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中
１
六月，豔陽高空，夏蟬在風際中鳴鳴，天氣一天比一天悶熱，午後常常下起一陣暴雨，隨
後便是晴空萬里，大放光明。只可惜……對於人類這個族群來說，我們所建造出來的世界
，只有越來越黯淡。
在監獄裡頭過了幾日，生活還算不錯，較之兩個月來在外頭的顛沛流離，實在是好上了不
止千倍百倍。灰鐵色的冷硬建築與鐵網隔絕了裡外世界，這本來就是監獄的用途，只不過
現在反了過來，我們把自己關起來，免受外頭那些怪物的侵害……
這座堡壘彷彿中古世紀的歐洲莊園，生活在這裡頭的人都各司其職，為了生存下去而勞碌
，裡頭自成一個小小的社會，有著與外面世界不同的規矩、不同的法則。那時候在莊園裡
頭的平民在想些什麼呢？是不是也像我們現在一樣，為了生存勞勞碌碌，直到老死都只能
生活在莊園之中？
他們是不是也像我一樣，覺得不管到了哪裡都是孤獨的，終究只能在一座孤獨的堡壘裡頭
孤獨的死去，連在歷史上也找不到痕跡……
「如果人類還有救，那早就得救了。」我在旅行途中遇上的一個人說了這麼樣的話，當晚
他就試圖殺了我。
「過來，陪我一起死！」他哭著，用手上的鐮刀步步向我進逼，「死亡不過是一種途徑，
那帶領我們獲得真正的解脫。」
他語無倫次，說著似是而非的藉口，只不過是沒有勇氣去死罷了。
不是我要為自殺這項罪名開脫，事實上自己當初也是抱持著吞安眠藥根本不會死的爛想法
自殺的。說到底，死亡是需要巨大的絕望及勇氣才能辦到……我其實辦不到。
我躲過了他瘋狂的舉動，騎上車火速逃逸。幾天後，帶著擔憂與好奇又回到了他的隱蔽所
，他仍然怔怔看著自己升起的營火，手上依然是那把鐮刀，身形看起來格外孤獨。他沒有
注意到我的回來，我也沒有走過去，只是扭動了油門，繼續自己的旅程。
在路途上我不禁在想這趟旅程究竟有什麼意義？
到最後也不過是跟隨其他人的腳步，一同成為這個世界的歷史……
每當這種萬念俱灰的想法開始在腦袋裡蔓延開的時候，我便會催大油門，藉著引擎的躁動
將一切想法給蓋過。
我依舊試圖用玩笑的態度去面對這世界所開的天大玩笑。也許，我希望這一切種種真的是
某種玩笑，不過是一場很真實的夢……唉。
在旅程的途中，我見證了人類文明遺留下的巨大寂寞，一座座高樓孤零零的聳立在城市當
中，發電廠的風車兀自無用的轉動，報廢的車輛三三兩兩的橫在道路中央，橋樑、建築、
街道，以及一些街頭藝術品，是人類文明存在的證據，也是遺跡。
不可否認的，我們瀕臨絕種。
我也曾為了印證從電影裡頭看來的情節，到深山裡頭確認是不是稀薄的空氣真的能杜絕活
屍病毒的存在，或許還會有人們倚仗著山險，建立起人類文明的最後防線，只可惜這些終
究是幻想，我始終沒找著這樣的地方。
到了新竹，我突發奇想的騎上了尖石鄉的山林想去看看薰衣草森林。排除萬難到了目的地
以後，迎接我的是蜂擁而出的活屍。還能怎樣？我帶著苦笑落荒而逃。
再美麗的花束，終究會有凋零之時，人類或許是上帝的傑作，但此刻也走向了滅亡。所以
……究竟為什麼我活了下來？
在元旦那一天，我就該與這個世界一同死去。活屍災難的侵襲不分貧富貴賤把那些不想死
的人全帶走了，而我這個作賤自己的傢伙卻苟延殘喘的活了下來，這是什麼道理？
「孩子，你有沒有想過這是全能的主給了你一次機會，讓你藉著這個世界的平靜，來好好
思考人生的意義？」神父在告解箱的另一頭和我說。
「人生的意義？世界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人生還能有什麼意義？」
「人生的意義對每個人來說都不同，就算你所認知的世界已經不在了，但你還在，你的人
生也還在。人生在世，是有目標、有目的的，我無法告訴你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這只能靠
你自己去領悟、去尋找。」
「去哪裡尋找？我從哪裡能得知答案？」這句話，我問了三次。
直到我忍不住打開了告解箱另一頭的門，才發現神父死了，死了很久，屍體早已腐爛發臭
，他沒有變成活屍來攻擊我，因為他腦門上插了一把餐刀。
那場對話究竟是夢還是幻覺？我至今也沒搞清楚。
短短二十八年的人生，我從沒想過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也沒想過活下去的理由，只有種虛
榮的念頭想讓自己不怎麼絢麗的人生變得讓人引以為傲。在未婚妻拋棄我後，這樣的生存
