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文祥，我在人聲鼎沸的台北，身為酒店經理，我的工時從日落開始直到另一個
天明，日復一日浮濫的生活令我厭倦，但為了在人群中求得生存，我必須向命運低頭
，只得笑臉迎人和人們交際應酬，各種手段的討好拉攏，我厭倦了，真的倦了。
做這行的，人性的醜惡一覽無遺，幾杯Ｋａｍｉｋａｚｅ喝下肚，只要沒醉倒被拖出
去的，都像注射了二戰的吐真劑一樣，什麼都講，從初戀女友講到剛去後面漱口的妹
妹，無所不談。在這種地方想要生存，你得懂得少管閒事，那些拿著白花花鈔票走進
酒店的人多少都有點背景，不是企業家的富二代就是什麼權貴的親戚，再不然就是胸
口有著一尾大青龍，總之有些人你是管不得的，真的鬧大了你也只能請別人來幫你管
，櫃檯底下的緊急按鈕按了並不會有警察來，在外頭鐵門上鑲著新光保全的標誌，哦
不，他們也不會來，真的在乎生意的人是酒店幕後的的大金主，有人鬧事妨礙了他的
生意，一群穿著黑衣拿著棍棒的人就會來維持「秩序」，這就是這行的規則。
那晚，被店裡的煙味酒味薰悶了，到露天的頂樓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凌晨一點了，
還有多少人忙碌著，我攀在欄杆上往下望，眺望整個台北市，還真找不到一處沒有光
亮著的地方，抬頭一看，一抹下弦月點綴著夜空，彷彿黑夜齜牙裂嘴的笑著，笑著地
面上的人們，笑著他們的盲目無知。
突然手機響了，鈴聲劃破了夜晚的寧靜。
我看都不看螢幕一眼，一個手勢向右滑，順勢接起了這個打擾我欣賞夜空的不速之客
。
「喂？」
「‥‥‥」
「喂？聽的到嗎？」
「‥‥‥」
電話的彼端沒有回應，但卻發出著嘶嘶的氣音，像是費盡全力從喉嚨擠出來的聲響，但
我覺得是雜訊干擾就把電話掛了。
這時我才猛然注意到屏幕上的來電顯示：家
我一年沒回家了，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在外闖蕩，突然接到這通電話讓我很錯愕，
想到得了肺癌還在住院的母親和年事已高的爸爸，我常常忙到連電話都忘了打，突然覺
得自己好不孝，我殷切的期待能聽到老爸老媽的聲音，就當我正要按下回撥鍵的時候..
....，
我發現來電紀錄是空的。
這才突然想到現在已經半夜一點鐘了，老爸應該早就睡了吧？怎麼還會打電話來，而且
不發一語，我從電話簿裡面翻翻找找，找那個我至今都還記不起來的電話號碼，按下了
撥號，我再次確認螢幕上顯示著”撥號中－家”。
撥號聲響了許久，正當我等的不耐煩要掛斷的時候，接通了－
「喂？」
我一聽，這是老爸的聲音沒錯了，但從語氣聽起來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從被窩裡爬出來接
這通電話的。
「喂，老爸喔，我是阿翔。剛剛你有打電話給我？」
「沒阿，我還想你怎麼會這麼晚打來，我都睡了。」
「哦，最近家裡還好嗎？老媽的身體好點沒有？」
老爸大概沉默了兩三秒，才緩緩的說道－
「我把她從醫院帶回家了。」
「喔......，這樣阿，那我明天回去看看你們好嗎？」
「你早該回來了。」
掛斷了電話之後，我也沒再想那通沒有來電紀錄的電話，而是想著明天就能回家看到
老爸老媽，因為明天還要開車回新竹，我決定先小睡一會，養精蓄銳。
我躺在沙發上，頭靠著扶手，旁邊墊了幾顆枕頭就安詳的入睡了，不知道多久沒有睡
的這麼沉、這麼安穩，也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夢境裡－
老爸向我招手，示意我到他那裡，我踩著輕快的腳步又跑又跳的走過去，老爸小心翼
翼的拿著一個精美的甲蟲標本給我看，他向我解釋著甲蟲軀體的每個部位，我則是瞪
大眼睛被閃亮亮的翅膀給吸引著，老爸是醫院的外科醫生，酷愛自然生物，對標本的
製作更是格外癡迷，家裡有一面牆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標本，他總是有本事把這些生物
最美妙的一面收藏起來，好比這隻展翅欲飛的甲蟲標本。這時老媽從一旁走來，看著
我們父子討論的正起興，她也就在旁邊坐著聽老爸的生物學演講，彷彿一個忠實的小
