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聚水坪夜話 五 憂鬱季 (三)

作者: Evam06 (蝦米)   2014-01-05 19:53:56
  門一開,漂離迷幻的歌聲便從門縫湧了出來,剛才關著門卻一點也沒能聽見,院
長女兒的房間大概有很好的隔音設備。
  關著燈,靠牆的電腦螢幕發出夢幻的螢光,宛如夢境的歌聲如水波般盪漾,如是
空靈美麗,卻又精緻脆弱得宛如一碰就會碎的琉璃。
  一點煙火氣息也沒有的歌聲,帶著春山雨露般的濕潤,偶而低沉的嗓音中卻夾著
風煙沉靜後的煙嗓子,阿華感到一股永遠都見不到陽光的絕望,天空很黑很暗,世界
也失去了風。
  呀吱一聲,她將門推開那歌聲便停了,阿華仍能分辨出角落的喘息聲和一絲她無
法忽略的血腥味。
  阿華站在門口將門又推開一些卻不敢進門,透過電腦的螢光,她看到地上凌亂地
丟著零食袋與汽水瓶,黑暗中她隱隱約約看到房間另一端靠牆的大床上卻是空無一人

  阿華心裡很不安,她穩了穩心神,小心地踏進一步、一步、又一步。
  最後她終於走到電腦桌前,一團黑色物體蜷縮在電腦桌旁的角落裡,彷彿怕冷又
怕黑的動物將自己緊縮成團。
  阿華走到她面前,院長女兒微微動了一下,阿華看到她右掌緊抓一柄銳利的瑞士
刀,垂在地上的左腕長出一條長長如蚯蚓的血痕,鮮濃的血將地染紅一片。
  院長女兒垂著眼,抬起毫無血色的臉,黑髮落到兩邊露出蒼白乾裂的嘴唇。
  她張口說話,發出甜美而沙啞的嘆息:「你終於來了……終於願意來接我了嗎?
我等你很久了,死神。」
  「等我一下,讓我錄完最後一首歌,這可是現場直播,就算我最後的任性,好嗎
?」
  她等了一會兒等不到回音,失焦的視線從天花板上掠過。蜘蛛絲又更多了,她也
該做個了結。
  右手一鬆,瑞士刀清脆落地,她抬起無力的手整了整別在衣領上的麥克風,辛苦
地壓下顫抖的喘息。
  不再理會等待已久的死神,她調了調姿勢讓自己能夠舒服地靠在牆壁上,閉起眼
睛,臉上浮出恍惚的微笑,張口唱出彷彿是漂浮於水面上的濕濡歌聲,歌聲輕柔得宛
如春天的陽光。
  隨著她的歌聲漸響,阿華睜大了眼,四周景象如潮水般退去,原本電腦螢幕發出
的螢光也退到很遠的地方。眼前一切都不真實地晃動、推離,她因快速離去的背景而
感到昏眩。
  她只能閉了閉眼睛,努力地站定腳步,心臟在胸口裡跳得很快很大聲。
  等她再睜開眼睛,她卻發現自己已經在她夢到過的深淵裡面,但不似夢境那樣模
糊而朦朧,她的感知很清晰,連心中的恐慌也真實的在胸膛裡跳動。
  深淵的中央是院長女兒的身影,她張手擁抱著荊棘叢裡最尖銳的刺,一朵從不綻
開的雪白花苞在她面前輕輕搖曳。
  她的眼睛緊閉,臉上有抹恍惚哀愁的笑,銳利的刺沒入胸口,溫熱的血浸濕了荊
棘的刺。
  她唱著歌,歌頌從未曾見過的陽光。水晶般清亮的溪流潺潺地在陽光下跳耀嬉笑
,初融的冰塊在水中清脆相擊,她讚美美好的陽光、讚美解封的溪流。
溪流流過廣大的大地,冰雪底下冒出雪雕般的白花,大片大片在風中招搖,她讚美春
天的微風,她讚美冰雪中的雪蓮花。
大地漸漸甦醒,大片的青草沾了初春的露水,柔和的春風將草香帶給沉睡的穴獸,她
讚美翠綠的青草,她讚美著即將醒來的穴獸,讚美著承載著一切美好的大地,讚美大
地。
啊,她讚美這片美麗脆弱的大地。
她讚美著她從未曾見過的一切美好,一行血淚卻從臉上垂下,嘴角仍噙著甜蜜的笑,
她卻將荊棘又壓進一分,沾著血的臉龐猙獰地扭曲。
