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曾經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媽媽，
白白的皮膚、大大的眼睛，就像洋娃娃一樣，
一頭染成棕栗色的及腰捲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一直好希望媽媽有一天能送我到幼稚園上課或接我放學，
這樣就有機會讓大家看看我美麗的媽媽。
但是媽媽不能，因為媽媽生病了。
媽媽開心的時候真的對我很好很好，會一直陪我玩家家酒，
偶爾也會瞞著爸爸帶我到附近的公園玩(爸爸不喜歡媽媽單獨外出，更不用說還帶著我)。
但她會突然對週遭的人大發脾氣，或是一直哭個不停，
爸爸怕媽媽哪一天可能會不小心傷害到我，
因此日常生活中多半是爸爸在照顧我，
而住在附近且獨居中的外婆也常常會來看我和媽媽。
從我有記憶開始，爸爸就一直要我體諒媽媽的病，
我一直好想念當他要我乖乖聽話時，那個溫柔又平和的聲音。
然而在我讀了幼稚園以後，媽媽不開心的日子越來越多，
好幾次他們就在我面前吵了起來。
雖然事後爸爸都會努力安慰媽媽，
但漸漸地爸爸也越來越少和我聊起媽媽了。
有一天半夜他們在客廳大吵了一架，
爸爸大聲說他受夠了媽媽這個瘋婆子，
接著他又對媽媽說了一串很難聽的話，然後一把抓起他的車鑰匙出門了。
他們以為我在房間裡睡著了，但其實我很快地就被他們的吵架聲吵醒，
並偷偷開了個門縫觀察他們。
爸爸出門之後，媽媽就站在大門前狂哭，
肩膀因為哭泣而一直不停顫抖。
我很想上前去安慰媽媽，但又不敢真的靠過去，
因為心情不好的媽媽有時非常恐怖，如果她突然發狂打我，
這個時候完全沒有人可以救我。
然而正當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時，
媽媽卻輕輕地走回客廳，像是夢遊一樣、開始緩緩繞著茶几走個不停，
同時嘴裡不斷念念有詞，但我無法聽見她都說了些什麼。
在沿著茶几繞行了好幾圈以後，
媽媽又突然跌坐在沙發上，開始專注地啃咬起自己的指甲。
媽媽只要情緒緊張就會咬指甲，
因此她的指甲總是短短的又不太整齊、有時還會流點血。
媽媽就這樣持續地重覆大哭、繞行茶几和啃咬指甲，
此時的她真的怪異到讓我好害怕，
於是我小心不讓自己嚇得哭出聲、輕輕地關上房門並鎖上，
躲在被窩裡祈禱爸爸能快點回家。
但自從那晚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爸爸。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門鈴聲吵醒，是外婆來了，而且還帶著我的阿姨一起過來。
她們兩個人的眼睛看起來都紅紅的，好像剛哭過一樣。
阿姨一看到我走出房門，就馬上走過來督促我刷牙洗臉，
而媽媽不知是什麼時候停止了她那些詭異的行為，
此刻正和外婆坐在沙發上，外婆則一直窸窸窣窣地不知和媽媽說些什麼，
從茶几上的水杯和藥丸來看，應該是在勸媽媽吃藥，
就像爸爸平常做的一樣。
然而媽媽似乎完全沒有理會外婆的打算，
只是安靜地抬頭盯著天花板，嘴唇微張。
一夜沒睡又哭過的她，這時候眼皮看起來好腫，眼球卻又充滿了血絲，
看起來又疲倦又可怕。
此刻我完全不敢多看媽媽，
把書包收拾好就馬上和阿姨出門了。
那天阿姨送我去上課，之後她又準時出現在放學時間的幼稚園門口，
我很失望當時還是沒看到爸爸。
然而當我和阿姨回到家以後，卻發現連媽媽都不在了，
家裡空無一人。
阿姨一路跟著我進到房間裡，說要幫我收拾行李，
接著又告訴我，我需要搬到外婆家一陣子。
阿姨平時有點嚴肅，但此時她卻非常溫柔地握著我的雙手。
她說爸爸昨晚太匆忙地出門，結果不小心把車子撞壞了，
但他的車子很老很舊了，很多師傅都不會修，
所以他要花點時間找到能幫他修車的師傅，因為等車子修好了才能帶我出去玩。
我說我可以不要出去玩，像平常一樣待在家裡扮家家酒就好，
但阿姨只是無語地對我笑了笑。
然後她又告訴我媽媽也對爸爸這陣子不能回家感到很緊張，
沒有爸爸在，媽媽幾乎不願意好好吃藥，