粉絲一樣，老爸認真的神情也令老媽格外癡迷，他們一個眼神交換，老媽站了起來摸
摸我的頭，低下身子在我耳旁說道－
「爸和媽有點事情，你先自己玩，桌上有剛烤好的派，快去趁熱吃吧～」
然後給了我一個微笑。
我興高采烈的一手拿著派，又跑又跳的走出了家門，我繞到後院那個老媽最愛的花園
，看著前幾天剛播下種子的向日葵長了多少，我繞到一旁的菜園，照著老媽教我的方
式看看橘子熟了沒，又跑到家門口的那條大路，沒有柏油的鋪蓋，沒有路牌的標示，
這條鄉間秘徑只通往旁邊一望無際的水田，我光著腳丫子就往路的那一端跑去，感受
著泥土混雜著青草的味道，我不停的跑，不停的跑，直到累了才氣喘吁吁的停了下來
，我隱隱約約聽到潺潺流水聲，跟著聲音的來向，我翻過一個小山丘，坐在草皮上享
受著徐徐的微風拂過我臉頰，看著河水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透徹，有那麼一瞬間
我以為這個畫面是永恆的，但這時我從夢中醒來－
天亮了，陽光透著玻璃帷幕在地板上烙印著七彩的圖案，眼前看著多少紛紛擾擾，但
心裡想著的是另一件事，回想著夢境裡，過往家庭生活裡的美好，努力的想把破碎的
記憶拼湊成型，腦中浮現著種種對家裡現況的想像，老爸還在用那個陶製的茶杯泡茶
嗎？老媽在秋天還會把柿子曬在庭院裡做成柿餅給大家吃嗎？點點滴滴的回憶湧上心
頭，正當我沉浸在這些陳年往事的時候，抬頭往時鐘一看，已經早上七點了，我趕緊
準備好行李且好好梳洗一番，內心則暗暗的希望高速公路能不要塞車，讓我的返家之
路通暢無阻。
我仔細的交代完店裡的大小事情之後，馬不停蹄，行李拿了就驅車前往新竹。
老家在新竹的鄉間，我們的鄰居（其實也要走個３、５分鐘才能到最近的鄰居家）多
半是傳統的農家，除了因為醫生的工作而常常會住到醫院宿舍的老爸之外，大家都不
太會離開這個世外桃源，這種恬靜的生活現在可再也過不到了。
從二高下了關西交流道，我憑著印象沿著正義路一直走下去，在中山路轉了彎，又長
又直的下坡路段讓我想起了以前淹水的景象，再繼續走下去，我打開車窗，是那潺潺
的流水聲，我把車子熄了火停在路邊，徒步走向聲音的來向－
日落時分，夕陽漸漸沉沒在遠山之中，我在東安橋看著滿天的餘暉照映在牛欄河上，
眼眶也跟著濕潤了，這就和夢境裡的那條河水一樣清晰透徹，也和我記憶裡的毫無出
入，我從一旁的樓梯走下去到了河畔，朝著河水的源頭走，翻過那座小山丘，但一大
片的水田不見了，我往遠處望去，在視野盡頭一棟姆指大小的房子，是家，我到了，
我到家了。
啪！
這是我遠道而來，門檻給我的第一個回應。
一棟年久失修的房子，外部的木頭裝潢都已經崩壞，曾經華麗的門面已不再風光，我
從銹跡斑斑的鑰匙孔開啟過往的回憶，但一切的一切，如今都顯得這麼的陌生。
不過，那股味道，說不上來是什麼樣的氣味，像是一本厚厚的小說放久了，一時興起
翻開撲鼻而來的味道，沉甸甸的，讓人覺得安詳，也覺得熟悉，這是家的味道，至少
我的嗅覺還能分辨出這一點，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鼻酸，充滿童年回憶的老家，就像這
麼一本小說一樣，多年後再翻開時已是被衣魚蛀蝕的殘破不堪。
「媽，我回來了～」
我看到老媽背對著我站在燈光昏暗的客廳，我欣喜若狂的跟她打招呼。
但她沒有回應我。
「現在可以下床走動了哦？身體有好多了嗎？」
她的沉默讓我滿是疑惑，我緩緩的繞到她正面，同時想搖一下她讓她回過神來。
我手觸摸到她臂膀的那一瞬間，我和她四目交接，冰冷又僵硬的觸感讓我感覺像觸了
電一樣，嚇的跌坐在地上，我摀著嘴不敢置信我眼睛所看到的......，老媽面無血色
，眼球異常的突出，靠在牆上的身軀佈滿了鋼釘，臉頰被鉤子拉出不自然的笑容，脖
子上的皮膚皺成一團，全身僵硬的像石像一樣，還散發著陣陣刺鼻的氣味，再看到地
板上一些已經乾涸的血跡讓我整個理智斷線，腳癱軟的沒辦法再站起來，我撕心裂肺
的吼叫，多麼希望她能回應我，這時候一雙手從我後方把我扶了起來，是老爸。
我轉過身來看著他，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這荒唐的事情讓我像發了狂似的一拳一拳
的打在他身上，喊著「你對媽做了什麼...」，喊到我聲嘶力竭癱坐在地上，他才蹲下
