煩躁似地提高了音量。
「早就來不及了,穗香剛剛可是在那群要抓住我們的人群裡面之中啊!」
我從他那哀切的眼神中理解到了現實的殘酷。
難以言喻的心情,只知道對這個村子感到莫名憤怒的我,默默轉過頭咬緊牙齒,試圖不要讓眼淚落下。

「我上樓拿背包!」
「妳說裝食物的空背包在──好,我看到了。」
一進家門,我們就照著剛才擬定的計畫各自分頭行動。
由我上樓將裝滿必需品的背包拿下來,而耕一則是以最快的速度搜刮冰箱裡的食品,能帶多少就帶多少。
我三步併成兩步,幾乎是完全沒有煞車地衝進房間裡面。
沒有開燈的房間僅僅只有月光作為照明,但光是能辨識背包的形狀那就足夠了,正當我背起背包,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不經意地注意到被我放在窗邊的書櫃上,那僅有一張的全家福合照。
照片裡面年僅十一歲的我,和冬笑還有爸爸媽媽,對著眼前的鏡頭露出燦爛的笑容。
此時我做了最不該做的決定,就是折返回去墊腳準備將那照片一併帶走。因為,在這麼做的同時,我的眼角餘光注意到樓下庭園裡正發生的慘劇。
「不要……不要……拜託……」
被月光照成蒼藍色的庭園裡,有個女孩正倒臥在深色的血泊之中。
女孩的名字叫做惠,是個年紀比我小四歲,在我們學校就讀國中二年級的活潑女孩。
從二樓這裡向下俯瞰,一隻外型如同蝗蟲般的黃褐色怪物正一面撕咬著她頸部的肌腱咀嚼,下半身正不停地對著她兩腿之間抽送著。
「結……」
是注意到窗邊的我嗎。
女孩那失去對焦能力的空洞瞳孔直視著我的方向。
「結城……」
氣若游絲地向著天空的方向舉起求救的手。
……但那慘狀連我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簡直是讓人不忍卒睹的畫面,但我不願意避開她的視線,而她像是用盡了肺部最後一口氣,拼命地擠出了最後的遺言。
「結城……叔叔……」
然而,卻是我完全意料之外的單詞。
「──爸、爸?」
說出口的瞬間就後悔了。
蝗蟲停止了腰部那禽獸般的抽送動作,咀嚼的嘴巴也停了下來。
如同慢動作播送的畫面,他如金平糖般滿是疙瘩的頭顱轉動了二十度、六十度、一百度、一百四十度……最後停在了一百八十度與我正面對著,在那之上的是父親扭曲的猙獰樣貌。
身軀興奮地顫抖起來,只花了短短一秒,他緊貼著牆壁一路快速爬行到我的窗前,和我之間只隔著一層不到一公分厚的透明玻璃,血盆大口正對著我的臉頰。
「───」
咣!爆散開來的玻璃讓我反射性保護起眼睛。
我一瞬間真的以為自己死定了,但緊接著我的身體被人用力地撞倒在地上,幸虧有背包作為緩衝而沒有大礙,我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耕一奮力將書架給扳倒的瞬間畫面。
碰地,木屑伴隨著巨大的聲響而四處彈開。
「嘎嘎啊!嘎嘎嘎嘎啊……!!」
有著父親模樣的怪物痛苦地哀號起來。
原木書櫃不偏不倚地將他的上半身壓扁而動彈不得,而耕一在喘著氣觀察狀況安全後,才重重地坐到我的床上。
「哈啊、哈啊……沒受傷吧?」
他喘了好一陣子,才轉過頭來關心我的狀況。
「我沒事……不過耕一,你的手──」
我指著他幾乎整個染紅的左手,上頭滿是黏稠的鮮血。
「哈啊……這個?情急之下揍下去的,上面不是我的血。」
耕一隨手在褲子上擦了一下,用下巴指著怪物不斷抹在木頭地板上的凌亂血跡。
他接著繼續盯著眼前的怪物看,彷彿想要理解一切似地觀察著那個怪物的每個動作。
「我不相信,你把手伸出來。」
但因為血量有點多,所以我有點擔心他是故意在逞強,還特地過去仔細檢查了一遍,但確實如他所說沒有傷口。
「這下總該信了吧?」
他說歸說,眼睛還是直盯著怪物不放。
「對不起,每次都要靠你保護我。」
「說這些還太早,還是留著等逃出去以後再跟我說吧。」
耕一回頭坐起身來,將手伸向被我靠在床邊的登山背包。
「行李我來揹,來夏妳負責樓下裝食物的那個就好。」
「真的沒問題嗎?你臉色很差的樣子。」
我這不是誇張的譬喻,耕一嘴唇的顏色幾乎可以用慘白來形容。
「可不是嗎……這幾天沒睡好,今天又遇到這麼多事情。其實妳也該照照鏡子,披頭散髮的,肯定比我還要難看。」
「沒禮貌!我是在擔心你耶!」
都這種時候了,這傢伙居然還有心情鬥嘴。
「呵,生氣以後有比較好一點了。走吧,這裡不適合久留,進到森林後有很多時間可以休息。」
在我們準備關上房門離開之際,耕一似乎認出奄奄一息的怪物的樣貌,握著門把的手突然就停下了動作。
「……你認錯了。」
「來夏?」
「……那個才不是我爸爸。」
充其量,只是披著相似外皮的怪物而已。