所以短期內媽媽只好先住在醫院裡，讓醫生護士好好照顧她。
爸媽突然都不見了讓我覺得好不安，
於是我哭著讓阿姨幫我收拾行李，一直到外婆家我都還是哭個不停，
雖然我知道大人都不喜歡愛哭的小孩，但我就是停不下來。
接下來幾天連住在外地的叔叔等爸爸的親戚也都來看我，
大家也都對我很好，甚至溫柔到有點奇怪，
然而一想到爸媽我就會忍不住掉下眼淚。
直到過了差不多一個禮拜以後，我突然夢見爸爸，
夢裡爸爸緊緊抱著我安慰我，並且不斷地哭著對我道歉。
第一次看到爸爸哭成這個樣子，反倒讓我自己忘了哭，
只是靜靜地讓爸爸抱在懷裡。
過了好久好久爸爸才放開我，摸摸我的頭叫我以後要乖乖聽外婆的話；
但當我問爸爸什麼時候他的車子才會修好，爸爸卻沒有答話，
接著我就被叫我起床的外婆叫醒了。
其實我心中隱約覺得，可能要很久很久以後才能再見到爸爸了，
然而自從夢見爸爸以後，不知為何我頓時覺得安心很多，
也漸漸適應了在外婆家的生活。
住在公司附近的阿姨常常來看我，
她和外婆都對我非常好，
所以我就這樣待在外婆家，乖乖上學、扮家家酒，偶爾也會和阿姨出去買冰吃，
不會再動不動就哭了，只是有時還是會偷偷在心裡想爸爸。
剛到外婆家時連蟬鳴都還沒開始，
如今樹上的楓葉都掉的差不多了，
有一天外婆終於告訴我，媽媽也許最近就能搬來和我們同住。
我當時開心到在沙發上跳上跳下，
一方面高興可以再見到媽媽，另一方面也為媽媽的病情好轉感到開心。
在媽媽出院的那天，我還請阿姨幫我梳了個漂亮的公主頭。
媽媽一頭棕色長捲髮依舊，然而臉色比以前好了很多，
臉頰也胖了一點點，變得更加漂亮了。
媽媽一進門就馬上過來給了我一個擁抱，
並且謝謝外婆和阿姨這陣子對我們的照顧。
我偷偷觀察著媽媽的言語和行為，
感覺到媽媽從醫院回來以後，心情平靜了很多，
但阿姨說媽媽其實還沒有痊癒，必須要固定吃藥，
並且要我一起注意媽媽有沒有按時吃藥。
阿姨幫媽媽準備了一個藥盒，盒子裡有好多個小格子，
分好了媽媽每天固定要吃的藥。
頭一兩個月真的好快樂，媽媽每天幫忙外婆做點家事，
等我回家後也都會陪我玩，
晚上帶我去睡覺時，她會背對著我從床頭櫃的藥盒裡順手取藥服下。
我想再過一陣子也許我就可以拜託媽媽帶我去上課了。
然而有一天媽媽突然和外婆說，等我上小學以後，
她希望能帶我回到以前和爸爸一起住的那間房子裡，
她會找份工作好好扶養我，但也會常常帶我回外婆家玩。
媽媽對外婆說她想自力更生，不想一直依靠娘家的幫助。
外婆沒有馬上回覆媽媽，她猶豫了一下，
但此時媽媽卻突然拉高嗓音，質問外婆是不是仍舊覺得她不正常，
外婆嚇了一跳並趕緊否認，但媽媽這時卻開始輕輕哭了起來，
外婆只好不知所措地安撫哭泣的媽媽。
正在客廳玩玩具的我把一切都看在眼裡，
外婆安慰媽媽的樣子，跟以前爸爸安撫媽媽的場景一模一樣，
我隱約有種預感可能一切會慢慢回到原點。
事情是在某個週六的下午發生的。
那天阿姨像平常一樣上門來看我們，
而我自告奮勇要幫阿姨倒果汁。
那瓶果汁新開瓶不久，對我來說有一點重，
結果我不小心手滑，把果汁灑了一地。
媽媽很不高興地拿著抹布過來和阿姨一起清理地板，
突然間她把抹布丟下，抓住站在一旁的我，開始一陣亂打。
我嚇壞了，被媽媽緊緊抓著手臂脫不了身，只能一直大哭大叫。
而阿姨第一時間也看傻了，之後氣急敗壞地急忙把媽媽架開，
叫我趕快回房間去。
我逃回房間並把門鎖上，聽著阿姨和媽媽在客廳互相咆嘯。
媽媽又變回以前的樣子了，但是媽媽不是一直都有乖乖吃藥嗎？
我回想媽媽每天晚上背對著我吃藥喝水的畫面，
突然腦袋裡靈光一閃，拿出收在房裡玩具箱裡的迷你手電筒，
趴跪著往床底下一照，床底板的深處灑了一地的藥丸。
我迅速開門，邊哭邊衝回阿姨身邊，緊緊揪住阿姨的衣襬，
「媽媽都偷偷把藥丟在床底下！」
頓時阿姨跟媽媽都安靜了下來，媽媽更是死死盯著我看，
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大，
充滿了憤怒與血絲，讓我忍不住微微抖了起來。
在瞬時的安靜中，我注意到媽媽垂放在兩側的手，
指甲像以前一樣短短的、被咬的參差不齊，
而且在指縫間隱隱有些乾涸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