她張口,歌聲乾淨地宛如無雲的藍天,高亢地宛如雪鷹的鳴唱。
藍淨的天空中,有老鷹展開廣翅,天空的王者掠過反射著晴空的雪山山頂,驕傲地落
下睥睨的目光。她讚美天空的王者,她讚美壯麗的雪山。
雪山一座座地綿延到盡頭,尖銳的巉岩廣壁間有黑影靈活地跳動著,那是雪山羚羊精
靈般的躍動,她讚美高廣的雪原,她讚美雪山羚羊。
啊!她讚美無垠的藍天及廣大的山嶺雪頂。
她張嘴卻出不了聲,眼中流下更多血淚,慘白的臉血淚斑斑,她卻笑了,將荊棘又壓
深了一分,鑽心的劇痛讓她整張臉都變形扭曲。
她發出更多美麗的聲音,讚美她從未曾見過的世界。
無盡的海洋中,碧藍的顏色深深淺淺,有大片大片的水草在漂游,她讚美大海,讚美
巨大的海藻森林。
無止盡的碧藍裡有獸在遨遊,歡快地嬉戲玩耍,她讚美眾多的海之精靈。
她讚美……她讚美……
她的歌聲卻無力地緩了下來,她睜著悲傷的眸,將尖刺瘋狂地整個壓進心窩裡。
為什麼?
為什麼那朵玫瑰還不綻放,為什麼她還是不被自己的歌聲所打動?她已經這麼努力了
,唱著她最後的歌,最後的悲戀,為什麼她還是不染上暈紅,為什麼她還是不願為她
綻放?
她終於絕望地張手,狠狠地揉爛那朵不願綻放的玫瑰,對著無盡的深淵瘋狂地哭嚎尖
叫。
■ ■
阿華的腳宛如被釘住一樣無法動彈,她只能睜大了眼,看著黑髮的少女擁抱銳利的尖
刺,將無情的刺埋進胸口,看起來就好痛。
她按著心口,心臟似乎也恐懼地抽痛一下,為什麼要這樣自虐,阿華實在不懂。她也
沒有阻止的能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銳利的刺一寸一寸地沒入她的胸口,任由鮮紅的
血將雪白的襟口染紅,蜿蜒地流下荊棘的刺,荊棘的莖,將荊棘的根染上紅暈。
那是少女心頭的珍貴心血,供奉給一朵未曾綻放過的雪白花朵。
在少女的面前有一朵巴掌大的花,和其他的玫瑰相比大上許多,未開的花骨是那樣宛
如玉雕般的精緻,紙雕般的脆弱,顫顫地在少女的呼吸下搖動著。
少女的亂長黑髮遮面,她對著雪樣花朵吐息,發出美麗的歌聲。
這歌聲是那樣的美麗,但阿華就是覺得很空洞,像是沒有光澤的水銀一樣潑了滿地,
又似空心的珍珠般一敲就碎的脆弱,缺少生命力的蒼白輕盈。
少女慘笑著,一面將尖刺壓得更深,阿華緊張得無法喘息。那朵花就是固執地不肯綻
開,幽幽在枝幹上安靜地沉睡著,再美麗的歌聲也喚不醒的深眠。
也許,她只是需要一個需要一個充滿愛心的吻吧?阿華迷迷糊糊地想著。
少女將尖刺插到底了,花仍是不開,阿華拖著沉重步伐到了荊棘叢邊,盡力墊著腳以
審視那朵沉睡中的白花。一股淡淡的清香若有若無地在鼻端盤旋,很熟悉的味道,阿
華怔怔地抬看著那朵潔白芳香的花朵。
不對,這不是玫瑰,是睡蓮!難怪這是和其他花朵都不同的存在,也難怪她會有如此
清雅的芬芳。
睡蓮只在白日綻放,只有晨光能喚醒的花朵。也難怪她熟睡不醒,在這無光的深淵裡
,就是再美的歌也喚她不醒,她需要的是陽光的親吻。
她嘴角揚起不自覺的微笑,雖然是沉睡中的花苞,但阿華還是覺得她實在很芳香美麗
,真希望能見到她的綻放,她也願守護著她直到第一道陽光進入深淵。
院長女兒的歌聲漸漸無力軟弱,阿華抬眸望著她血淚斑斑的蒼白臉頰,黑色的髮絲切
割了她的視線,於是她便沒看到院長女兒的眼中閃過絕望而狠決的淚光,一伸手便將
那朵稀有芳香的睡蓮一把捏碎。
雪白的花瓣落了一地,阿華覺得心都快碎了,那麼美麗稀有的花朵就在眼前被毀掉,
為什麼美好的事物總是那麼脆弱?
