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
殘亂敗破的城市，塵沙揚滾的街區，再往前一點就是我與婷可最初相逢的所
在，道路上淨是屍塊與乾涸的血漬，毫無生氣的活屍腐爛在各個角落……
我所謂的腐爛並不是他們真的因為腐爛而死去，即便從各種面向來看，這些
傢伙早就已經死透了，不過……就是一種感覺，像是從前在路上見到那些卷
縮在某個角落的遊民一樣，你不會多看他們一眼，也不會妄言他們死了，但
心裡卻認定這些人跟死了沒兩樣。
這些活屍界的遊民一點活力也沒有，像是連吃食人類的慾望都已經在漸漸減
弱，我從他們眼前走過去，他們象徵性的揮揮手臂，拖起了蹣跚的步伐向前
走了幾步，然後……然後沒了，他們彷彿忘記自己要做什麼，低頭看著大地
，對我視若無睹。
這是怎麼了？這些怪物發生了什麼變化？不曉得，也許是太熱了，這種熱度
總會讓人提不起任何幹勁，或許這些傢伙也保留了人類的惰性。真的很熱。
我彷彿能看到圍繞在太陽周邊的炎火。天啊，我需要找把扇子……不，這時
最好有一台冷氣！這當然只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過往的這個季節，環保團體會不斷呼籲節約冷氣的使用，愛惜自己、愛惜地
球，不過人類卻還是一面斤斤計較著不斷上漲的電費，一面將冷氣的溫度越
條越低，北極熊每天都在廣告裡頭哭哭自己快沒地方住了, 沒什麼人理會。
末日之後，管他是資源濫採還是能源破壞，人類都幹不成了，總算，是減少
了對這個世界的危害，死去的人類甚至還反過來消滅以前的同類，可喜可賀
，環團總算鬆了一口氣。
不過說真的，許多人大概都跟我所想的一樣，對於「幾百年後的地球環境將
會因為現代化的破壞而不適合人類居住」這樣的事漠不關心。又活不了那麼
久，關我屁事？也許就是如同我這種想法早就增殖到了無法消滅的地步才招
來了這場浩劫，人類死光了，環境問題就解決了，造物主的計畫堪稱完美…
…
完美個大頭鬼，不能來場華麗的大洪水或是莫名其妙進入冰河時期來搞定這
一切嗎？就非得讓人類接受、面臨這樣難堪的處境？痛苦接受原本是同類的
傢伙反過來將我們生吞活剝？去他媽的！
毫無意義的牢騷，我一邊在這座城市中漫步，一邊咒罵著。路上的活屍實在
懶得要命，我也懶得處理，只是自顧朝著朝一個不陌生的街道走去。為了應
證一件事，我走回了與婷可相遇的那個街區，那時候為了撿回她的背包，我
拖了少說也有百來隻的活屍在後頭，若是我的猜測正確，幾天前遇到的那股
屍潮該也是被拖到那條路上的。
我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犯任何低級錯誤，偷偷地潛進這個街區，道上的活屍是
比我一路走來看到的還要多上不少，只是不像前幾天我們遇到的那樣聚在一
塊。我粗略的數了數，約莫二十來隻的醜傢伙三三兩兩散佈在街上，毫無生
氣，這些傢伙一樣是活屍界的遊民，見到了我甚至連聲招呼也不打。都過了
兩個星期，早就散開了。我拔刀在一個消防栓上製造出鏘鏘聲響，幾個傢伙
疑惑向這裡望來，卻沒什麼太大反應。這可真奇怪，連飯也不吃了嗎？我抱
著不解與失望悻悻然離開。或許那天我們遭遇到屍潮的時候，前一批搜刮者
才剛離開沒多久？猜測、猜測，還是猜測，除了猜測以外，對於這幾天活屍
變得如此異常，我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隨便在幾個商家搜尋了一下，沒發現什麼，都是些無用的東西，在一間唱片
行裡頭宰了兩個想用音樂充實自己卻不得其門而入的醜傢伙，隨手挑了幾張
