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公寓沒有電梯，要上下樓只能用雙腳來爬。這對當時剛升小一的我來說仍是件吃力
的事，更別提我們家位在頂樓五樓了。
記得那時剛從三重的某棟十二樓的大樓搬到這棟舊公寓，因此有時候會想念有電梯的
日子。不過想歸想，習慣了爬樓梯之後，對精力充沛的小孩來說也算不了什麼。
只不過，我爸有時會帶我跟妹妹到朋友家作客，直到很晚才回來。往往在到家之前我
的眼皮就重得快闔上了，連路都走得跌跌撞撞，因此在這種情況下，通常都是我爸背著我
爬樓梯，他的前面則是抱著同樣昏昏欲睡的妹妹。
這一天也不例外，從爸爸朋友家回來後，才剛進到公寓我跟妹妹就已經站不太穩了。
於是爸爸蹲下來讓我爬上他的背。溫暖而寬闊的背令人安心，原本還能感覺到移動的步伐
，但隨即我就進入了夢鄉。
重新睜開眼睛時，我卻發現自己獨自一人站在樓梯間的平台上。大門就在下面，代表
我是在一、二樓之間。
「爸爸？」我揉了揉眼睛，但眼皮仍然很重。「妹妹？」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我又喊了幾次，並以眼睛上下搜索，但仍無聲無息。
直到我真正意識到他們並不在我身邊時，我總算睡意全失。「你們在捉弄我對嗎？」
當時的我一口咬定是這樣，便有些氣憤地開始強迫自己的雙腳跨過一級級的階梯，以
期望回到家門前時，能看見爸爸和妹妹在那兒等著我。
由於是舊的公寓，樓層的牆面斑駁不堪，仰頭望向牆角還見到蜘蛛網。樓梯間的電燈
一閃一閃的，好像快壞了，記得從剛搬過來這裡時就是這樣了。
「三……四……」因為這棟公寓沒有標示樓層，每抵達一層樓，我就數一次。
不知為何，在我開始要往五樓走的時候，電燈突然熄滅了。
「停電？」
不光只有一盞而已，是整層樓的燈都滅了，而且緊急照明燈也沒有作用，明明之前停
電時都會亮的啊？我如此想。
樓梯間的窗戶也是封死的，所以戶外的路燈或月光絲毫照不進來，因此我可以說是陷
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處境。印象中從沒有在黑暗中走過樓梯的我，當下不禁覺得有些不安
。
不要緊──我立刻安撫自己，只差一樓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便懷著這樣的心情
，一邊用手摸索樓梯，一邊用腳拾級而上。
只不過，不知道踩了幾階，始終上不到五樓的地方。
「好奇怪，怎麼好高……」
在我疑惑之際，電燈竟然重新亮了起來，而且亮得刺眼，讓我不得不用手稍作遮掩，
甚至依稀可以感受到光的熱度。從來不知道這些燈泡竟然有這麼亮。
但光線並未吸引我的注意太久。我首先確認了自己的位置，是位在樓梯中間，在上方
的則是樓梯間的平台。
「咦……？」
意識到這點後，我馬上產生了新的疑惑。
儘管剛才一路都黑漆漆的，但我確實走過了四、五樓之間的小平台，然後繼續往上爬
樓梯。因此照理說在我上方的應該是五樓的地方，為什麼卻看見樓間平台？
「走過頭了？」
我一度以為是自己累到昏頭，經過了五樓家門走到六樓都沒發現。「真是的，爸爸跟
妹妹也沒叫我。」於是我滿心期待地轉身，望向下方。
映入我眼簾的是樓間平台。
我頓時說不出話，再度下意識地揉起雙眼，但呈現在我眼前的景象依舊未變。
「呵，不可能……」我發出了像是乾笑的聲音，但隨即靈機一動。「對了，如果下面
不是台子的話，按照『樓梯的法則』──」
想到一半我就重新燃起希望地回頭望向上方。
按照我情急之下擅自發明的「樓梯的法則」，如果我目前看向的樓梯通往的是樓與樓
之間的平台，就代表轉過頭的另一邊絕對能通往另一層樓。剛才之所以往上看見平台，只
是因為自己太累而眼花看錯了，實際上平台是在下面，而我背後的從頭到尾都是五樓。順
帶一提，之所以會使用「法則」，是因為我剛從電視學到了這個字彙。
爸爸有時也會說老花眼看錯，或許我也變老了吧？當時的我甚至如此天真地想。
只可惜天不從人願，我在回頭之後所望見的，毫無疑問地是另一個樓間平台。
「不、不可能……！」
不僅如此，我抓著樓梯的扶手，透過兩邊扶手中間的縫往更上方的樓層看去。
平台。平台的上一層的也是平台。
然後再往下一看。
平台！平台的下一層竟然還是平台！
平台平台平台……不論往上或是往下，都是無止境的樓間平台。明明只是一棟五樓的
房子，為什麼會高到看不見頂層或底層？有如傑克的豌豆一般，樓梯與樓間平台不斷地蔓
延生長，或許正當我駐足在原地時，它仍不斷地在生長。
直到這一刻起，我才真正害怕起來，有生以來首次的強烈恐懼感讓我癱坐在地。眼前
的景象已經完全超出了小一生如我的理解程度。
連電燈都充滿了惡意，在讓我徹底了解自身處境後，又蓄意地暗了下來。我就這麼被
迫回到全黑的環境中。
可是，我並未就此死心，一廂情願地認為這是爸爸跟妹妹聯手對我的惡作劇，最惡劣