眼中噙著淚,手中輕輕握起一捧花瓣,阿華憤怒地抬頭瞪著院長的女兒。
既然她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她又怎能珍惜其他的生命?
就因為她不懂得珍惜這個世界的美好,她的歌聲才會這麼得空洞缺少最重要的生命力
,就是歌聲再美也無法感動到阿華。
她的歌聲或許能感動到內心和她一樣空洞的人,因為她的歌聲碰觸的到他們心裡的傷
,和她如出一轍被荊棘穿刺的疤痕,但阿華卻很討厭這樣的歌聲,這樣的冰冷、這麼
的自私殘忍。
尖銳憾心的可怕嚎叫在深淵底爆開,那是宛如野獸臨死前的嚎叫,狂風將雪白的花瓣
吹得四處飛舞。
毫無預警地,阿華也被狂風給吹出了深淵,離開了這個沒有光亮的牢獄。
■ ■
陽光的味道,藍天的顏色,從來都只是書中的形容。
她甚至不能確定這些書裡的美好是否真實存在。
她從來不曾走在陽光底下,她一出生便得到種詛咒般的病,她的病讓她不能曬到太陽
,一點陽光都能讓她身上長出可怕的蝶影,發熱生病上數天還要打很多針才好。
她只能想像世界的模樣,從書本圖冊裡窺探她無法見到的天空與海洋,高山與草原。
這樣活著有什麼意義?
上天卻給了她一副美麗的嗓子,她終於找到一點活下去的力量,她可以唱歌,可以用
歌聲吸引和她一樣空洞的人。
她的母親,因她的病而對她滿懷歉意,任何她想要的一切都會雙手捧上。她想唱歌,
她想在網路上唱歌,她的母親就給了她最好的設備,她任何想要的樂器都會在隔天出
現在房裡,最好的老師便會被請到家裡來教她。
於是她看著書冊上的世界遙想著大地的風光,幻想著一切陽光下的美好。然後將一切
都放進歌裡,掏空心肺,一點也不保留地唱出她的想念,她的愛戀。
她的歌聲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空靈,一開始在論壇上傳她的音樂便引起注意,被她
歌聲吸引的人也越來越多,紛紛發出驚嘆與讚美。
隨著她的名氣漸響,她的身分是個無解的謎,能唱出這麼美麗的歌,網路上的聽眾都
好奇她的身分。她專屬的論壇上總有著激烈討論,能擁有這麼靈動的歌聲,她一定是
個天仙般的人物,他們如是說。
仙女的歌聲?她披著一頭亂髮,在電腦螢幕前悶悶地咬著指甲笑了出聲。
如果這些著迷於她歌聲的人看到真實的她,恐怕會因心中幻想之塔倒塌而恐慌吧?