在我記憶裡的父親,是個愛護妻小,絕對不可能做出那種禽獸不如的舉動的男人。
「嗯──對,是我眼花看錯了。」
善解人意的耕一隨即將房門帶上,我則跟在他的身後走下樓梯。
被食物塞得滿滿的背包已經放在客廳的茶几上,左右兩旁網狀的口袋也分別放上了水壺及手電筒,能在短時間準備得這麼充分實在很厲害。
最後,我轉頭看了一眼這個裝滿我十七年人生的空間,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回憶這東西能帶走多少就多少吧。
「我們出發吧。」
不同於以往,這次由我主動跨出腳步。
離開之前,一包遺落在客廳地毯上的生理用品,在我腦海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們在森林裡走了很長一段時間。
沒有開闢的夜間山路比想像中還要來得難走,一路上走在前面的耕一還必須用從臨時從廚房拿的切魚刀斬斷藤蔓,偶爾還得用上雙手攀爬角度嚴苛的斜坡,搞得我精疲力盡。
耕一的話就更不用說了,隨著時間的拉長,他的喘息聲到後來急促到我聽了都覺得恐怖的程度,但好幾次向他提出休息的要求都被他給嚴正駁回,說我們沒有那種餘裕。
等到天空漸漸泛白的時候,我們好不容易抵達接近山脊的位置,我不死心地再次要求耕一休息,然而這次他卻意外地同意,找了棵樹靠著坐了下來。
我直到這時候正對著他才發現異常,他的樣子相當憔悴,就算疲勞也不應該虛弱成這樣才對。
「我想……我已經想通冬笑他們會變成那樣的原因了。」
我還來不及問他的狀況,耕一先一步指著村子的方向對我這麼說著。
於是我只好在旁邊卸下行李,一邊看著遠方有幾處冒煙起火的村子,一邊將水壺的瓶蓋轉開,先倒了一杯水遞給了他。
耕一在接過去的同時說了句「謝謝」後,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妳還記得嗎,來夏?我們過年祭典的時候會用到的那個……啊,算了,這部份不提也罷。」
「沒事吧?我覺得你有點怪怪的。」
「嗯,只是需要整理思緒而已。接下來我要說的部份可能有點噁心,妳可能要稍微忍耐一下。」
「沒關係,我覺得我這幾天已經見怪不怪了。」
「那我繼續……簡單來說,大人們將經過『處理』後的屍體灑到了土壤裡面,也就是他們所信奉的回歸自然的教條,並期望藉此來達到『完全的靈魂輪迴』。」
「所以他們對於冬笑的出現並不感到意外就是這原因嗎?啊,謝謝。」
我接過耕一回遞給我的瓶蓋,馬上替口乾舌燥的自己添上了滿滿一杯水。
「就是這樣,所以那時候才會說想要更加理解而進行剖腹。至於冬笑為什麼會是那副模樣,我想這是因為他們特殊的『處理』而造成的差錯。在解釋這之前……來夏妳聽過『胎兒之夢』這個說法嗎?」
「沒有,那是什麼?」
「簡單來說,是一種對於懷胎十月的過程,雖然聽似荒謬但又有幾分道理的說法……當初那本書的作者提到的觀點是,擁有靈魂的胎兒在母體內做著從過去幾千年一路演化至今的夢,而後再出生承續歷史。」
「這……根本是歪理吧。」
老實說,耕一的說法與我們過去在課堂上學過的知識完全不同。
「要說是歪理也行,但讓我稍微舉個例子吧。在懷孕期間,胎兒的蹼和尾巴都會逐漸變化,最後形成我們現在所認知的人類。然而……尾巴和蹼的退化這件事本身不就和我們人類當初演化的過程相同嗎?如果是註定不會留在身上的東西……那麼一開始就不用長出來就好了嗎。」
耕一雖然疲憊但還是說得有條有理,讓我對此發想感到在意起來。
「那這和冬笑變成怪物的關係是?」
不過,這是最先必須弄明白的問題。
「我認為──人類的胎兒之夢發生在植物身上了。」
耕一緩慢地說出了他的結論。
而我因為太過於震驚,手中的瓶蓋掉落在地上,裡面的水撒了一地。
「靈魂最有可能寄宿的位置在於腦部,他們將屍體搗成肉泥灑進土裡的行為,很可能意外造成了附著於種子甚至於被樹木所吸收。」
「也就是說,附著了冬笑靈魂的樹木開始以人類的方式進行演化……」
「沒錯,而還只是嬰兒的她會簡單的思考,並依照本能行動。生命最優先的本能就是繁衍,這就可以解釋身為雌性的冬笑為何襲擊的是葛城,而非並未在當時被認出來的妳。至於其他的……我想可能是冬笑依照自身天性所製造出來的工蟻,除了服從冬笑以外就只剩下本能,不具備自我認知的能力。」
「怎麼會這樣……」
我不禁回頭望向村子的方向,在那裡發生的悲劇究竟是多少的錯誤交織而成的……我不知道,只是對於這樣的結局感到數不盡的哀傷。
「其實我會說這麼多,無非就是希望妳將我的想法告知外界,或許將來會有用得上的一天……」
耕一還是在喘,即使坐下來休息這麼久了臉色也沒有好轉的跡象,反而喘得更加嚴重了。