目標喪失了，終日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那時的我，同外頭的那些怪物沒有什麼分別……
現在？
現在我可有過得比較像人了？
不知道。
也許尋找答案是個很好的理由，活下去的理由。
來到這座監獄的第一日，丁老大問起了我環島的理由，我用笑鬧的態度掩飾了過去。這是
我在人前一貫的偽裝，我從來也不喜和人坦白自己的心裡，更何況那是兩個對我而言完全
陌生的人，我甚至隱瞞了在苗栗縣所遇到的事情……唉，那些事有什麼好說的呢？
不過，潛藏在心底深處，我總希望能遇著那麼一個人，能夠懂我的心，聽我說說心事。在
世界成了這副德性以後，這大概已成了一種奢侈的念頭……
＊
不過我得承認，周遭有人的感覺實在是棒極了，至少我不必成天假裝「赤兔」是個人，終
日在那裡自言自語。「赤兔」就是我那台火紅色的重型機車，是在離家不久後發現的，她
就佇立在街道上，彷彿在等待有人駕馭她。
考量種種因素……見鬼的其實我根本什麼也沒想就放棄自己那輛豐田轎車，改騎一台自己
根本沒有駕照的重型機車，天曉得我哪來的膽子，真是瘋狂。管他的，反正都世界末日了
，是吧？
「赤兔」的顏色真的很漂亮，她原本的主人一定很照顧她，讓我這種連手機也不肯好好包
個膜、安個手機殼的人來騎，實在算糟蹋了。
不過她真的很強壯，載著我上山下……
抱歉，又離題了。
說到哪？是了，說到了人。
有真正的人在周遭說話，那種感覺真的很不賴，像是有一部分熟悉的事物重新回到了身邊
。其實我不擅於與人結交，不過大家似乎都很好奇一個獨自在外頭生活個把月的人是怎麼
過日子的，所以慢慢的也與一些人熟稔了起來，我發現在末日的環境下與人熟絡是一件很
快的事，因為全世界人突然不聊經濟發展、不聊政黨輪替、不聊車、不聊房、不聊今天剛
買了什麼超炫超潮的玩意兒，卻開始大聊兩個枯燥無味的共同話題：生存、活屍。像我這
種腦子裡頭天馬行空，開口說話卻是滿嘴垃圾的人，居然也有了能侃侃而談的話題，世界
末日打破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真是可喜可賀……我又在胡說八道了。
監獄裡頭這些人都算是好相處的人，也許是因為大家心裡都只有「活下去」這個共同目標
，也就不見生疏。不過丁老大的手下……大概是我殺了那個瘋狗的緣故，他們始終沒給過
我什麼好臉色，這倒也不怪他們。
不過，我很好奇婷可當初是怎麼想的，假如丁老大不是個明理人，不滿我殺了他的手下直
接一槍崩在我腦門上，那該怎麼辦是好？別說不可能，先不論他是不是黑道老大，現在可
是毫無法治的末日世界，殺人可沒什麼後顧之憂，要不是丁老大中意她……
嗯……婷可好像很不高興有人提這件事，認為只是子虛烏有。
很奇怪，為什麼女人總是察覺不出來什麼樣的男人對她有意思，什麼樣的男人又純粹只當
她是朋友呢？人是不該自作多情沒錯，但這一切都很明顯啊……算了，我也不是那麼好管
閑事的人，她不愛聽，那不說也就是了。
扯遠了，這關我屁事？
總之，來到這裡以後生活很簡單，也很規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期間有與大夥兒一起
去湖邊打水，用手動幫浦打滿兩桶一噸半的水桶實在是件非常折磨人的事，即使是每個人
都要輪流，還是搞得全身酸痛。湯教官借了我的武士刀戍守周遭，他光是站在那裡就有股
不可侵犯的氣息，連人都不敢靠近，更何況……喔，抱歉，活屍感受不到什麼叫做「危險
」。
能察覺到危險是每個生物或多或少都有的本能，就這點來說，活屍應該不能算是生物。那
活屍是什麼？真的只是某種病毒就能驅使人類死而復生，成為怪物般的存在？這種病毒似
乎只作用在人類身上，網路上有人錄過餵狗喝活屍血的變態影片，變態歸變態，但總算有
實驗精神。
只是過了十來天，狗還是狗，沒有變成地獄犬。
啊哈！這是一件獨厚人類的大禮，上天賜予我們種族滅絕，用悲哀的方式，我們必須看著
原本是同類的傢伙，成為以我們為食的怪物……
那一天的湯教官像武士一般雙手握刀，斬殺一個又一個來犯的活屍，動作行雲流水，宛若
神將，與我這種看電視學武術的門外漢當然是天與地的差別，當然對於真正的武士來說，
湯教官大概也是門外漢……管他的，反正能殺活屍就好。
每天傍晚休息過後，大家總會跟著湯教官一起習練，既然我留了下來，當然也就加入了他
們。雖然我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證明自己可以存活在外頭的世界，但誰能保證哪天不會出