人生就是如此諷刺,她更加愉快地在網路上唱歌,她的歌聲越來越變幻莫測,宛如捉
摸不定如風煙般冉冉地勾住人心。許多聽到她歌聲的聽眾都在電腦前不自主地落淚,
這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歌聲,他們如是說。
她開始不滿足於普通的歌唱,她開始作詞作曲,很快便展現她在音樂上的天分,上天
給予的恐怖資質。
她是天生的樂者,除了一開始跌跌拌拌的實驗階段,她很快便能創作出如她歌聲一樣
美麗的樂曲。
她常去貼文的論壇裡還特地為她設了專屬她的專區,她的貼文每日的點擊數都上萬,
無數的人都聽著她的歌才能入眠。
她感到被愛的感受,她的聽眾都愛她,她是如此的滿足。
網路上的讚譽讓她麻木地快樂著,就是聽不到掌聲也無所謂,她終於找到了活著的意
義,被愛被期待的感覺真好,像是麻藥般讓她停不下來,她只要一直歌唱一直被稱讚
就能感到滿足。
然而其中一位,有著怪異ID的網友,卻總是冷冷地指出她不足的地方。
【好聽是好聽啦,不過你的曲子死板板的,你要讓它呼吸呀,這麼用勁只會扼死音樂
。】
她很不高興,一次和他在論壇上針對一首新曲尖銳相對的時候,她冷著臉要他改她的
音樂給她聽,要不就別老說大話。
【打開對話頻道,我彈給你聽。】簡短的回應,她幾乎能看到對方令人討厭的氣燄。
螢幕中只有半張凌亂的桌子,那人和她一樣,也是見到鏡頭就躲的個性,那人動了動
似乎在找樂器,webcam最終也只照到他滿腳的腳毛。
看來是很粗曠的人呢!她忍不住這麼想。
他隨性地拿起小提琴,似乎沒多做思考便能馬上將她的曲調稍改,只改動了少許節奏
與斷句尾音的處理,她激動的幾乎無法呼吸,她編的曲子便活了過來,會呼吸,有心
跳,如此自然。
她所以為的粗曠傢伙,卻能拉出那樣優美到令她顫動的音調,那是她原本的歌麼?她
拉著床單就哭了起來。
原來,小提琴也能拉出這麼纖細又脆弱的聲音,單一個音符就能拉出水中月亮般的迷
幻色澤,比她的歌聲還脆弱多感,那是夜鶯臨死的歌唱,她的寒毛肅然立起。
她所自豪的歌聲一下子便被比了下去,被比到谷底。
她哭了整夜,心裡是那麼難過,她無法抑止地狂吃薯片,試著用食物來壓下心裡的躁
動。
但她也有了山一樣高的目標,原來她只是隻井底的蛙,音樂的世界遠比她能想像得更
深而無底,她原是夜郎自大了。
她開始瘋狂地學習著樂曲,她學著很快也進步得很快,她的歌聲不若一開始那樣令人
驚艷的絕麗,卻有種風煙沉澱之後的餘味。
她的論壇聽眾更多了,評論也變得兩極。有些人懷念她一開始單純空靈的歌聲,有些
人卻極喜歡現在這樣多變迷幻的樂音。她也只是一直唱歌一直創作,為所有想聽她歌
唱的人而唱,唱盡她所認為的世界該有的美好。
那位網友之後便消失了,她再也沒能在茫茫網海中遇到他。但她希望下次若有機會再
遇見那位ID為「山伯」的網友時,他會微笑地對她說,她有了進步。
■ ■
但有時候,她會如是低落。
她其實也不想這樣,但她就是無法控制悲傷,一點活力也榨不出來。她很想曬太陽,
很想見到太陽底下的世界,一股從內心深處發出的渴望讓她再也唱不出歌來。
就是唱了歌,那歌也是缺少生氣的暗淡,一放到論壇裡便受到無情的攻訐,她更低落
了,書本裡所描塑的世界也失去了顏色,失去了光亮,她的歌聲也越來越糟糕,她陷
入惡性循環的流沙中,無法脫身。
幾天前,她又掉入了這樣的黑暗泥沼裡,任由四周的光亮逐漸離去,她被獨自關在沒
