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散的黑影又合而為一將她吞噬，冰冷且絕望的痛楚蔓延她
四肢百骸，她激動的想要掙扎，四肢卻被捆住，動也不能動，強
烈的悲哀打從心底透出，她想起那年她被投入河水時的悲鳴。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她絕望的喊的，那時候她好怨又好恨，為什麼是她，為什麼
他們的平安要她犧牲，為什麼她得吞下這悲哀的淚水。
「那個男人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他只是想玩弄你而已。」
「你這麼醜，誰會愛你吶……」
「看看你自己是什麼樣子，你有沒有照過鏡子啊！」
「他不會回來的。」
她猛然睜開眼睛，一個男人在她身上律動著，她迷惘的伸出
手掌靠上他的胸膛，也不知道自想拒絕還是要撫摸他，感覺到她
的碰觸，他低下頭來輕輕的說道「……相信我，我愛你，我會娶
妳的。」
男人起身穿衣時，她依舊躺在草叢中喘息，男人又低下頭來
吻著她道：「我會回來的，你要等我。」
那時蘆花盛開，飛絮茫茫如雪連天，她起身望著男人離去的
背影，卻再也沒看到他回來。
冬日之時她發現自己懷上了孩子，她用厚重的衣服掩蓋住了
，到了春日她再也掩飾不了日漸增大的肚子，父母打罵著她問她
孩子的父親是誰，她流著淚不肯說，村人說她淫賤不守婦道，將
她綁進竹籠中沉到水裡活活打死。
她可憐的孩子，她苦命的孩子，到死之前都不曾看到自己的
父親，她害死了自己，還害死了她的孩子；她是不守婦道沒錯，
但她的孩子真的罪該萬死嗎？
她好恨，她好恨，她好恨，他不會回來了，他騙了她便不會
回來了，村人殺了她不夠，還殺了她的孩子，有誰是無辜的嗎？
他們殺死了這麼多人，他們都該死。
「不……不是的，他要我等他，他會回來的。」李渝茫茫說
道，一個尖銳的笑聲響起：「他不會回來，他拋下了你永遠不會
回來，他怎麼可能愛你，你看看你是什麼樣子。」
李渝想摀住耳朵卻辦不到，女人的聲音依舊在她耳邊不斷響
起：「你母親也是這樣，被你父親騙了生了你，他說他會回來，
可是卻再也沒有回來，所以她瘋了，生下你這個孽種，讓你在人
間受苦受難。」
不是的，不是的，她的母親愛她，她的養母疼她，她想吶喊
著她沒有受苦，但是她卻喊不出來，她想起母親抱著她在漏雨的
破廟中顫抖，她被凍的雙唇黑紫，連淚都不是熱的。她想起養母
死後她大病在床，氣息奄奄的想下床倒杯水，卻倒在地上無法起
身，最後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過來的。
「你受了這麼多苦，還想著要救人，你挨餓受凍把錢省下，
給那些新娘作盤纏，你得到了什麼。」尖銳的笑聲從四面八方響
起將她緊緊圍住。
「她一心想要救人，最後就是被沉到水中。」
「誰報答你了？誰感激你了？」
「誰愛你了？最後還不是都走了，誰也不會回來。」
李渝想要求他們不要再說，喉間卻被哽住，無法言語。
「你母親不會回來，你養母不會回來，他也不會回來，永遠
不會回來。」
黑影又把她拉進了噩夢，夢裡面她抱著母親屍身哭泣，她又
被丟入水中，養母死後她孤苦伶仃，她倚在門口，春去秋來年復
一年，再也沒有人回來。
夢裡面她救了人卻被那人害死，她懷著他的孩子被沉入水中
，那些記憶一遍一遍折磨著她，讓她再也見不到光。
是啊……她好怨，她好恨，當年她為什麼開始救人，為什麼
死的不是那些無良的村人而是母親和養母，為什麼死的不是他們
而是自己，為什麼他要走，為什麼他不回來，為什麼她連最後一
眼都無法看見他。
她多想多想再見他一眼，她記得他走之前還特別把餅套在她