經典懷舊唱片，本來是打算聽的，最後卻讓我在路上當飛盤射掉，兩手空空
回到了集合地點。這倒也不難堪，又不只有我空著手回來，就算有人帶著些
什麼回來，也多是些與活下去無關的小玩意兒。畢竟，這裡都讓他們搜刮了
四個多月，能拿走的早拿光了。沒錯，若真要把這座城市搾倒一丁點東西也
不剩，是還能從那些林立的住宅樓房中再弄出些有用的玩意兒，不過沒什麼
人願意為了那丁點物資而讓自己陷入危險的處境。那些黑暗、狹小、只有一
個出口的公寓，比任何地方還要危險，誰曉得走進去還出不出得來？
為了不讓這趟「採購」顯得空虛，眾人象徵性的掃蕩了幾間服飾店……其實
這一點意義也沒有，時尚是這個末世裡頭最沒用的事物，過往的資本主義不
斷用層出不窮的新穎產品以及不斷更新的流行來刺激消費，即便人類並不真
的需要那些東西，還是會想方設法去獲得。
為的是什麼？
讓自己在這個功利的社會裡頭看起來稍微有點一席之地？
又或是擁有那些東西能讓別人看待你的眼光不一樣？
嘿，別誤會，我不吝嗇讓自己裝扮得好看一些，更不吝嗇為了裝扮起來好看
一些而多花上一點錢，只是我不明白，有些人似乎並不單純為了讓自己看起
來體面些而花錢的，彷彿只是「哇！這東西好有名，大家都有，我也要買！
」這種態度……他媽的，是有強迫症嗎？究竟是這樣的社會有病？還是人類
有病？我根本想不通人類怎麼會無聊到一直在玩這套遊戲規則。
我是說……被物質奴役？這聽起來很可笑不是嗎？
前些年，喬治羅密歐大師所拍的《活屍禁區》似乎就在諷刺這一點。
劇中，在活屍降臨的大地上，人類築起了圍牆隔絕出一個小小世界。有權有
勢的人在這裡仿造原本的社會打造出綠洲社區，而掌握著金錢與權勢的人躲
在高樓大廈裡頭，繼續著紙醉金迷的假象，與圍繞在綠洲社區周遭生存的人
們形成對比。有人想方設法要擠進裡頭，有人在為這樣的不平等發聲，而有
人只不過在這場遊戲中繼續維持著供需。荒謬，卻又真實，雖然是電影裡頭
的世界，但我懷疑有許多人早已脫離不了這樣的生活模式，體制崩潰對這些
人來說，也許比世界末日還要可怕。
在這個末世的某個角落，搞不好真有這樣的環境……
貨車轟隆隆開上回程的路，有人興高采烈的換上新衣裳，有人則拿出名牌包
在砸路上的活屍。我任由伍佰的音樂在耳裡奔騰，不過路程剛過一半，《挪
威的森林》就硬生生被咔掉。音樂斷了，勁量電池宣告壽終正寢。
這種時候我通常會對自己生氣，生氣當初怎麼不開著自己那輛豐田離開，車
上有我的ITOUCH，裡頭有上千首非法下載的音樂，而我只需要在開車時記得
插上車充就好……
唉，雖然我不斷抱怨物質社會所建立出來的種種怪誕，但自己又何嘗不是懷
念著過去的一切呢？那時候有動聽的音樂、新奇的創意、日新月異的科技，
雖然並不是人人都需要那些玩意兒，卻有種見證了世界慢慢進步的感動。
物質生活，其實也創造出了許多美好的事物……
我的看法矛盾？不，我只是覺得凡事一向都有一體兩面，會導致一些糟糕的
後果，也會造就良好的成果，如此而已。
車輛慢慢駛入了監獄，四座未竣工的木造建築分布在監獄四周，監獄裡頭原
本就有瞭望塔，所以我不懂這幾個看起來就像是瞭望塔的木造建築是要做什
麼用的。圍繞著監獄的鐵網安上了更多的流刺，數十個用混擬土堆成的矮牆
向墓碑一樣立在廣場上。說實在話，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這根本不是要防
守活屍，而是要阻止什麼人攻佔這裡……誰會想來攻佔這座堡壘呢？丁老大
沒有說明這一切，我想大概也沒人敢問，浩誠應該知道，不過他也不可能說
。
「我們是不是有什麼麻煩？」不只一個人私底下這麼跟人討論，人心惶惶是