「越過山脊以後會有一條古徑,沿著那條路再越過兩座山,就可以看到都市了。」
「我聽不懂你這什麼意思?還有你到底怎麼了……耕一?」
「還不明白嗎?我只能陪妳到這裡,剩下的路妳必須要一個人走。」
「難不成──」
大概是女孩子特有的直覺,先前的不協調感在此時連成一線,驅使著我衝上前一把掀開他那厚重的外套。
在那等待我的是在側腹上一片緊貼著一片,像是蜂窩似地吸飽血水的腫脹衛生棉片。
即便用上這麼多衛生棉仍止不住的鮮血,仍不斷從縫隙中緩緩滲漏出來,因此他外套的內襯早就已經被深紅色給染遍。
「這、什麼時候……」
止不住的淚水在此時源源不絕地湧出。
我這個笨蛋居然連這麼明顯的事情都沒發現,要是我能早點察覺到不對勁的話……
「笨蛋……用不著自責,早在廣場被刺到的時候就沒救了。」
「怎麼可能會沒救!要是能早點治療的話……」
「妳啊,書到底讀到哪去了……這個位置可是脾臟喔,整個村子只有森叔才有辦法吧,但前提是他們要願意治療我這個背叛者才行。」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對不起、對不起……」
講到這裡我已經泣不成聲了,只能不斷地吸著鼻子。
「別哭了。來……這個妳收好。」
耕一遞過來的是一張泛黃的老式名片,上頭有著以原子筆寫下的潦草地址。
「這個是我姑姑的地址,沒意外的話她會收留妳的,我看過她和我父親以前的信,是位相當正直的女性……」
「我不要拿!我要你跟我一起走,嗚……」
「我已經不行了……再說,妳看到那邊那兩隻了沒有?」
我順著耕一指著的地方看過去,我的視力很好,所以就算被淚水弄得模糊不清還是看得到他所指的目標──兩隻蝗蟲般的怪物,正在距離一小段的下方順著我們走過的路徑爬行。
「哈啊,哈啊……一小時前就注意到了,不知道是順著血味……還是揮拳時沾到的荷爾蒙跟來的,幸好他們視力很差。總之,我還有要把他們引開的責任。」
「那算什麼……那算什麼啊!!」
心好痛。
我明白耕一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更改,也明白那大量失血所代表的意義,只是怎麼樣都難以接受啊……
「最後能扶我起來一下嗎,來夏。」
我點了點頭,想試著將眼淚擦掉……但還是不行,只好哭喪著臉過去攙扶起虛弱至極的他。
好不容易站起來走了一小段以後,耕一突然將我整個人轉過去緊緊地抱住,我的臉順勢靠到了他的肩膀上,但我卻縮著身子,不知道該不該用力的回抱他,深怕一個不小心就讓他的傷勢加劇。
「妳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將神命村所發生的一切帶給外面的世界……然後,好好找到屬於妳自己的幸福。」
在我耳邊低聲訴說的話語,讓我認知到自己有多喜歡眼前這個男生。
他的手指輕輕地摸著我的頭髮,我多希望時間就停在這一刻永遠不要前進,但是,耕一卻沒有遲疑地將我從他的懷裡推開,在我還沒再次看清他的臉時,逕自朝著我的背後走去。
「不準回頭。」
那是堅決到有如命令般的口氣。
「妳要做的只有往前看、往未來看……神命村的一切不會再是結城來夏的枷鎖,明白了嗎?」
「耕一……」
「回答我,結城來夏明白了嗎?」
「明白了……我說我明白了啦!笨蛋優等生!」
我扛起兩件沉甸甸的行李,腳步笨重地開始往著山脊的頂端前進。
「笨蛋,妳才是要多看點書啦──」
我連同他最後這句回嘴的話一同帶上,舉步艱辛地迎向山頂。
太陽初昇,將整座山谷籠罩在金黃的色彩之中,我擦乾眼淚,目標向著朝陽的彼端。
■■■
「──冬笑?請等一下!請問妳是結城冬笑小姐嗎!?」
下班的時候在路上被來路不明的男人給叫住。
若是換作平常的情況,我肯定頭也不回地當作沒聽到,絕不會給對方好臉色看。
只是這次,從對方口中說出的並非搭訕的話語,而是對我來說是相當久違的──我親生妹妹的名字。
「抱歉,你認錯人了。」
但基於某種程度上考量,我還是決定主動保持距離,而且這也不算說謊就是了。
「哦!那妳肯定就是冬笑的姊姊,結城來夏小姐了吧?」
「───」
老實說我感到相當意外,這個皮膚黝黑的男人不但清楚我的舊姓,甚至連我的家庭狀況都相當清楚。
這樣一來,肯定不是個能夠隨便打發掉的傢伙,因此我決定接受他的邀約,前往附近的家庭餐館吃飯,反正今天加班的我也還沒有吃晚餐。
「還沒有自我介紹啊,我姓青海,職業是一名自由記者。」
我接過皺巴巴的名片,上頭的名字寫著青海雄介。
我再次打量起眼前的男人,染著一頭金色的刺蝟髮型的他身材相當魁梧,坦克背心外面套著一件顏色鮮艷的花襯衫,若是再加上一副吊兒啷鐺的墨鏡和金項鍊的話,就相當符合我心目中的混混形象了。