脖子上，隔著餅吻了她一口道：「記住，別偷懶不轉圈咬餅，我
回來會檢查的。」
他的笑，凝成了難以抹滅的畫面，那一瞬間，她心底累積的
悲苦與怨對突然都不重要了，他所做的一切與他的吻一樣，總能
將她從黑暗中抽離。
「他害的你被投入江水。」
「他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你不怨恨，你不後悔嗎？」
「……我不後悔，無論我等不等得到他回來我都不後悔。」
李渝的聲音平靜在黑暗中迴響，四周鬼魂的尖叫嘶吼突然平息了
下來，而後同聲暴吼。
「怎麼不怨？怎麼不恨？你不後悔嗎？淪落至此，無辜枉死
，你不後悔？你不後悔？」
「我不後悔，他愛我，他真的愛我，即便他沒說出口我也知
道。」
李渝感到四周一片冰冷平靜，黑暗無邊，她想她是死了，但
心底還是熨燙著，想到他對她所做的一切，她就無法完全冰冷下
去。只有他才會臨行前還忙著幫她做餅，怕她餓著，又去恐嚇母
雞天天下蛋給她，若沒辦到，回來就把牠燉成雞湯。
她並不聰明，對自己也毫無自信，可是她知道他吻她不是為
了報恩，他那樣的條件，對她有甚麼好貪圖的呢，他未承諾婚娶
，也未曾說愛她，她確實是有些不安，但那又如何，他給她的還
不夠嗎？他一日一日的陪伴，時時刻刻的照料，點點滴滴的付出
還不夠多嗎？他很少許諾什麼，他說會回來，就是心裡有她。
※※※
「無論明日將會如何……不，即便我已沒有明日，他所給我
的一切早已足夠，他當時說的沒錯，遇上他，是我三生有幸，總
使不能圓滿，又有何好怨的呢？」李渝在黑暗中露出了一個微笑
道：「只要他那一句，我斷腸也無怨。」
「你說謊，你怎麼可能無怨無悔，村人這樣害死你，你也無
怨無悔嗎？」黑影們同聲怒吼道，咆嘯震天。
李渝笑的哭了出來，她不知道在河中自己為何會流淚，但她
流著淚平靜道：「我怨過也恨過，不過當時我開始跳下水救人，
就對自己說，此後一切，我一力承擔。」
那時她被投入水中，她真的好怨，真的好恨，她多希望那些
人死，在滾滾江水中她含恨詛咒一切，希望那全村覆滅，不過當
她醒來後，養母抱著她離開，她在養母身後看到村落盡毀，僅存
的生者在哀哀啼哭，她突然不知道要從何恨起。
後來她們來到這個村子，當養母告訴她過去的遭遇，她朦朧
間領悟，任誰都有可能將另一個人推入深淵，無論有意無意，無
論何時，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對得起自己的心，並且不應有恨。
「我救人只是為了自己心裡平靜，今日如此，我當然有所不
甘，但我並不想憎恨下去，若我心懷怨恨的想拉人下來，和那些
逼人沉水的村民又有何異，我此生……最是悲哀他們的行徑。」
「天理不彰，天理不彰，我不甘，我不甘他們沒有報應。你
不恨，你為何不恨？無論你怎麼想，你都得和我們在一起，你若
不恨，那便消失吧！」
「你當真不恨？若懷著怨恨說不準還能見上他一面，哈哈哈
哈哈。」
「他不是人你知不知道，他不可能會為你回來的，你恨他吧
，你怨他吧，待我們吃了村人，就能去找他了。」
李渝聽到此忍不住流著淚笑了，她伸出了手說道：「原來你
們在水底是這麼寂寞，一直怨著，很苦吧？」
黑影聽了這一句，沉默了一會兒，突而又發了狂的咆嘯道：
「你以為你是誰，你這不人不妖的東西。你不恨嗎？你恨吧，別
再故作清高。」
同時間卻有無數的聲音在四周響起，握住了她的手。
「很苦很苦，我不想怨下去了。」
「怨好黑好冷，我不想恨下去了。」
「放了我，我不想再害人了。」
「求求你救救我，為什麼不救我，救救我。」
即便那些手冰冷如刀，割的她痛楚異常，她依然握住了那些
手道：「我救不了任何人，但只要你們不怨不恨，我們可以一起
走。」
說到這裡她突然覺得身體一輕，四周的黑暗突然退去不少，