有陽光的的世界,不掙扎地任由自己往泥沼裡陷入,沒有人可以救她。
她將自己關在房裡,她會一面看著論壇上如雨後春筍般批評的帖子,一面抱著面紙盒
悲泣。她哭了又睡,睡了又哭,她一面想將電腦螢幕砸碎,最後卻將氣出在樂器和樂
譜之上,然後抱著汽水和零食含淚猛吃。
悲傷難過的時候,也只有食物能安慰她了,只不過這種安慰卻是短暫的可憐。
她會一直猛吃零食,一直到胃裡都塞不進東西,然後到廁所狂吐。吐完之後,她覺得
心裡更空洞了,她又會回到論壇前讓一條條無情的批評猛擊,然後繼續抱著面紙盒哭
泣。
過去幾天,她就是這樣過來的,恍恍惚惚,日夜顛倒。
憂鬱就像大屋裡無處不在的蛛網,莫名地便纏了上來,一層又一層將她拖向毫無希望
的深淵底。
到處都是蜘蛛網,她恐懼地躲在角落不敢動彈,但王媽媽也許是對的,她是瘋了、癡
了,她病了,病得很重很重,這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就連她自己的歌聲都是虛假的
迷藥。
胸口空空洞洞的,她覺得自己像是離水的魚,明明就沒有希望了為什麼還要強撐下去

活著沒有意義,她恍恍惚惚地拿起銳利的瑞士刀,不重不輕的劃了一刀,等待著鮮血
流盡後能得到的解脫,她所渴望的永眠。
下一世,就請讓她能夠見到陽光吧?就是做豬做牛做馬做狗也無所謂了,只要能見到
陽光底下的世界就好。
然而,在那之前,請死神還允許她為她的聽眾再唱最後一首歌吧。她咬著落進嘴裡的
黑髮神經質地笑了,按下線上播放的開始鍵,整了整別在衣領上的麥克風。
她聽到死神入門的步伐聲,那步伐是那樣的輕,輕得幾乎揚不起一絲塵埃,但她就是
聞到了死神的味道。
終於來了。
她暈眩地微笑,張口唱起她最後的歌。
■ ■
結束了。
一曲終了,院長的女兒脫力的靠在牆上,如出水的魚般張口喘息著,她的血就快流盡
了吧?
可惜她沒有力氣關掉麥克風,她不要這麼難聽的喘息毀了她的音樂,她用僅存的氣力
一把將麥克風抓起,用力摔到遠處的床底下,歇斯底里地狂笑出聲。
這時阿華也從深淵的夢境中醒來,她站在院長女兒的面前,手裡還握著雪白的花瓣。
那花瓣卻是有些刺手,阿華回神過來,展開手心看著那刺痛手心的花瓣,原來那是某
種樂器的碎片。
她珍重地將那塊邊緣銳利的碎片放進口袋裡,低低地嘆了口氣,從口袋裡取出隨身的
手帕及一小瓶小護士。她安靜地在院長女兒身前蹲下,小心地捧起她的右手腕將涼涼
的軟膏抹在血液早已凝結的傷痕上,然後用手帕輕輕包起。
那個傷口本來就不深,乍看似乎流了很多血,但傷口卻是不危險的又輕又淺,一首歌
剛唱完,那個傷口也結了凝住傷口的血塊。但阿華仍是希望小護士涼涼的氣息能夠讓
疼痛稍減,那傷口看起來好痛,阿華向來就很怕痛。
院長的女兒轉動麻木的眸子向她,眼中空洞得宛如將要死去的魚。
「死神,我準備好了,可以帶我走了。」她發出虛弱的氣音,閉眼等待。
聽到她的話語,阿華隔著布料握了握口袋裡的『花瓣』,眼中有攪動的怒氣。
她再也受不了這樣壓抑的氣氛,這樣暗沉的空間,和無處不在的沉沉死氣。
虎爺說過,要她不要關上心門。阿華不懂要怎麼打開關上的心門,但是她會開真正的
窗子。
於是,她推著床邊的四角椅來到窗邊,跳到椅子上將厚重的窗簾粗魯地一把扯開。窗
簾後是紗窗,她輕易打了開來,但紗窗外卻是被釘死的木窗。
阿華也不管,她用身體重重地撞著木窗,木窗如如不動,她的肩膀卻痛得要命。
她跳下椅子,又拉開另一個窗簾,用力地撞著另一扇被釘死的木窗。