那種。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裡認輸，我重新爬起身。
決定往下走，畢竟往下走絕對比往上爬輕鬆。
然而不管往下走了多少層，迎接著我的始終是一成不變的樓間平台。這並不是用看的
所得到的結論，在我小心翼翼地一階一階往下爬，最後腳底板碰到的卻總是樓梯間的平台
，因此這是身體的觸覺告訴我的答案。
除了觸覺之外，我剩下的另一項感官是聽覺。我的呼吸聲、腳步聲是這裡唯二的可聽
見的聲響。我喘得越激烈、腳踩得越大聲，就只是越凸顯這裡的寂靜。
我被這個現象激怒，無視全身的疲憊加快腳步往下狂奔，樓梯卻像是要捉弄我似地，
配合著我的步伐速度拉長了高度。所以不論跑多快，我抵達下一層的平台的速度根本毫無
改變。樓梯的階數已經多到讓我數不清的程度，但我仍不肯鬆懈下來。
因此，在黑暗中狂奔的下場就是失去平衡，我摔到了平台上。
奇蹟似傷勢沒有大礙，但我終於明白，沒有什麼家人的惡作劇、傑克的豌豆完全不是
什麼比喻──這幢房子的樓梯的生命是貨真價實的，它可以隨著自己的意志改變。
如果是長大後的我，在領悟「樓梯是有生命的」這件事實後，或許會想和這有生命的
樓梯進行交涉，了解它這麼整我的理由、想從我身上獲得什麼東西，再看它要怎麼樣才願
意放過我。當然那時的我對談判技巧一竅不通，唯一的手段便是回歸出生嬰兒的本能，也
就是哭。
「爸爸……妹妹……嗚嗚嗚……！」
縱使得不到任何回應，我仍邊喊著家人一邊哭泣。你不用太過驚訝，我在上國中以前
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愛哭鬼，更何況是處在這種令人不安的陌生環境中？
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記得自己將頭埋在雙膝之間睡著了。至於又睡了多久，我也無法
掌握，在這純然的黑色世界中，時間沒有任何意義。
只知道突然間，白色的光從眼皮透了進來。我起初以為又是電燈先生在對我開玩笑，
但馬上想起來電燈的光是黃色的，於是抬起頭，連忙睜開雙眼。
「按照『樓梯的法則』，樓梯間一定有窗戶。」
照理說已經封死而被我遺忘的窗戶，現在竟然是敞開的，光芒就是從那裡透進來。更
奇妙地，眼睛有好一段時間沒有接收到光線，白光卻不會刺眼，反而很柔和、溫暖。天國
的光芒應該也是這種感覺吧？明明沒去過天國，卻能夠如此地肯定。
於是我朝窗外探出頭。
出現在我視野中的是熟悉的景物，我家公寓對面的一間小雜貨店。只是我應該不曾從
這個角度觀看，畢竟雜貨店是開在一樓，我平常只會從一樓門口往對面看，但現在卻是由
上往下的視角。而從自己所在的高度來判斷，我位在二樓的平台，原來走了這麼久還是在
二樓。
忘了說明，我之所以能看得這麼清楚，都是多虧了戶外現在是大白天的福，方才的白
光自然就是太陽光囉。
更令我喜出望外的是，爸爸的身影這時從下方的死角探出來。
「爸爸！」我興奮地大喊，走了一整個晚上的疲倦感隨即煙消雲散。
「弟弟啊，終於找到你了！」聽到我聲音之後他立刻抬頭找到了我，臉上露出喜悅的
神情，接著他展開雙臂。「不要怕，跳下來，爸爸會接住你。」
「可是很高耶……」
爸爸的說法很奇怪，就好像是知道除了跳下去之外沒別的方法了一樣，而且為什麼好
像找我找了很久呢？
「哥哥也太膽小了吧，叫你跳就跳啊。」妹妹就在一旁被爸爸牽著，她用空著的那隻
手朝我作了鬼臉。
「要妳管啊。」我不甘示弱地回。
被妹妹這麼一激，我才想起來自己的確管不了這麼多，只想投向爸爸的胸懷。
只不過，在我跳下去之前還是多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再一次看了一眼身後的世界。那
是個沒有任何光線與聲音、只能用孤寂一詞詮釋的冰冷世界。
這時我終於懂了，或許樓梯先生就是一個人無聊，才會跟我「玩耍」吧？可是不管怎
麼說還是太可怕了，所以我趕緊回頭正視爸爸所在的位置，讓雙腳暫時離開了地面。
在我落進爸爸懷中的瞬間，意識變得朦朧起來。
「弟弟啊，到家了喔，快醒醒。」
感覺雙腳接觸到了地面，我便睜開沉重的眼皮。這才發現原是爸爸打算把我從他背上
放下來。
「到家了嗎……？」靠自己站穩之後，我面對爸爸的背問道，他正在拿鑰匙準備開門
。
「對啦，要睡多久啊。」回答我的是一旁的妹妹。什麼口氣嘛？明明妳自己還不是被
爸爸抱上來的……
爸爸打開了家門，妹妹跟著進了去，但我沒有馬上移動，是回頭望了樓梯一眼。平凡
的樓梯，我如是想。
「你站在門外做什麼？快進來吧。」
聽見爸爸手抵著門這麼說，我才趕緊搖頭說沒事，開始移動腳步。
原來剛才的是夢嗎……？我懷著這個疑問，回到了家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