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工作室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了一捲底片。
現在攝影早就數位化，這種黑白的底片很少見了，看來應該有好幾年了，我對著日光
燈，看了那捲底片，底片上映著一條溪，溪旁還隱隱約約出現一個人影。
我想起了那個夏日……
在那天之前，我從未想過要當一個攝影師。那年我只是個剛要上大學的新鮮人，對於
自己的未來充滿迷惘。
那年高中畢業，指考結束，放榜之後，大家待在家裡，除了玩玩世紀帝國或什麼線上
遊戲外，幾乎是閒得發慌。
這時班上的一個女生洪燕打電話過來。
「喂，小天南，最近沒事吧？」
「大姐頭，不要在我名字前加個小好不好？很難聽耶。」
洪燕稱呼每個男生都愛加個小字，年紀快比班上同學大一年，活潑外向，自認為是我
們的大姊姊一樣，所以才有了大姐頭的稱號，不過其實她也只是普通的高中女生罷了。
「怎麼樣，最近應該很閒吧？我約了好幾個同學一起去玩個一個星期，明天早上，台
南火車站後站集合，不要遲到。」
連個回絕的選項都沒有，就給我擅自掛上電話。
也是無聊吧，第二天，我乖乖帶著行李，到了火車站集合。
來的人有三四個，除了紅燕之外，還有只長肌肉不長腦的大豪，還有眼鏡妹筱帆，最
後則是我的死黨杰祐。
我們目的地是一個偏僻的小村落，在山腳下的一棟別墅，白色的磁磚，紅色的屋頂，
門前有條小溪流過，溪邊幾棵垂柳。
「大姐頭，你哪裡找來這樣的房子啊？」杰祐問洪燕。
「這當然就是大姊姊厲害的地方啊！住一天只要五百塊喔。」
「這麼便宜，不會是鬧鬼吧？」我隨口開個玩笑。
沒想到洪燕竟然沉默了半分鐘。
「唉呀，你想太多了啦。」洪燕笑笑說。
「喂，少唬弄過去。」大豪說。
「有鬼又怎樣，有點刺激的比較容易培養感情啊。」
「還培養感情哩，這邊就筱帆一個女的，我們幾個大男人是怎樣培養感情？」大豪調
侃她說。
「喂，我也是男……我說我也是女的好不好。」洪燕邊說邊開玩笑似的追打著大豪。
我們進了門，那棟別墅很寬敞，家具也是應有盡有，看到這個，鬧鬼的傳聞我倒不那
麼在意了。
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把飲料冰進去。
這時候，一個黑影從窗外閃過，看起來是女生的長髮。
「喂，筱帆是你嗎？」
洪燕留的是一頭像男生似的短髮，所以我自然以為是筱帆了，但當我問她的時候，她
卻一臉茫然的樣子。
「該不會……是……那個女孩……」洪燕突然露出很恐怖的表情。
「什麼女孩啊？」我問。
「就是自殺的那個啊！」
「你們看到前面那條河了嗎？還有河邊那棵柳樹，據說三年前，有一對情人，有個暑
假，他們來這裡玩，就借住在這棟房子裡，但是那天颱風來襲，水勢上漲，女孩不小心落
到河裡，那男孩子跳進河裡，把她救了起來，但自己卻被河水沖走了。那女孩到處找他，
都找不到，她在樹下哭了好幾天，最後在樹下上吊自殺。
但在那之後，住進這棟別墅的，就常常看到一個長髮的女孩在樹下哭泣……那棵柳樹
也被稱為『垂淚柳』。」
「那女孩也太傻了吧？不過是為了個男子，愛情有那麼重要嗎？」杰祐表現出不解的
樣子。
「小杰祐，你那麼不解風情，難怪沒女生喜歡你。」洪燕說。
「反正我也不愛女生，無所謂。」杰祐雖這麼說，但在多年後卻為情而死，真令人不
勝唏噓。
「少騙人啦，柳樹樹枝那麼細，要怎麼上吊？」我說。
「那現在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洪燕說。
「去就去嘛！」
「不要啦，很恐怖耶，現在天色也晚了，不要去啦。」筱帆持反對意見。
但是投票的結果是四比一，筱帆也不敢自己一個人留在屋內，只得跟我們去。
我們走到了樹下，杰祐像猴子一樣，拉著柳樹的樹枝盪了盪，沒想到看來比想像的結
實，看來傳說真有那麼幾分可能。
我們在那邊逛了逛，看沒發生什麼事，就回房玩大老二了。
到了半夜，我突然從夢中醒來。我聽到窗外傳來了笑聲，那笑聲很輕很輕，聽起來很