從眼角的魚尾紋判斷,年紀的話大概比我大上十歲左右,也就是接近四十歲的年紀,但可能更大也不一定。
「哦,對了,我吸菸的話妳不介意吧?」
「我介意。」
「這樣啊,那就得請妳將就一下了。」
很好,我對這個男人的第一印象簡直糟透了。
偏偏有鑑於他掌握到的情報超乎我想像中的多,我決定多花點時間聽聽他的用意。
「我就單刀直入地說了吧,可以請妳告訴我神命村的一切嗎?」
點起了菸,光是這句話就可以知道這個名叫青海的男人來歷相當不簡單。
這是我自從被神谷阿姨收留以來,第一次從外人口中聽到神命村這三個字。基本上,一般人是絕對不知道的,就算翻閱目前所有市售的地圖,甚至是網路上的空拍圖,都絕不可能得知神命村的存在。
「在這之前先由我提問,你和冬笑是什麼關係?」
我現在唯一想到的可能性,就是十幾年前冬笑在都市所接觸過的人。
「這個嘛,該怎麼說呢……資助她的一種關係。嘿,可別誤會,不是援助交際啊,那時候被上面派去做蹺家少女的報導,所以只是花錢跟她買情報而已,會得知神命村和妳們家的關係也是在那時候。」
男人得意地挑了幾下眉,我這邊反而將眉頭皺了起來……總覺得有點不舒服,第一個問題就讓我有點打退堂鼓。
「既然提都提到了,我姑且就先確認一下,冬笑她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看來你對村子的規則相當清楚。」
「這話未免太抬舉我了,我也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拿到這極少的情報,對神命村的了解肯定沒有比在裡面生活過的妳還要來得多。」
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菸,接著對著菸灰缸彈了兩下菸灰。
「所以,請妳務必將妳所知的情報提供給我,我想寫一篇專題報導,若是證據充分的話,我打算將其交給國際媒體揭發這個村子。」
我雖然不喜歡眼前的男人,但仍可從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作為記者的專業及熱忱。
這時服務生正巧過來詢問點餐,於是我點了一份焗烤義大利麵套餐搭配熱咖啡,而青海先生則是點了份與他外貌大相逕庭的豪華巧克力聖代。
「青海先生,你的想法我能理解。只不過正如你所見,我是被村子『淘汰』而倖存的人,換句話說,我對村子本身並不了解,這點還得請你先將你那邊的情報提供給我。」
熱咖啡送上來的速度很快,苦澀的口感讓我稍微提振了上班所耗費掉的精神。
「作為交換條件,我會將當初促使我成功逃離的那個事件,鉅細靡遺地提供給你。」
說歸這麼說,其實就算他什麼都不知道,我還是會將那個事件完整地告訴他。
因為我答應過耕一,要將當時的事情全都公開給外界知道。
其實我很早以前就想說了,只不過神谷阿姨認為會招來危險,因此希望我暫緩公開的時間點,如今我認為現在正是個值得把握的機會。
「這麼好的提案怎麼可能不接受呢!」
青海先生想都不想就同意了我的要求。
接著,他從相機包裡取出一台小型的平板電腦,打開圖片的資料夾。
「首先,要提到神命村的話,就不得不提到這個男人──」
男人的手指點按,原本小張的個人獨照被放大。
照片裡頭髮灰白的老人,這時期鬍鬚比我印象中還要短上許多,左眼也還沒有變得混濁。
「──芥川實至郎,也就是神命教的教主,同時也是身兼多間跨國企業的總裁。
而他也將這份領導能力發揮至極致,其創立的神命教所倡導的回歸自然主義,深受各界的菁英份子所推崇,至於中間興盛的過程如何我就不贅述。總而言之,在各界取之不盡的資源支持下,距今三十年前,以他為首的菁英份子們決定仿照1974年的人民聖殿農業計畫,在某個深山中成立了自給自足的小鎮,也就是妳所認識的神命村。」
「請稍等一下,各界的菁英份子?」
「是的,包含妳的父親結城正信副教授在內,全部的居民都是經過道德篩選過的高知識份子。」
我想起曾經在父親背包裡發現的證件,證明這個男人所言不假。
「再加上有著嚴格遵循教義的教主,神命村與當年釀成悲劇的瓊斯鎮完全不同,如果單看表面的話,確實可以是現代理想鄉的體現。」
「那地方才不是什麼理想鄉……」
我看著咖啡裡日光燈的倒影,手指不自覺地用力起來。
「沒錯,到此為止就是我所理解的全部。輪到妳了,來吧,告訴我妳是怎麼逃離那個村子的?」
他將平板電腦切換到錄音模式。
那是個很長的故事。
我簡單地做了個深呼吸,試著將那塵封已久的記憶再度打開,當年在教室裡的光景彷彿重現在眼前──

「嗯……想不到經歷了這樣的慘劇啊。」
我說完以後,青海雄介這個男人明顯對我的故事內容感到震驚。