不致於，好奇卻是難免。我知道有另外一群人在外頭與我們競食，沒多久便
推測出丁老大要防範那夥人覬覦這裡。其實，我認為也沒什麼好擔心的，監
獄這群人有著強大火力、足夠的戰士，瘋子才會想來動歪腦筋……
好吧，我錯了，設立防範措施的目的，本來就是要用來防範瘋子的。
不過我依然想不通，丁老大實際上在更早以前就開始動工這些工程……難道
他早就知道了競爭者的存在？很意外的，這個疑惑並沒有在我腦袋裡存在太
久，謎底很快就被解開了，今天總算有件疑惑被證實，還不算太壞……
事情是這樣的，在大夥兒空手而歸無所事事的聚在廣場上偷閒聊天時，丁老
大派了人來重新召集了上一回出去勘查的四人組，也就是我、阿洛、浩誠、
湯教官。說了幾句客套話，一如往常的丁老大立刻切入正題，向我們坦白上
一次要出去勘查的另一個理由：確定是不是有人在與我們競爭。
一切就發生在我遇到婷可的那一天，他們按照不曉得是哪個白痴定出來的計
畫分區分頭搜索，阿洛的任務是到藥局替醫生找尋藥物，就在那時他遭到了
意外的攻擊，不是活屍，而是人。他跟對方的其中一人為了搶奪藥物在藥局
中扭打，他沒受什麼傷，不過對方還是趁他倒在地上時搶了東西跑走，他追
了上去，然後被那人在車上的同伴亂箭阻止，只能眼錚錚看著他們開著車揚
長而去……
用箭啊……也許與將那座城市掃刮一空是同一票人。在我這麼想的時候，浩
誠也在一旁下了這樣的結論。
「先不用這麼急著斷定。」丁老大這麼講。
沉吟了好一會兒，他又繼續說道：「能肯定的是，至少有一夥人正在跟我們
爭奪地盤，你們幾個這幾次出去，看看能不能夠把人給找出來。」
找出來？要做什麼？我不了解丁老大的為人，不曉得他究竟會怎樣處理這樣
的事。會不會為了爭奪地盤跟那群人開戰？我有點擔心他會這麼做。
「你要怎麼做？」湯教官罕見的開口，他大概與我有相同的擔憂。
「為求生存，資源是不可獲缺的，每個人都在想方設法爭取更多活下來的權
利。」他淡淡的說，這幾句話尚且聽不出他抱持著怎樣的立場。「為了求生
存爭奪地盤，這樣的事無可厚非，只是過分貪婪，最後誰也討不了好，一個
人，或是一個團體，是沒辦法把整塊餅吃下去的。」他傾身向前，十只交叉
弓在桌上，不斷用拇指在另隻手的虎口上打著節拍，好一會兒才繼續道：「
那就這樣吧，你們在外頭留下點訊息，告訴那群人出來談判劃分地盤，要合
作或是互通有無大家出來談談。同是天涯淪落人，很多事先商量好了，後頭
就沒事了。」
他沒有問我們的意見，他就是決定這麼做了，不過聽到他這麼說，我著實舒
了一口氣，丁老大是個明理人，不是那種逞凶鬥狠的道上弟兄。我實在擔心
得太多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時……
「不過，要是那群人敢再攻擊你們。」他以手為刀，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不用客氣。」
嗯……好吧……明理歸明理，他終歸是幫派份子，沒道理給人騎到頭上了還
要客客氣氣。大自然裡弱肉強食，縱是人類再有靈性、再文明，都有個底限
，超過了，就讓世界的鐵則來汰選。我沒有說丁老大的底限太低，也不覺得
他下的決定有什麼不對，只是衷心期望那群人還沒有發瘋，可以與人坐下來
好好談，否則免不了是一場惡鬥。我不想見到惡鬥，活屍吃人不是我在這末
日之後見過最恐怖的事，人吃人才是……
湯教官點了點頭，彷彿很滿意這樣的做法，他不希望動手，卻也不害怕跟人
打起來。那我呢？如果真的會打起來，那我的立場是什麼？不，這裡可是丁
老大的小王國，我身為一個外來的傭兵能有什麼別的立場？