可愛，我忍不住打開了窗，看到一個女孩坐在河畔，發出那美妙的笑聲，她怎樣也不像是
為情而死的女孩，她看起來是那麼開心。
突然，她輕輕轉過了頭，和我四目相交，她受到驚嚇，想要逃走。
「等等，你別走。」我不知道我怎麼會和一個陌生的女孩說這種話。
她停下腳步，再回過頭望著我。
「我不是壞人，我不會害你。」
我從窗戶翻了出去，慢步走向她，我好怕我動作太大會傷了她。
「你是誰？」我問。
「你又是誰？」她反問。
「我是陳天南，是來這裡玩的學生。請問你是……」
「我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女孩子罷了。」
怎麼會沒有名字？我當她是開我玩笑。
「你是鬼嗎？那個傷心的女孩」
她輕輕笑了起來：「我不是鬼，我也不傷心，我喜歡在這裡，靜靜看著河流。」
「那我陪你。」
我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輕輕哼著歌，我的眼皮越來越沉……
當我再度醒來，我看見杰祐就站在我旁邊，搖著我。
「喂，天南，你怎麼會在這邊睡著啊？」
「她……她呢？」我問。
「你是睡糊塗了是不是？」
我把那女孩的事情跟大家說，但大家一點都不相信，只有洪燕說我一定是撞鬼了。
但……那女孩說她不是鬼啊！
我以為那只是我的夢，但第二天半夜，我卻又聽到了她的歌聲。
我悄悄走到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這果然不是夢。」我說。
「當然不是夢啊。」她笑著說，又唱起了歌。
「對了，我叫杰祐他們過來好了，這樣他們就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了。」
「啊！」她驚叫了一聲，然而那叫聲是很柔很柔的，就像一陣拂過柳梢的清風一樣。
「怎麼了？」
「不要叫別人來，我不喜歡太多人。」
「可是他們不是壞人啊！」
「拜託。」
她這麼一求，我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說好了，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喔，不能告訴任何人喔。」她說。
我點了點頭。
那幾個夜晚，我都陪她在河岸邊散步，看星星看月亮，看著水面泛起的漣漪，聽她輕
輕唱著歌。
「這麼多年了，第一次有人像這樣每夜在這裡陪我。」
「這麼多年？你等了多久？」
「我也不知道，好像過了好久好久。」
「我明晚還會來陪你的。」
「那明天之後呢？」
我低頭，明天之後，我們就要離開了。
「明天應該會是個最美的夜晚。」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
「是啊！」
「明天是我最喜歡的滿月之夜。」她說。
「那我們可以看一整夜的月亮。」
「約好了。」
「嗯，約好了。」
然而，我卻失了約，最後的一夜，我們一群人去附近看了夏日煙火，一直到了三更半
夜才回來。等到我回來的時候，已經看不到她的影子了，我走到河畔，蹲了下來，看到她
小小的腳印在河邊徘徊。
她一定等了我一夜吧！
我拾起了她落在地上的髮絲，尋著她的身影。
然而我卻找不到她。
天快亮了，我們快要離開這棟別墅，我也得收拾行李。朝陽從窗外射入，我一看，她
竟站在河岸邊，她的背影好美。
讓我留下點什麼吧，就算是背影也好，我抓起相機，喀嚓一聲，捕捉下她的背影，然
而，當我放下相機，她已經消失無蹤了。
再見了，無名的女孩。
我坐上火車，往台南駛去。
我將底片洗了出來，然而照片上並沒有那個女孩子，只有一條小溪，和靜佇在河畔的
那棵柳樹，她的髮絲，也化為柳絲。
當我隔年再去找她的時候，她再也沒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是誰？是人嗎？還是只是柳樹的精靈。
那幾個夜晚，是不是只是一場夢。
我始終沒有肯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