他在不斷地用湯匙點著見底玻璃杯好一陣子後,才說出讓我差點暈厥的結論。
「那麼,要不要試著回去看看?」
「青海先生,請問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雖然早就有預感眼前的這個男人會提出諸如此類的要求,但我還是按捺不住不滿的情緒。
「喂喂,別這麼嚴肅嘛,我這不是懷疑妳的意思,因為妳看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也沒見到妳所提到的那些怪物,如果真如那位……嗯,耕一同學所推測的,是為了繁衍,那麼早該入侵我們人類社會,我們也就不能像現在這樣悠閒地坐在這喝咖啡……我說到這妳應該懂我的想法了吧,結城小姐。」
「請說重點。」
「嘛,我的意思是,我認為現在神命村內部已經是相當穩定的狀態。」
男人收起一派輕鬆的坐姿,以相當認真的眼神直視著我。
「最糟的情況,先假設那怪物仍具有攻擊人類的習性好了,我認為妳的村子有可能已經找到抑制或是與怪物共存的方法,詳情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能擔保在村子肯定是沒有危險性的。」「那是你一廂情願的幻想,更何況我沒有理由相信如今村子依然存在。」
「是嗎?這樣吧,不如妳先看看這個吧。」
男人用湯匙挖了一點杯底殘留的巧克力醬含著,接著開啟了幾張拍得有些模糊的相片。
「事實上,截至今年為止,神命村的農作物持續有在供應給固定的店家,也就是說,妳的村子仍然存在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
相片上所拍到的讓人相當懷念的畫面。
我冷冷地看著相片上白色的小貨車,上面毫無疑問地印著神命村的徽章。
「既然都有情報了,那要找到神命村應該不是難事,我想並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哎,這只是有幾個熟識的同好朋友剛好目擊到,時間地點的差異都非常地大。畢竟不能光明正大地調查,所以我到現在連神命村大致上的地理位置都難已知曉。」
「……」
我雖然裝作在聽的樣子,但其實並沒有打算這麼快告訴他的意思。
因為我可不希望好不容易才提供資訊的記者,什麼都還沒報導就這麼一去不返。以這傢伙滿身的肌肉來看,他絕對是屬於行動派的那類型。
「結城小姐,我並不想勉強妳,但妳對自己成長的故鄉一點留戀都沒有嗎?」
「……」
男人的話並沒有讓我多想,低頭喝了一口已經冷掉的咖啡。
「就算真的有好了,但我留戀的人已經全都不在了。」
「這話很有意思,妳是如何斷定所有人都不在了呢?根據妳剛才所說的,能確定死亡的只有耕一同學對吧,其餘的同學們可是生死未卜的喔?」
他積極地勸說著我,但還真給他起到了些作用,因為我確實有掛念的人在。
「……穗香。」
小聲唸出口的名字聽起來就像是生字一樣生澀。
然而,對面的男人反而激動地拍了桌面,不顧桌上的餐點直接將身體伸了過來。
「等等!妳提到的人該不會是桃井穗香吧!?太有意思了,那可是現任的教主啊!」
「現任的──教主?」
這是我第一次對他的話感到震驚。
考量到穗香單純善良的性格,那機率幾近於不可能,實在難以與教主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
天空很藍。
我坐在青海先生的中古豐田Crown裡,瞇著眼睛隔著車窗望起熟悉的山中景色。
小時候總是那麼接近的天空,曾幾何時,在被水泥的叢林所遮蔽後,便不再抬起頭來注意過了呢。
在兩個星期前與身旁的男人相遇之前,我從未想過還會再次回來這個地方。
路上的車很少,即便今天是連續假日的白天,大概也要隔個七、八分鐘左右,單線道的另一側才會有汽車駛過,除此之外別說是建築物了,連個可供暫時休憩的觀景臺都沒有,放眼望去只有沿著山勢環繞,蜿蜒曲折的柏油路面而已。
「結城小姐,要是到了的話要提醒我啊!還真看不出來神命村就在這附近呢!」
這男人的身體似乎不會覺得累。
先不論總共開了多少路程,從國道轉入縣道後少說經過了四個多小時,不但看不出他有疲倦的跡象,興致反而更加高昂起來。
「快了。」
雖然作為指標的公車站牌並不一定還存在,但大致上的位置還能憑我過去的印象辨識。
「最後我想再強調一遍,青海先生,這趟旅程並不能保證我們的生命安全。」
穗香的事情,對我來說是有回去確認的必要,但對外人來說可不是如此。
「喂喂喂,可別太小看我啊!別看我這樣子,作為記者的專業還是有的。能獲得第一手神命村的資訊,賭上性命這點小事算什麼啊!」