不管不管,她要陽光,她要空氣。
就算外面下著冬雨,就算天空是看不到藍色的陰沉,她也要呼吸冬天的新鮮空氣,讓
冰冷的雨露打在臉上,吹走無處不在的憂鬱氣息。
大姐姐曬到陽光會生病?反正她都不在乎死亡了,又何懼陽光?阿華不在乎地撞著最
後一扇窗子,那扇最靠近電腦桌及院長女兒的窗子,幾乎是拼了命地撞著木窗。
終於,這扇本就草草釘起的木窗鬆動,她最後一撞便呀然開了,清晨的寒風讓她打了
個寒顫。
她用力將兩扇木窗大開,冷冽的冬風便灌了進來,單薄綿密的冬雨將她的額髮打濕,
阿華滿足地嘆了口氣。
冬季的光線柔和地落到地毯上,落到院長女兒的腿上,她有些畏懼地往牆角縮去,卻
仍是忍不住張手接住被風吹進的雨絲,冰涼的觸感讓她精神一振,她突然便從麻木恍
惚的情緒中醒了過來。
她畏懼地將黑色髮絲拉到身前,只透過髮隙偷偷望向窗邊的小女孩。小女孩站在椅子
上望外探頭,揚首讓雨滴打在臉上,發出滿足的嘆息。
原來,她還活著,院長女兒也低低發出複雜的嘆息,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失望抑或
鬆了口氣。
但從死亡關前走一回,她彷彿掙開了憂鬱的大網,有種破繭的輕鬆感。
她看了小女孩的背影許久,終於顫顫地站起身,挪動麻木的腳向窗邊走去。
沒有炙人的陽光,雖然說冬天的風露也會讓她生病,但她突然想任性一回,也學著小
女孩的樣子靠在窗邊讓冰涼的朔風打在臉上,讓寒冷的雨從喉嚨滑進領口。
她還活著,她竟然還活著!
這種感覺……她打了個冷顫,她無法抑止地又哭了起來。
這種活生生的感覺,真是舒暢!
■ ■
當王媽媽發現三樓的異狀時,整個大屋立即陷入兵荒馬亂的慌亂。
她找了醫生來看虛弱的院長女兒,在醫生診斷的同時將阿華拖到門外,拿起竹條狠狠
就抽,她執意要讓院長女兒聽見罪魁禍首的慘叫。
她狂怒地抽著,但阿華也倔強地將嘴唇都咬破了就是不肯出聲,她怒的將竹條抽斷就
要去拿新的竹條時院長女兒卻衝了出來,將阿華護在身後不讓王媽媽再抽打她。
王媽媽從未看過院長女兒有這樣的強硬,她虛弱地喘息著,卻又驕傲地挺起背脊,和
她母親相似的眉目首次流露出不容忽視的氣韻,那是種從容自信的高貴氣質。
向來畏懼於院長的王媽媽只得退讓。
院長的女兒之後因為沾染風寒而病了幾天,這幾天王媽媽也不給阿華好臉色看,都是
那個怪小孩的錯。
還好院長回來後並沒有生氣也沒有遷怒院裡的阿姨們。
她的女兒抱著她絮絮叨叨整晚,她則是溫柔地幫女兒梳洗長髮,她已經好久沒和女兒
這麼親近,而她的女兒也已經少有流露出這樣的活力了,這讓她很是欣慰。
大屋也恢復了原本的模樣,那些灰色的蛛絲都在那日清晨後消失無影,籠罩大屋的陰
霾退去,院童又打打鬧鬧將冬天的氣息趕出大屋。
冬天將要結束,春天似乎也不遠了。
偶而開著窗讓風吹進房間裡,院長的女兒憑窗看著遠方的海景,陰雲下灰噗噗的一片
灰色海洋。
她會渴望能看到碧藍天空底下的海洋,那書上所說的海天一片,無止無盡,寶石般的
葚藍。
但她是看不到了。
夏天的太陽,就是一丁點也能在皮膚上烙下殘蝶般的紅印,醜陋的讓她無法睜眼。她
也會因此病得很重,身體浮腫四肢無可抑止的盜汗。
她羨慕夏蟬,雖只能存活一季,卻是活在豔陽高照,最燦爛的季節。
現在她的憂鬱季雖然過去,但她知道這只是暫時的渡過了一個憂鬱季。她疲倦地靠著
窗口抱著琵琶,曲不成調的隨手亂彈著。