一走了之？我從來也沒有將這裡當作歸屬，更不願牽扯進這種鬥爭。一走了
之顯然是事情真發生了以後，我唯一能做的決定。丁老大會放我走嗎？打從
一開始我就講明了自己只是在這裡休息一陣，所以我想是會吧！那小夢怎麼
辦？將她給留下嗎……想得太多了，小夢又不是我的誰，呵。
說起小夢，從那一天開始……嗯，我說的就是從小夢親吻我的那一天開始。
從那之後，我們再沒有談過話，偶爾眼神會撞到一塊，交流了一些我也不曉
得代表什麼的訊息，她會動動唇，講幾句無聲的話語，只是我又不會唇語，
那些話我一句也讀不完。兩天前，她在營火夜上朝我走了過來，當時心中小
鹿亂撞，有點期待，又有點慌張。不過在中途她就被浩誠給攔截了，兩個人
談了會兒話便一同朝著牢舍的方向離去。
離去前，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莫可奈何的神情就寫在臉上。
我該怎麼解讀她的行為舉止呢？喜歡我，卻因時勢所逼而不得不選擇低頭？
白痴，別自作多情了，又不是八點檔連續劇。只是除了這個，我再也想不到
其他的可能。我有什麼資格？跟著浩誠很好，縱使不完全出於自願，至少還
能獲得像樣的尊重，跟著我……
「……有人在跟我們搶地盤的事也先別跟其他人說，不必要引起恐慌。」丁
老大以這句話作為結束。呃……他前頭還說了些什麼？
散會了，迷迷茫茫的走出典獄長室，總覺得這一場會議跟從前一樣，上頭交
代的話我向來沒有完整聽完過……我似乎總是不能夠專心，不論是末日前或
是末日後。是真的該改改了，這句話其實幾天前我就告訴過自己，不過顯然
是因為世界末日讓我有著其實不改也無所謂的懶散。明杰中，就是這樣你才
會這二十八年來一事無成！我指責自己，但顯然力度不夠大，沒能說服自己
去積極向上。
「你就是個毫無進取心的廢物。」我想起前女友在我們分手前一刻所說出的
這句話。嘿，可悲的不是我被辱罵，而是我覺得這句話真他媽的對。
營火夜的時候沒見到小夢，也沒見到浩誠，我試著不去想他們是不是正處在
一塊，又處在一塊做什麼。他們當然在一塊，他們在一塊做什麼關你屁事？
反叛的腦子自動產生了這樣的罵話。罵的對極了，我甚至連反駁自己的空間
都沒有。
帶著沉悶的心情走回自己房間，我打開筆記本翻閱隨手記下的靈感……
也不能算是靈感，只是胡亂記下了自己的沿途所見以及統整一些想法。有一
頁裡頭我寫下了十一種可能讓人變成活屍的原因，大部分是參考印象中的各
種創作，太過怪力亂神的當然不包含在裡頭，不過宇宙輻射污染這種用科幻
皮肉來包裝鬼扯的垃圾可能性卻擠進了原因當中。
本子裡頭雜亂無章寫了一大堆，我甚至在某一頁中質疑為什麼活屍不懂得奔
跑，卻懂得用力將人給箝制住。我不是活屍，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這當
然帶出了另外一個問題：活屍會不會具備著某種思考的能力，其實他們知道
自己在做什麼，只是被某種不可抗的因素所支配？
好吧……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個想法很荒謬。
又翻了好些會兒，我才總算提起筆，繼續在稿紙上寫著未竟的小說……
＊
忽明忽滅的燈光將我給喚醒，我拍拍桌燈，它回應了「嘶─」一聲慘叫便停
止了掙扎，四周陷入一片黑暗。我依著微弱的月光從抽屜中挖出了電池，換
上後仍然無濟於事。明天再去問一個吧。翻到床上躺了會兒，一點睡意也沒
有，輾轉反側了好一陣子，才終於下定決心離開床鋪。我從床頭摸出了手電
筒按開，LED的炫眼白光炸亮了斗室。尋著光線的指引，我走出了房外，朝著