青海先生說到慷慨激昂處奮力地拍打了一下方向盤,車身隨之微微晃動了一下。
我不禁嘆氣,從以前就很難理解這類人的想法,在我看來,神命村並不值得豁出性命去調查……當然也有可能是為了錢,不過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他堅持如此我也沒理由反對。
「但他們要殺我可沒這麼容易,不瞞妳說,我可是抱著自殺炸彈前來的啊,哈哈。」
「原來如此。」
「稍微感興趣點嘛。我有個朋友,要是我兩天內沒有聯絡他的話,就會將我截至目前為止所撰寫的稿子一次發給全世界各大報社,如何?很棒的保險吧?」
「嗯,以你而言算是做得不錯。」
不是刻薄的話,我是發自內心這麼覺得。
大概是我原本就不抱太大的期望,所以能做到這步我認為算是相當不錯的了,我自己也留有好幾份複印的信以防萬一。
結果再開了半個小時就看到了公車站牌。
我先下車,青海先生將車停到勉強容納得下一台汽車的路邊,才走過來與我會合。
站牌本體雖然變得鏽跡斑斑,但還是看得出來仍有作用,只是班次變得比以前更少就是了。
「神命村居然還有公共汽車可以到啊,居然有這種好事。」
戴起玳瑁色Ray-Ban太陽眼鏡的他,要不是胸前那相機的存在,就真的與路邊的混混無異。
「不過妳也真是的,早說的話我們坐公車來不就好了嗎?多省事啊,哈哈。」
「請不要隨意觸碰我的肩膀。」
這似乎是他想展現友好的方式,但我並不領情,本來我們之間就只是利害一致的關係,但這個人除了專業的部份以外都很容易惹我不爽。
「別這樣不近人情啊,這麼不可愛會交不到朋友吧?真是可惜了那樣的臉蛋。」
「謝謝你的關心。」
我並未將男人的話放在心上,自己朝著小徑的方向走去,他在自討沒趣摸摸鼻子後識相地跟了上來。
但他說的也是事實,自從到了都市以後,大概是個性不善掩飾的關係,普通的朋友是有很多,但並沒有所謂的知心好友。因此,我才會如此重視穗香這個好友的存在。
……老實說我很想她。
尤其是從青海先生這邊得知芥川實至郎──也就是前教主已死去,由她擔任的現在,我認為是個和她見面的最好時機。
走在每個曲折都是那麼熟悉的森林小徑。
由於我擺明不想聊天的關係,不知不覺中青海先生已經走到我前面去了。
不知道是我的體力變差還是怎樣,走過一半的路以後就開始覺得喘不過氣。
原先認為還算好穿的靴子讓腳趾好痛,自以為能阻擋蚊蟲的內搭褲則是沒發揮半點作用,種種不應該犯的錯居然會發生在我身上,真是豈有此理。
然而,就在我小聲嘀咕的時候,走在前面的青海先生突然停了下來。
原因無他,因為在更前面的地方,一名穿著甚平浴衣的少年正站在那裡。
「午安,想必是結城來夏小姐和青海雄介先生吧,村長已經恭候多時了。」
年僅十六、七歲的少年行了一禮。
他的臉讓我有點眼熟,但實在是想不起名字,畢竟當年我離開村子的時候,他可能還沒就讀小學吧。
但此時此刻,我實在是沒有心思去想那些,制定的秘密計畫老早就被別人發現,讓我感到苦惱不已。
「無須驚慌,村長特地指派我來為兩位帶路,尤其為初次前來的青海先生導覽村子,請往這邊走。」
少年希望我們能放心跟著他,我想說反正回來的事情也曝露了,索性只能跟在他的後頭。
等到走到能看見村子的位置時,便開始向青海先生介紹起整個神命村的現況。
我邊走邊聽,目前大概就是村子有意推廣觀光,所以需要與媒體合作而增加曝光率等等,少年如此解釋著。
當然,關於那些怪物的情況則是一點都沒提到。
「哎呀,原來我們還蠻受妳的好朋友歡迎的嘛。果然現在時代不同了,由年輕人主導就是不一樣。」
途中,青海先生一面興奮地到處按下快門,一面轉過頭來徵求我的意見,不過我沒有回話。
走出小徑後,我們一路從學校的方向走回村子。
廣闊的梯田裡面的稻草人仍舊佇立在麥田間,只不過衣著變得更加千奇百怪,據說要作為觀光的重點特色發展。我遠遠地看到幾個在田裡面灑著肥料的村民,不過我不確定是不是我所認識的人,因為視力沒有以前那麼好了,而且我一項都不喜歡有異物在臉上的感覺,更不要說是放在眼球上面。
沿著碎石子的小路,我們經過一間又一間結構相同的木造建築。小時候不覺得有異,但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建商販售的社區住宅一樣。至於經過我家前面,看到那寫著「結城」的熟悉門牌已經被替換上別的姓氏,心裡面還是感到一股莫名的惆悵。
「這裡就是村長的住所,那麼我就為兩位導覽至此,請容我暫且告辭了。」
在莊嚴的和風木製大門前,少年將我們交付給年紀約五十好幾的婦人後便先行離去。
面容雖然比印象中老了一些,但這位名叫前田的阿姨我是認識的。