來用著他堅定的語氣說－
「她撐不過去的，這是唯一能讓她永遠陪著我們的辦法。」
我的眼神充滿了憤怒的看著他，我不敢相信眼前的怪物是我的親生父親。
「你對她做了什麼......？」
我努力的平復我的情緒，讓我的呼吸漸漸平緩，勉強的從嘴裡說出這句話。
「你不希望媽媽永遠陪在我們身邊嗎？」
「你對她做了什麼......？」
老爸不肯回答我的問題。
「你把她做成了標本，就像那些昆蟲一樣對嗎......？」
他低著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才說－
「我這麼做是因為我愛她...，一但我失去了她，我就一無所有了...。」
老爸的語氣也開始抽搐了起來，我從他的聲音能聽出那種悲傷，淚水從他的臉龐緩緩
流下。
我也低著頭哭了起來，想著退休的老爸平常一個人待在家裡有多孤單寂寞，心卻是想
著在醫院的老媽，家裡面充滿著他和老媽的回憶，這何不是一種煎熬......。
心情平復了之後，我拖著沉重的身子走向我的房間，頭故意撇向一邊不去看老媽，關
上了房門躺在床上，腦子裡不斷重播這件駭人的事，我的大腦就像不受控制一樣，想
著媽媽的軀體被無情的淹沒在一大缸的福馬林裡，鋼釘狠狠的打入她每個關節，一個
血肉之軀遭到這般對待，更何況是自己親生母親，悲痛和不捨根本無法形容我現在五
味雜陳的心情，我徹夜難眠，就怕睡著了夢境裡還要受此折磨。
半夜一點鐘，同樣的時間－
突然天搖地動，整棟房子就像要被震散了一樣，房屋老舊的結構發出著刺耳的聲響，
就跟電話裡聽到的一樣......，像是一個垂死之人拼盡了全力想從喉嚨發出聲音，但
怎麼使盡卻只有氣音，這個聲音震耳欲聾，它漸漸變成像是氣管被掐住時發出的哀號
，這淒厲的聲音讓我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突然一聲巨響，
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個沙啞的嗓音吼著這句話，這句話迴盪在屋內就宛如心中的怨恨一樣連綿不絕，這
個聲音持續了一兩分鐘之久，隨著聲音的遠去，房子也不再搖晃。
就在這時候，電話響了起來。
但沒有來電顯示，但我手不停發抖，好不容易才接起了這通電話......，
「喂...？」
那話的那端滿是雜訊（這次我很確定真的是雜訊），像是被電磁波干擾一樣，我只隱
隱約約的聽到「保重」兩個字，然後電話就斷訊了。
我把眼淚擦乾之後，打開房門走了出去，看見老爸跪在地上已經泣不成聲，老媽的遺
體碎成了好幾塊散落在地上，老爸眼神中的藏不住的失落顯露了出來，我走到他旁邊
拍拍他的肩膀，
「老媽生前最喜歡後院的花園，我們把她葬在那吧。」
老爸默默的點頭，淚水還是不停的流下來。
隔天一早，我和老爸合力把老媽抬到後花園入土為安，小心翼翼的不損傷到一花一草
，畢竟那些都是她生前的最愛。在此之後，老爸好幾天都不說話，我大概也知道他心
裡是怎麼想的，我也只能陪他這一個禮拜，之後就得回台北了。
後花園原本百花爭艷的景象不復在，老爸的身體在之後的幾年也是大大小小的毛病從
不間斷，我老是叫他搬離這個傷心處，或許會好過一點，他總說「不能沒有她」而不
願意離開，之後不菸不酒的老爸還得了肺癌，就跟當初老媽一樣，我去醫院探望他的
時候帶了一束鮮花，我故意說這是家裡後花園摘來的，他聽了就激動的抓著我的手問
「真的嗎？」，我點點頭，只見他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心滿意足的笑著，心裡暗暗認
為老媽已經原諒他了，看到這一幕景象，我才真的知道老爸會做出這種事情，是因為
真的太愛老媽了。不久之後老爸也沒能撐過病魔的折磨而走了，但他從來都不知道，
那片花園在他生前從沒再茂盛過。
為了拋下一切往事、重新出發，我換了工作，不再每天攢眉苦臉的，也已經很久沒回
到新竹老家，我覺得是時候找到屬於我自己的家和家人了。
近日，我喝著咖啡享受著愜意的早晨，翻著報紙關心最近學運的落幕，我偶然注意到
一個小小的標題寫著「新竹縣天然花海，成為近日熱門觀光景點」。
我的心揪了一下，然後不自覺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