事呢？前方還有旅程要走，現在不過是稍作休息，能多學得一點就是一點……至少我是跟
自己這樣說。
湯教官也只有教練的時候比較多話，平常多是沈默寡言，有著刻板印象中的軍人模樣。幾
年前當兵時所遇到的那些軍人，跟他比起來充其量不過是穿著軍服的「公務員」罷了。不
過這好像也不該怪那些軍人公務員，而是整個軍隊結構出了大問題，才讓職業軍人這身分
像是操勞過度的上班族，而不是保家衛國的棟梁。
說這些也沒用，世界都崩毀了，國家失去了意義，軍人做什麼也不重要了。話說……在過
去兩個多月中，我也沒見到過半個軍人，頂多只有穿著軍服的活屍。軍隊去了哪裡？我是
說，就算這個國家的軍隊再不濟，也該是最有希望生存下來的一群才是吧……
沒有什麼能夠獲救的期待，我不過是好奇這一點罷了。畢竟許多活屍作品裡頭，軍隊始終
是不見蹤跡的一群，這可以理解，畢竟光用想像的就可以知道強勢火力掃下去是哪邊能夠
獲勝。只是沒想到現實情況卻也是如此……既然連我這種人都能隻身活了下來，沒道理擁
有武器裝備的軍隊會消失殆盡啊！這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在傍晚的時候，大家會在運動廣場燃起營火，大部分的人都會在這圍著營火開起營火晚會
。每個團體都免不了會有小圈子，這個末日倖存者團體當然也不例外，到了營火晚夜的時
候這個情況尤其明顯。這也不奇怪，人本來就會與比較合得來的人聚在一塊，天經地義、
理所當然。
不過我果然猜得沒錯，婷可與其他那些女孩們處得並不好，這個團體裡頭會與她聊天的女
性也就只有負責照顧日常作息的沈媽與徐媽，其他的男性當然也會找她攀談，當中與她最
好的應該就是阿洛了。聽說阿洛是個車手，真是帥氣的職業。
有人上來攀談，我是來者不拒，不過一般我總是待在角落，觀察其他人的行為。這個團體
裡有醫生、水電工、建築工、木工、農夫、戰士，大多數是戰士，不過除了湯教官以外，
其他原本也不過就是些身強體壯的人罷了。丁老大會要我留下，一來應該是他少了一名戰
士，二來是我能頂替戰士的位置。
有時候丁老大會叫人把酒搬出來，讓大家好好放鬆，我來到這裡的第三日剛好是丁老大一
名手下生日，雖然瘋狗剛死，不過除了不爽那個殺死瘋狗的人（也就是我）以外，大家好
像也沒什麼額外的感傷。當天大家喝了個暢快，幾個女孩跳起誘人的舞蹈，愛耍寶的人表
演著餘興節目，當然也有些人喝了酒以後，神情看起來更加的苦悶，透露出濃厚的哀愁。
我也小喝了幾杯，不冰的啤酒實在難喝得要命。一個大家都叫他小夢的可愛女孩在晚會到
了一半的時候坐到了我身旁，微醺的臉龐看起來迷人極了，她也像其他人一樣好奇我在外
頭的故事，想聽我說說。當我說到了在薰衣草森林遭遇大批活屍的驚險段落，她緊張的握
住我的手，急急問我接下來如何。她的手好軟好滑，雖然我趕緊鬆了開，但手中還是殘留
著那種溫柔的觸感。
婷可朝著我瞪了一眼，讓我給注意到了，只是小夢醉濛的眼神勾勾盼著，也就無心理會婷
可，繼續說了下去。那晚和小夢聊得挺開心，營火在她臉上照映出霞紅，也許她有點醉了
，細嫩的手臂肌膚偶爾會靠上來接觸到我，雖然這無傷大雅，但我還是盡力的保持紳士。
隔天，我才知道她是浩誠的女人。
那一個晚上實在很難入睡，婷可在與我道晚安前曾詢問過我需不需要耳塞，很後悔那當下
並沒意會到是什麼意思。即使我挑的牢房算是偏僻，銷魂的叫床聲還是一浪又一浪的盪進
了耳朵，令人心煩意亂。
雖然那些女孩兒我也有權利分享，只不過舊有的價值觀讓我排斥那麼做，一夜情也就算了
，至少是相願的……那些女孩，我總覺得他們是為時勢所逼，時勢所逼是一件莫可奈何的
事，我無法譴責什麼，卻也不願意讓自己隨波逐流加入。
後來怎麼睡去的？後來我只好想著小夢柔軟的手與婷可赤身裸體的畫面打手槍發洩……我
只能說，打手槍倒是沒什麼罪惡感，對他們兩個也沒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
日子每一天都差不多這麼過，有時候晚上我不會參加營火夜，或是窩在房間裡頭繼續用紙
筆寫著給鬼看的小說，或是躺在床上看看那些圖書館裡頭的書籍，又或是躺在床上聽著隨
身聽裡頭所放出來的音樂……自從整個世界都停電了以後，我才發現電池也是個超級偉大
的發明，能讓機械正常的運轉。
只可惜，凋零的人類文明，是不會因為幾顆小小的電池而有所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