打從我有記憶開始,就聽父親提過她在村長家中侍奉,想不到至今仍然維持著原狀。可是她似乎沒有認出我來,說了句「這邊請」後,便引領我們前往會客室的方向。
「哦,好氣派的房子啊!」
比起有閒情逸致對著枯山水造景拍照的青海先生,我這邊則是與之相反的沈重心情。
……老實說再次來到這裡讓我覺得很恐怖。
以前是因為大家都畏懼村長而感到害怕,但如今讓我感到畏懼的是村子完全沒變的事實。時間這個概念彷彿在神命村中不存在似地,幾乎所有的一切都與過去相同,我從這裡離開簡直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樣。
在進入會客室前會經過一段鶯啼走廊,光是腳踏在上面就會發出刺耳的軋扎聲響。
我在小時候聽父親提到過,這是種防盜的設計,年幼的我不管再怎麼放慢動作,結果都還是難以避免木頭發出高分貝的音量。
「結城大人、青海先生,請在此稍後片刻,我這就去請村長前來。」
必恭必敬地行禮後,前田阿姨伴隨著地板的響聲逐漸遠去,不過……她剛剛說大人?
「嘿,結城小姐,妳認為他們把那些樹人藏在哪裡?」
別人前腳才剛走,這傢伙立刻就在榻榻米墊上鬆懈姿勢開始大聲嚷嚷起來,就算沒神經也該有個限度。
「我不知道。」
「真可惜啊,不過倒是拍到了許多好照片就是了,這趟收穫可真不少!」
「那但願你能寫出與其相稱的報導。」
「所以要是能掌握些黑幕就好啦,聳動的標題最能吸引觀眾了。」
說穿了這傢伙就是為了錢吧,反正與我無關。
「喔,對了,妳那好朋友漂不漂亮啊?」
「……」
我因為懶得理這個討厭的男人而別開了臉。
然而,就因為這動作讓我突然驚覺,前方不知道什麼時候正坐著一位身穿加賀友禪的美女。首先注意到的是她那雪白的長髮,脫俗的清瘦臉龐,雖然不明原由地閉著眼睛,但眼前的美人確實是──
「感謝兩位遠道而來,我是神命村的村長──桃井穗香,請多多指教。」
多年未見而外貌丕變的好友深深行了一禮。
「好久不見。」
「啊……妳好妳好,抱歉讓妳見笑了。」
我趕緊回禮,而身旁的男人也跟著在一陣手忙腳亂之中坐正回禮,接著用他自以為小聲的音量接連對我說「真是個美人呢」、「不過眼睛好像看不見啊」。
「───」
我沒空理他,先是觀察外面的走廊,出入口只有一個,也就是說,穗香走進來沒道理我會沒注意到才對。
這時候走廊那邊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驗證了我的想法,隨後進來的前田阿姨奉上熱茶,收起托盤後再度踏著鶯鳴的音律離去。
「請先用茶。」
「正好口渴了呢,那我就不客氣啦!」
不知道是真的口渴,還是想在美女面前展現自己海派的個性,他將陶杯裡的茶水一口飲盡。
我在心裡面暗自想著這行為大概不妥,果不其然,才過沒多久,他的呼吸變得急促,那壯碩的身軀開始劇烈地抽搐,整個過程才不到兩分鐘就已經斷氣。
「───」
我不發一語,看著倒在旁邊的這個已經變成屍體的男人。
根據過往經驗,有人在面前死去固然不是很舒服,但意外的是我對於他的死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妳變了呢,來夏,過去的妳要是看到難以容忍的事情,肯定會挺身而出反抗到底呢。」
「或許吧,但我警告過他了。那麼,再過不久我也要像他一樣嗎?」
「雖說守住神命村的秘密是我的責任,但畢竟妳的身份不同,要是殺了妳的話可就違背教義了。」
「看樣子妳也變了,穗香。」
我看著眼前這個像是不曾見過面的陌生人。
能面不改色地將殺這個字掛在嘴邊,代表我記憶裡那個天真的穗香早已死去。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掌握住我的行蹤的?」
「事實上,妳投靠神谷夕子以後的紀錄就未曾間斷過,譬如妳考進的三流大學,就職後獲取的微薄薪資,其餘如社交狀況、就診紀錄等等森醫師皆有登錄在冊。」
「夠了。」
那說多諷刺就有多諷刺,原來我一直未曾逃離過村子的掌控嗎。
「夠了?妳不是充分運用了妳的『特權』,作為神命村唯一的特例在外界生活嗎?縱然資料顯示妳嚴重無法適應而有過自我了斷的念頭,但皆為妳自己的選擇,村子未曾對妳做出任何干涉。」
「妳說的特權……究竟是指什麼?」
「是呢,妳還不知道吧?因為妳的親生妹妹──結城冬笑,是我們神命教所信奉的神。」
「冬笑是──神?」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為一連串錯誤而在植物上進行錯誤的胎兒之夢的冬笑,在我離開村子的這段空白期間,居然被村子信奉為神嗎。