她覺得自己像是沉寂靜默的風煙般,懷抱著灰燼般的平靜,等著下一個憂鬱季的反擊

偶而,她會準備好下午茶的茶點,邀請阿華進來她的房間,問她陽光的溫度、海的顏
色以及樹林的氣味。阿華很喜歡她書架上的藏書,她珍藏了許多珍貴的圖鑑,那是她
認識世界的方法,她也大方的答應阿華可以隨時來借書看書,和她聊聊窗外的世界。
阿華是個明亮的小女孩,她不太會用語言來形容窗外的世界,但她偶爾煩惱的搔頭時
卻可愛得讓她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有一次她問阿華陽光的味道,她抱著手臂想了半
天,跑到院子裡拿了件剛曬過太陽的衣服,湊在她鼻子前要她嗅嗅,那就是陽光的味
道,她這麼認真的說。
真的很可愛,安靜又有活力,她像是開了窗迎進了一隻剛曬暖了翅膀的雲雀,她常用
孩童難懂的話語告訴她樹林和海邊所發生的新聞,相思樹林開了燦爛花球及海坪上進
駐了一對霸道的海鷗都是新鮮事。
樹木和大海都會唱歌,她甚至這麼孩子氣的宣布著,讓她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是的,樹木和大海都會唱歌,既然你有耐心聽樹木的歌聲,那也聽聽看大姐姐新填好
的歌,好嗎?
她展開剛填好的樂譜,阿華期待地抱著坐墊在地毯上坐下,睜著明亮的茶眸向她,乾
淨地映出她抱著琵琶的倒影。
呵,她有了個可愛的小歌迷,這樣活著也不錯,她引頸高歌。
(後記)
你有沒有見過那一種寄生蜂?
小小的蜂兒會將卵產在粉蝶幼蟲的身體裡,寄生蜂孵化後便會從粉蝶幼蟲的身體裡開
始望外吃去,靠著粉蝶幼蟲的體液長大,牠們會分泌出化學物質讓粉蝶幼蟲瘋狂的大
吃補充養分,不自覺地餵養身體裡的小小怪物。
因為寄生蜂幼蟲會發出激素讓牠快樂的大吃大喝,粉蝶幼蟲就會這樣越吃越胖,根本
不知道身體裡滿滿的是被餵得白白胖胖的寄生蜂幼蟲。
粉蝶幼蟲只要不斷狂吃便能感到快樂,寄生蜂幼蟲則是在體內蠢蠢欲動,準備破身而
出。
終於,寄生蜂幼蟲成熟了,牠們從粉蝶幼蟲腹中咬出一條缺口,大群鑽了出來。
開腸破肚卻仍是死不了,但粉蝶幼蟲迷糊了,寄生蜂幼蟲在牠身體裡分泌能破壞腦子
的激素,牠以為那是牠生出來的孩子。
寄生蜂幼蟲一出來便吐絲結蛹,而糊塗的粉蝶幼蟲便會不離不棄地守護著寄生蜂幼蟲
的蟲繭,將牠們當成自己的孩子般守護著。
不吃不喝,直到力竭而死。
■ ■
Cotesia,一位頗有名氣的網路音樂創作人,她的歌聲空靈,她的音樂彷彿是千百面
鏡子中相互照亮的世界,迷離又奇幻,聽到的人都能感到那神祕的歌聲碰觸到心底一
份很深很熟悉的情緒。
她的身分是個謎,能唱出這麼美麗的歌,網路上的聽眾都好奇她的身分。她專屬的論
壇上總有著激烈討論,能擁有這麼空靈宛如煙氣的歌聲,她一定是個天仙般的人物,
他們都是這麼認為的。
另一個在論壇裡常被討論的問題則是她的ID。
Cotesia,念起來像句奇怪的咒語,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終於有人發現,Cotesia屬小繭蜂科,是寄生蜂的一類。其中的Cotesia glomerata,
是一種專門將卵產在粉蝶幼蟲身上的寄生蜂,牠們的幼蟲演化出精緻的存活方式,會
分泌出各種神奇的化學物質,在寄生蜂裡算是手段強硬的佼佼者,牠們分泌出的各種
神秘激素則是生物學家高度興趣的題目。
為什麼那樣神秘的歌者,會有這麼奇怪的ID?