一些人哭著握住她的手，隨著她由河底一同往上飄去。
黑影抓不住他們，倏然暴吼道：「你不恨，你不悔，但你捨
得嗎？可以放下他離去嗎？」
李渝突然呆住了，她可以不怨，可以不恨不悔，但她捨不得
，她多想再見他一眼，她多想和他在一起。
黑影大笑道：「你走不了，你有執念就走不了，你誰也救不
了，連自己都救不了。」
「走不了有甚麼關係，我捨不得，卻也不會任由你們擺布。
」李渝輕聲說道：「愛一個人有什麼錯，而且你這麼恨，不就是
因為你愛他嗎？」
「閉嘴。」
「你捨不得他，你怨這麼深，就是因為捨不得他。」
「閉嘴。」
「我愛他，我不悔，其實你也想這麼說吧。」
「閉嘴，你不知道我有孩子了，我的孩子他是無辜的啊！我
恨他，我好恨啊……」
「你的孩子不想要恨，那讓他更痛苦，你明明知道的。」李
渝伸出另一隻手拉住黑影道：「別再怨下去了，別再拉人進來，
你讓自己受苦，也讓孩子受苦。」
「來不及了。」
黑影吶喊道，一股巨浪將李拋到空中，她看到了堤防破開了
一個口子，河水捲入村莊，附近村人尖叫的被水吞噬，孩子們啼
哭不息。黑影捲起滔天巨浪，一波一波瘋狂湧向堤防，四周震動
，落石滾滾，堤防上的人連滾帶爬向村內大叫，誰都知道這土牆
撐不了多久。
「他們誰也逃不了，他們都有罪，他們都得死，來不及了，
誰也救不了他們。」
「來得及。」李渝在黑影中抓到一隻手，緊緊握住道：「只
要你放下這些怨恨，至少你可以救自己。」
「來不及了。」
「來得及！」李渝喊道：「只要你放下，隨時都來的及，怨
恨苦，不要再恨了。」
「騙人、騙人、我不信你。」黑影咆嘯著又捲起大浪，將李
渝甩了出去，堤防又裂開了一道口子，眼看村莊一半即將被吞沒
，黑影卻伸出了隻手大叫道：「救救我！」
李渝被摔到水裡，卻又掙扎著向黑影游去，抓住了那隻冰冷
無比又傷痕累累的手道：「不要怕，沒關係的，你要放過自己。
」
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嚶嚶哭泣：「即使我害死了這麼多人也
沒關係嗎？」
李渝苦笑：「會變成這樣，原因也不只是你。」
「他們恨我，他們不會原諒我的。」
「你原諒自己就好。」
「騙人，你不怨嗎？你不恨嗎？你會原諒我嗎？」
「我對你的確有些怨恨，不過沒關係的，只要你放過自己，
我就原諒你。」
「你真是個傻子。」
「對，確實不聰明。」
李渝覺得很疲倦，昏昏沉沉的想要睡去，這次一睡，恐怕就
不會醒來了，她好想見他，他要她等他，結果她還是等不了。要
是她聰明一點，就不會淪落到這種境地，不過要是她聰明一點，
大概也遇不上他，人世間的緣分又該怎麼說呢。
「謝謝您，河神大人。」
河神……究竟是誰呢？在黑暗中，李渝迷迷糊糊的想到，若
真的有河神，為什麼不幫幫河底的這些冤魂，為什麼不告訴村人
他們有錯。
「謝謝您願意救我，河神大人。」
「謝謝您原諒大家，河神大人。」
無數的白色光點圍繞著李渝，喃喃念著，但是她看不到也聽
不到，一直往河底深處沉去，那些光點努力的想將她托起卻無能
為力，他們著急的在她旁邊悠轉呼喊，卻得不到她一點回應。
突然間，一個巨大的白影衝入河水捲起李渝，激起百丈浪高
，將她帶至空中，而後白影化成一道人影，緊緊抱著她，著急的
對她喊道：「小鯉魚。」
只消這一聲，她便醒過來了，緩緩眨了眼，矇矓的看向他：
「真好，最後一眼……還是看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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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