「在那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如妳所見,我們信奉著神,並藉由神命村這個機構進行篩選,唯有在此獲得認可的人,才得以前往理想鄉獲得永生。」
「我根本聽不懂……再說妳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回答我,穗香!」
我終於忍不住上前抓住她的肩膀,和服的領口被我扯開,露出她那毫無血色的蒼白鎖骨。
「我的理解有錯?妳是要問為何是我成為教主?」
「怎樣都好……拜託妳了……」
意識到早已來不拯救眼前的摯友,我收回感到脫力的雙手。
「如果來夏想知道的話可以唷。」
穗香輕輕地笑了起來。
這是重逢後她第一次表達身為人類的感情,但我卻不知道那笑容之中究竟包含多少無盡的絕望。
「其實被選為教主的人是來夏妳喔,再怎麼說妳也是神的親生姊姊。
既然妳不願意回來,我也只是作為妳的替代,暫時將就用著的次級品而已。所以現在只要妳有意願,隨時都可以頂替我成為教主,但那也要妳願意通過成為教主所需要的儀式才行。
儀式的部份必須由身處滿是食物跟神滓的坑洞裡面開始。啊,就是在廣場上殺了許多人的那些,來夏的父親當時也在坑洞裡面呢。平常啊,神滓若是沒有接獲神的指示,就只不過是擁有人類劣等的本性,將慾望表露無遺的醜陋生物。」
「穗香,難不成妳──」
我說不下去。
正因為曾經目睹過一次那生物的暴行,所以怎樣都說不出口。
「對啊,在那裡面被強暴整整一個月哦,全身能被上的地方全都被上過一遍了呢。
剛開始的時候,我可是無時無刻都在詛咒妳,但過了兩三天後就完全放棄了,因為到後來究竟是痛苦還是愉悅早就分不太清楚,這副軀殼的本能反應還真是下賤對吧?
從那時候起我就感受不太到喜怒哀樂了,少了大部分感情的影響,才能做出對村子最正確的選擇吧?不過,雖然心中沒什麼恨,但至少還記得報仇的具體作法。」
「果然村長……是被妳殺害的嗎?」
「嗯,我成為教主以後,照著跟我一樣的方式丟進去了。不到兩個小時就發瘋死掉了呢,還真是可笑的老鬼。」
像是想起愉悅的事情似而嬌豔地笑了,那模樣有如帶有劇毒的花蕾。
我無法想像過去她所遭受的待遇有多絕望,現在的我對沒有拯救到當時的她一事而感到萬分自責,但卻連分擔當時的她的千萬分之一痛苦都做不到。
「為什麼……不打算報復我?妳想要的話絕對可以做到吧?」
到頭來,只能說出這種不像樣的話來。
「來夏,我可不記得妳是這麼沒記性的人,不是說過妳
作者: chenhanhan88 (翰翰老爹)   2015-02-16 01:08:00
Like
作者: as5780356 (小呆呆明星)   2015-02-16 01:46:00
作者: kiwimin (kiwi)   2015-02-16 01:58:00
太精彩了
作者: iceJan (小野狐)   2015-02-16 03:26:00
好看
作者: rimoe (.(ェ).)   2015-02-16 03:44:00
作者: capricious8 (capricious)   2015-02-16 17:51:00
!!!推
作者: yuimika   2015-02-16 21:18:00
前篇的開頭就是結局吧? 還有請還我好男人耕一...Q Q
作者: sniper2824 (月夜)   2015-02-16 22:18:00
推個
作者: Qlion (小獅子)   2015-02-16 23:45:00
好看!一整天餘韻繞樑!
作者: jingyi620 (平淡 超凡品味!)   2015-02-17 12:07:00
推!!
作者: Ilovecats (~貓~)   2015-02-18 23:14:00
大推 Q_Q 雖然結局很讓人難過... 對於三個主角都是另外想知道 最後謊言的告解那邊 是說其實來夏選擇頂替教主的話 已經不需要像穗香當初那樣被丟到坑裡受盡凌虐嗎?但穗香可能是不想被頂替或者為來夏著想(?所以欺騙她 讓她選擇去找冬笑? (我覺得是不想被頂替啦去找冬笑 感覺就是被吃掉吸收成養份了啊... Q_Q
作者: moontooch (Yu)   2015-02-18 23:41:00
太精彩了!大推!
作者: eternal2014 (翎翎)   2015-02-19 10:39:00
好看,結局好哀傷
作者: wytt8805 (愛麗絲)   2015-02-20 18:24:00
推耕一 雖然有些看不太懂;-;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