天台方向摸去。
天台是我這幾天所發現的好地點，站在高處總是奇怪的能令心情開闊，又能
享受到夜晚的微風，不論是想思考或是放空，這裡都是個絕妙的好地點。不
過當我爬上鐵梯時，才發現今天有人捷足先登。
頂頭的鐵蓋是給打開的，我放輕了自己的動作鑽上天台，試著找尋他人的身
影。一個身影沐浴在月光下，背對著我坐在蓋著水塔的方塊塔邊緣。
是個女孩，背影很熟悉，我幾乎不用過去確認就能知道是婷可。
我爬了上去，在她身旁靜靜坐了下來，她沒有看我一眼，只是怔怔的看著漆
黑的遠方，彷彿那裡有著什麼。那裡什麼也沒有。
我沒有說話，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學著她將雙腳懸在方塊塔外，然後躺了下
來。她看遠方，我看星空，彷彿彼此很有默契的上來這裡享受寧靜。風清月
白、星羅棋布，蟲鳴拉起長長的高音，蛙叫低著聲合唱，一切那麼悠然舒適
。
只是……
只是總好像缺了一點什麼，也許是缺了劃破夜空的粗暴引擎聲，也許是缺了
遠方闌珊的燈火，也許是缺了孩子的哭鬧、野狗的吠叫、情人的爭吵、酒鬼
的咆哮，缺了好多、好多……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種種……哈，也許我們真的該珍惜
當下，因為這是個或許沒有明日的世界。
寧靜的夜空，沉靜的二人。我沉靜在我的思緒，她沉靜在她的。
我不知道婷可在想些什麼，臉龐很平靜，彷彿只是在眺望著遠方，思念著某
個逝去的回憶。而我呢？我自己倒是在亂想一通，有時候想想小說，有時候
整理一下現況，有時候又擔心著明日的出征……想了堆有的沒的，就是讓自
己盡量別去想到小夢。說真的，也許這世上真的沒有一個男人是像我這樣婆
婆媽媽的。而且還很會自作多情。感謝大腦適時的在這當會兒補上一刀。
就在我想累了，總算有點睏意的時候，婷可輕輕踢了我一腳，開口說：「欸
，這麼晚了還不睡？」
「微風徐徐，星月映人，」我慢慢地說，像在朗詩一樣。「佳人懮懮獨自上
坐高樓，吾欲關心又不敢多加煩擾，唯有以身相伴。」
「你在說什麼啦！」她用力夾住我的鼻子，「說句人話好嗎？」
「在想小君嗎？」我任由她繼續捏著我的鼻子，所以說出來的話聲十分滑稽
可笑。她鬆開了手，淡淡的「嗯」了一聲。
「妳……在難過嗎？」我小心翼翼的問。
她突然用很驚訝的表情看著我，伸出手用手背碰著我的額頭，然後像是觸了
電般將手縮回。「你發燒了？」
「沒有啊。」我納悶，也不禁量了量自己的額溫。
「沒發燒的話你怎麼會主動關心人？」
好啊，消遣我來著……
我露出一個自以為很讓人安心可靠的笑容，道：「我一直很關心妳啊。」
這句話不知道是哪裡錯了，居然惹出了女孩的怒氣。她一臉不悅地爬起，轉
身就要離開。
「我是真的關心妳。」我沒有阻止她的腳步，只是淡淡吐出這句話……我不
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發燒了，這句話居然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這其實與頭先一句話並沒有什麼不同，女孩卻停下了離去的動作，低頭望著
我。很顯然，這句話說對了，簡直莫名其妙。
她「哼」一聲曲腿坐下，啐道：「說話沒半點正經，真搞不懂你。」
我才搞不懂妳那喜怒無常的個性。這句話當然只在心裡想想，可不敢真說出
口。我陪笑兩聲，溫言道：「有心事想聊聊嗎？」
好一陣子她都沒開口，我以為是懶得理我，不過最後她還是悠悠的道：「不
想說。」語氣不像賭氣，也許是真的不想說。我也不敢繼續問，怕問了以後