每當有人這麼問她,她只是發了個笑臉而不答。
難道她會像寄生蜂般的蛻變?
還是她纖細得宛如永遠都無法蛻變的粉蝶?
她的聽眾有諸多猜測,她卻只是躲在螢幕後空靈的唱著歌,從來都不肯給予一個答案

■ ■
為什麼呢?
又一次激烈的討論,院長女兒頗感有趣地看著越來越激烈火爆的回應和越來越長的討
論帖,一面梳著黑髮一面悶悶地笑了出聲。
她乾脆就將一旁的琵琶抱起,她喜歡懷抱著琵琶時的感覺,靈活的手指隨意轉動,指
頭刷地一揮而下,肅殺的十面埋伏流洩而出。
為什麼呢?
她十指輪轉,閉眼仰首將弦彈得如將至的疾風暴雨,窗外大雨也應景地撲打在玻璃窗
上,發出如出一轍的狂爆律動。
她心中時有蠢蠢欲動的創作魂,每次發作都無日無夜的又彈又唱,為了要滿足啃食著
心中的慾望,她常常熬夜至天明,頭腦裡滿是奔騰的旋律。
那股創作欲讓她有了生存的意義。
她努力的活著,用她的一切來餵養那份慾望,那份不肯平息的創作饑渴。
論壇上的聽眾用渴望餵養著她的慾望,她的慾望支配了她的生命,分泌出她看不見的
化學物質,讓她狂吃狂喝,狂亂的活著,讓她對於有活著的慾望,活著的渴望。
她活著,只因為她心中有寄生的慾望催促著她,催眠著她,讓她為了餵養那份慾望而
活,讓她的慾望日漸一日的強大。
她是寄生蜂的幼蟲,但她也是被寄生的毛毛蟲。
毛毛蟲永遠不會蛻變為美麗的蝴蝶,一但寄生蜂的幼蟲成熟破繭而出,她也會瘋狂而
死。
每次憂鬱季降臨的季節,也是寄生蜂成熟蛻變的季節。她吐盡春絲結了蛹,悲傷的守
護著寄生蜂的蛹,等到寄生蜂離開的時候便是她力竭的時候。
粉蝶幼蟲卻比她幸運多了。
她從來都得不到死亡的臨幸,她所渴望的平靜。
於是每當她內心深處用創作欲餵養的寄生蜂離開後,她卻只能清醒而瘋狂,力竭卻不
得死,痛苦蠕動狂舞狂哭。
最後,悲傷得再也無法動彈,她只能疲倦地歇息著,宛如將熄的灰燼般沉睡,等待體
內新一批寄生蜂的成長。
是的,她是寄生蜂幼蟲,她同時也是被寄生的粉蝶幼蟲。
她是被寄生蜂選上的寄主,同時也是貪婪的寄生蜂。
【憂鬱季 完】
作者: balista (old man)   2014-01-06 18:08:00
so blue
作者: Nexqachy (清風拂山崗)   2014-01-07 19:40:00
抖,最怕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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