又將她惹怒……
一定會發火吧，大概會說什麼「上次我很認真想跟某個人談心事，但那個白
目卻辜負了我。」之類的話，然後擺著一張臭臉跑掉。一定會這樣。
「欸，阿洛說你們明天又要出去？」她說。
「嗯……要去尋找新的採購地點。」我說：「怎麼了嗎？」
「可以幫我找找GODIVA巧克力嗎？松露禮盒那種。」
「妳要吃？會……」我硬生生把「會胖喔」這句話吞了回去。「那要去他們
的專櫃才找得到吧？」印象中，只有信義商圈有他們的專櫃，那附近不用想
也知道是全台北活屍最多的地方。而且我們根本也不會到那個地方去。
「沒關係，就找找，不用特地冒險，只是……」她頓了頓，才又繼續道：「
小君喜歡。」
「嗯，」我慎重的應道：「我會留意。」想慰祭小君吧。我想。
又是好一陣子我們誰也沒有說話，蟲鳴蛙叫依然在幕後做背景音樂，她也許
睏了，慢慢地將頭枕到了我的肩上，髮絲隨著風輕挑著我的鼻頭，芬芳的髮
香沁入心脾。我沒有挪開身子，更沒有臉紅心跳害臊，只是輕輕伸出手撫摸
她的腦袋瓜兒，一遍又一遍。也許這是不擅言詞的我唯一懂得安慰女孩的方
式。
「欸，末日以後你有沒有什麼特別不捨的人？」
「沒有。」我訝異自己回答的這麼果斷。
「爸爸、媽媽、親朋好友、女朋友……老婆？」
「沒有。」想了想，突然覺得這樣回答太簡略，又補充道：「爸媽有想過一
陣子，但漸漸就不想了，也沒有什麼深交的好友值得讓我掛在心上，至於女
……前女友……不提也罷。」
「前女友？」
「不提也罷。」我微微搖頭，不想她多問。
「唉……」她嘆了口氣。「真好。」
「好什麼？」
「沒什麼人是你不能放下的啊。」
「這哪裡好啊……」我苦笑道：「有時候我總覺得自己……自己……」一時
要調侃自己，卻想不到可以代入的詞彙。
「沒心沒肺？」她說。
「差不多是那個意思。」我想到的是「冷漠無情」這個詞。
「你是啊……」她輕輕笑了好一會兒，才又道：「這樣說你不會生氣吧？」
「我哪敢對你生氣啊！」我苦笑道。
「為啥不敢？」
「你的脾氣有點……」我欲言又止。
「差？」
「我可沒說。」我的嘴角微微上揚。
「你真是一點也不懂體貼女人。」她說著，慢慢地將頭從我肩膀移開，然後
彈起身，拍了拍褲上的灰塵。「好啦，謝謝你的陪伴，我想睡了。」話語中
感覺不到任何怒意，應該是真的要去睡了，我沒有隨著起身，只是仰頭看著
她。
「晚安。」我說。
「晚安。」她展了個疲倦卻甜甜的笑容。
然後我看著她爬下高塔，在一片黑暗中漸漸消失身影。遼闊的天際間只剩下
星月陪伴著我，微風吹過，感到的不是涼爽而是一絲絲寒意。
又待了多久時候？我也不曉得。腦袋空轉了好一陣子，回過神後絲毫想不起
自己想了些什麼。倦了，我起身也要窩回自己的牢籠，走沒幾步卻突然心血
來潮回過頭，對著遠方的一片漆黑道：「晚安。」
晚安，這個空蕩蕩的世界。
４
大雨磅礡，豆大的雨珠傾瀉在大地，以及我身上。
該死，真他媽的該死！
兩個小時前，我們一行四人出發前往預定要搜索的城市，出發前風和日麗、
萬里無雲，烈陽雖然高高掛在弓箭大砲完全觸及不到的天外之外，天氣卻十
分涼爽，暖風溫柔拂過身軀。要不是世界末日，這簡直是個出外野遊的好日
子。
用早飯的時候，小夢隔在兩張桌外用唇語講出了「小心」，當然她還說了些
別的，但我只讀得出這句。心暖暖的，完全排除掉前一晚在心裡升起的鬱悶
。
好日子、好心情，當然也有好運氣，那座城市簡直是個大寶庫，活屍不但非
常少，許多店家也都沒有被破壞過的痕跡，更棒的是這裡有IKEA、家樂福、
特力屋等許多物資豐沛的好地方。雖然我們不敢貿然進入，但從各種跡象觀
察，這幾個地方都沒有被荼毒過，根本是中大獎了！即使我不曾想過久留，
也不禁為這樣的事感到開心。
我們沿途在各個街道的明顯位置噴漆，留訊息給另一票與我們生活圈相近的
倖存者，最後找了間便利商店稍作休息。我毫不客氣的把架上的健達巧克力
全塞進了包包裡。
其他三人心情應該也不錯，阿洛拿了本汽車雜誌翻閱，湯教官則在研究一台
從五金行幹來的鏈鋸，浩誠坐在用餐區吃著零嘴有說有笑，不過不是對我。
他對我始終是擺著張屎臉，好像我又做了什麼令他不爽的事。
我自認沒有。
或許是他察覺到了小夢跟我之間有著些……有著些……有著些什麼鬼？
我沒有理會他，畢竟一切也不過是我的自作多情。雖然我那麼想，卻還是不
禁浮現小夢為我擔心的臉龐。
之後還做了些什麼也記不清了，只記得我們是同時注意到湯教官臉上的不對
勁，然後一同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我們太過於鬆懈，滿心只以為活屍是這世
界上唯一的威脅，殊不知大自然仍舊同樣具有威力。烏雲蔽天，暴風即將襲
來，大地開始翻湧，原來一早的好天氣不過是假象，一切都是暴風雨前的寧
靜！
雨來得好快，才方奪門而出發動引擎，滾滾豪珠就落了下來了，天地也隨之
黯淡。阿洛要我別耍固執，趕快上他的車，見鬼的我不知道堅持什麼，也許
是對浩誠那句「他要死隨他去」感到不悅，即使心中覺得上車才是對的，卻
仍故我的跨上「赤兔」奔出。
這下可好，大雨模糊了視線，我與他們走散，果真是「中大獎了」！
肯定是颱風！
這個季節本來就會有很多的颱風，好死不死，就在這時候來！
眼前能見距離越來越短，強風豪雨讓我寸步難行，行進的速度剩下不到二十
公里。幸好「赤兔」是個強勁的好女孩，假如現在胯下這台是隻小綿羊，早
就讓風給吹倒了……智障，要是騎的是台小綿羊，你早就在阿洛車上了。我
忍不住臭罵自己。
不管是現實或是電影裡頭都會有那種喜歡逞能的自大傢伙，總是不顧後果及
危險按照自己的固執（或偏執）去做事，這種人要是在恐怖片裡頭，往往就
是前幾個死的。人生如戲，在這部真實上演的恐怖片中，我就是那個自大的
蠢蛋，只等著活屍來將我生吞活剝！
我想起了那個叫作「姜華」的技工，想起了他那些刻薄卻又無可辯駁的酸言
酸語：「有些人想法很是古怪，房子又不會吞了你，一堆白痴總是遇到災難
就慌慌張張的往外跑，搞不清楚狀況，死了根本活該。」現下的我就是那個
死了活該的白痴，也許我們四個都是。
便利商店雖然不是個利於防守的所在，但總歸有足夠的糧食、飲水，至少能
讓我們挨到這陣風暴過後再上路，甚至可以躲到儲藏室裡頭，那群沒腦的活
屍又不會找上門來。白痴，明杰中你比活屍還無腦。在大雨中，我對自己無
聲咆哮。
不曉得阿洛他們情況可好？這念頭只出現不到一秒。
我沒有多餘的心思擔心別人，風雨太大使我進退兩難，想返回監獄或是折回
那座城市都已成為不可能的事，視線嚴重模糊，大雨的重量漸漸一點一點的
將體力給剝奪，渾身因寒冷而發抖，感覺自己搖搖欲墜。我被困住了，困在
這座城市之中，這種情況下隨便來隻活屍恐怕都能輕易將我給吞下肚……
納悶的是，這一路下來一直沒有遇到那些總愛夾道歡迎，再給你一個愛的擁
抱的傢伙們，難不成全都因為這場大雨而避了去？活屍會躲雨，這可真奇怪
。
帶著疑惑、納悶、不安，我四處找尋能夠躲避的所在。總算天無絕人之路，
我在一條模糊的街道上找到了幾輛橫在馬路上的車子，對現在而言，那簡直
跟在沙漠中找到綠洲沒兩樣。停下「赤兔」，急急選了輛鑰匙還插在上頭的
休旅車鑽進，迅速鎖上了車門。
五人座的休旅車裡頭有些髒亂，副駕駛座的踏墊掉了幾隻毛茸娃娃，娃娃旁
有條乾癟的手臂，方向盤及排檔桿附近全是凝結的血漬，後座綁了個兒童安
全座椅，奶瓶落在裡頭，踏墊上乳白色的汙漬不知道是牛奶還是孩童的嘔吐
……慶幸這台車的車窗是開著的，就算曾經有什麼難聞的臭味也早就散了開
去。不過就算有什麼難聞氣味也不打緊，畢竟在風暴離開之前，這裡就是我
的庇護所。
在外頭遊盪的日子裡我幾乎都是這麼做的，這絕對比冒險進入黑暗去找尋一
個有門的住所還要安全，只要車子的警報系統別突然響起就好……我有過一
次不好的經驗。
渾身濕冷，寒顫不停，我脫掉全身衣物，從後車廂找到了嬰兒包，裡頭有件
小棉被，只夠蓋住我的肚子，所以我又把裝著礦泉水的紙箱拆開，像個遊民
一樣靠著這些瓦楞紙取暖。為什麼不開暖氣？因為開暖氣就得開引擎，而引
擎的躁動聲會引來活屍，第一次躲在車上的時候我什麼也沒考慮就發動了引
擎，打算安安穩穩來個好眠，卻在睡夢中引來一大票活屍哥哥姐姐把我當做
搖籃中的小寶寶搖啊搖的，費了我好大一番功夫才逃離那個惡夢。
犯錯，一次就很夠了，又不是嫌命太長。
打開自己的背包，裡頭的健達巧克力沒什麼大礙，就是包裝紙黏糊在上頭搞
得很噁心，我撥開包裝紙，連著沒拆乾淨的錫箔一起吞下肚，想起小時候最
愛吵著媽媽買健達出奇蛋給我時不禁鼻酸了一下。只有一下下。
濃郁香甜的滿足感使心緒稍微鎮定了下來，不過身體依舊感覺到寒冷，心裡
的滿足終究解決不了生理問題。正在我想著是不是該把座椅皮套也割下來保
暖的時候，突然「碰」的好大一聲，一隻活屍迎面撞上車窗，血肉淋漓的鬼
臉與我打了個照面，嚇得我寒毛直豎，趕忙抓起武士刀戒備。
然後……然後我也不知道該哭還該笑，應該是笑吧，哈哈大笑那種。那傢伙
在我眼前迅速被強風給拖走，連好好跟我打聲招呼的機會也沒有……
我大笑，笑出了眼淚。
難怪這一路上都沒見到活屍，因為活屍全給這要命的風雨給颳走了！
這可是這場末日發生以後，我見過最好笑的事！
笑了好一陣，肚子都給笑疼了以後才感覺到自己的睏意，舒展了下渾身疲乏
的身軀，裹上被我割得亂七八糟的座椅皮套，在這場風雨減小之前，也許我
可以安安穩穩的在這裡頭睡上一覺，唯一的問題當然只有這場不曉得什麼時
候才會離開的風雨。
我並沒有真正放心讓自己睡沉，迷迷濛濛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著還是
睡著。在半夢半醒之間，我置身在一輛遊覽車上，車上的人沒一個是認識的
，奇怪的是他們卻好像認得我，頻頻與我搭話。我告訴那些人我在睡覺，很
快就會醒了，不要打擾我。這麼說很奇怪，因為夢中的我是清醒的。那些人
一樣嘰嘰喳喳的，吵個不停，只是我一直都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遊覽車
開了一陣突如其來緊急煞車，不曉得遭遇了什麼狀況，我起身欲上前察看，
卻讓人給搭住了胳膊。回過頭，那些素未謀面、上一秒還是人的傢伙，全都
變成了活屍，張開血盆大口朝我咬來……
我睜開眼，很冷靜，意識到不過是個夢又打算繼續睡去，卻有些不屬於這場
暴風雨的聲響吸引了我的注意。車外，模糊的大雨中閃著一道模糊的光，那
道光直射入眼簾，在轟隆隆的聲響中快速接近。接著，一道猛烈的力量狠狠
撞上我所窩據的這輛休旅車，霎時間一陣天旋地轉。
我下意識緊抓住座椅，離心力卻仍舊將我高高帶起，腦袋狠狠砸上車頂，眼
前一陣黑暈。我胡亂抓向四周，混亂之中，我聽見街道上拖了一道尖銳刺耳
的摩擦，然後是砰咚咚的彷彿有什麼東西翻覆，我試著撐起身體爬出車外，
只是眼前越來越黑、越來越黑……
接著，意識就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