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
二月，外頭的空氣依然帶著薄薄的寒意，但我想真正的寒冷該是來自於心底
。我想起去年約莫這個時候，我還與她牽著手，一同在陽明山上賞花、賞楓
、賞那些從絢爛到蕭瑟的大自然過程。
花開花落，大自然依舊生生不息，但我與她已經分離，而人類，正在經歷一
個永不再見絢爛的階段……
我姓明，叫杰中，是這場末日的見證者、倖存者，以及整個世界的被遺忘者
。
多虧了總是在家裡囤積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吃完的糧食，因此整個一月我
都躲在家中度過，不用為了生存而出去冒險。我讀過很多活屍小說，也看過
很多活屍電影，但那都無關緊要，在這種該死的時候，什麼都沒準備好就貿
然出去，也不過就是找死罷了。
說到了找死，我再也沒有過尋死的念頭……
很奇怪，在這世界完好如初的時候我放棄了這個世界，卻在這個世界已經滅
亡了以後重新振作起來。我沒有思考過多關於自己這方面心態上的改變，因
為我很忙碌。
我每天花六個小時鍛鍊自己的身體，從網路上找尋一些古古怪怪的方法從家
庭用品中製造出武器，也花了許久時間從網上做功課來妥善分配自己的飲食
，攝取的熱量要剛好能負擔我的運動量，不能過度消耗。一開始時飢餓感實
在難以忍受，但過了一星期，情況便好了很多。按照理想狀態，我應該還能
躲在家中支撐到四月，到了那時候……就必須用命去拼搏存活的機會了。我
試著不去想沒食物以後該怎麼辦。
我花了許多時間在網上。
如果你想知道，那我告訴你，大部分的網路遊戲都還可以玩，只不過在龐大
的遊戲世界中可能一個人也遇不到。我登入了許多款遊戲，在遊戲世界中漫
走，除了會跑過來攻擊你的怪物以外，一個人也沒有。
以往，這在遊戲世界裡頭發生；現在，在現實世界裡頭上演。
批踢踢的上站人數越來越少，一月中的時候還約莫有兩萬人，而現在已經不
到五千了。整個台灣至少還有約五千人活著，這究竟該喜該悲？我也搞不清
楚。
偶爾會有人在髒比版翻譯世界衛生組織的電報，我無法確定其真實性……也
許我也不想探究其真實性，抱持著能夠得救的希望以及懷著這世界完了的絕
望，這兩種感覺我都不想要有。或許，是因為兩者都會令我感到害怕。
我像個豁達樂觀的癌症末期病人，只想著順其自然的走完這一生。說到癌症
……對地球來說，人類會不會就是這個世界的癌症呢？
批踢踢上的鄉民史無前例的不再打嘴砲，八卦版的尋人文漸漸的越來越少，
表特版雖然有人開始貼自殺的照片，也有人殺了隻活屍開心的拍照與人分享
，更有人拍下與人交媾的過程，不過這些照片也漸漸的少了。
至於異軍突起的西斯版……抱歉，我不想提，那有點令人反胃。
最後所有倖免於難的鄉民們全都聚集在髒比版，雖然有建樹的文章也越來越
少了，但大家一樣樂此不疲的發表著意見。也許大家都跟我一樣，不是真的
想討論出些什麼，而是想感受到人氣……想著過去的生活，想要那種周遭還
有人在的安全感。
但在夜晚，活屍的低吼取代了狗吠，所有人還是會跟我一樣感到不安吧？
突然很想念以前那些令人惱怒的狗吠……
對了，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戒煙了。
當然，根本沒菸可抽也就自然而然的戒了，那包僅剩的菸盒被我從窗外丟了
出去，本來想試看看能不能砸到那個老是在我家樓下吼得最大聲的禿頭上班
族活屍，但菸盒慢慢飄到遙遠的角落，那傢伙連看我一眼也沒有。
底下在到處遊盪的活屍不多，我悄悄拿望遠鏡一個一個數，只有十七隻。有
幾個是附近的街坊，有幾個我根本沒見過。烈日風吹雨淋讓他們的外表一天
比一天還像個怪物，長在身上的肉也越來越乾癟。
這附近除了我以外，大概已經沒什麼東西可以吃了，也真是難為了他們死賴
在這兒不走……
手機裡頭躺著數十封簡訊，以及上百通未接來電，泰半都是來自於我的父母
。我不肖的自殺，對他們兩位老人家有著滿滿的歉疚，在我如同行屍走肉的
那一段時間，他們總是不斷的打電話關心我。孩子長大了，往往就把父母的
關心當作一件煩心的事，現在想起，只讓我感到痛苦揪心。在末日之前，這
世界上有很多混帳，就像我這般不肖的混帳，總是將親情的溫暖當作習慣，
要在失去了以後才後悔沒有珍惜過……該死，真的該死！
在醒來的當晚我就回撥過了上百通，電話有通，只是沒有人接。
他們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沒有過分抱持些什麼希望，只能祈禱上天是讓他們平平靜靜走的，不要再
爬起來活受罪。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衷心的向神、向上帝、向那些
未可知的力量祈禱。
我也向手機裡頭的所有人發了簡訊，事隔一個多月，沒有半封回信。
末日來臨之前，我很不愛跟人用手機交談，沒想過為什麼，也許只是生活周
遭並沒有什麼值得拿起手機來與人大聊特聊的事，我一向不是個健談的人。
但縱是我如此的無趣，末日之後，也每天都巴不得聽見手機鈴聲響起，無論
撥通這通電話的是熟人也好、陌生人也罷……可惜從那時候開始，它就只是
充飽了電，靜悄悄的躺在房間角落，從來沒有任何動靜。
幸好在這世界上還有其他管道能夠聽到他人說話的聲音，否則我可能要發瘋
。
批踢踢上的鄉民們當然就是我聊天的對象，大家在RaidCall裡頭開了一個語
音群組，任何人無時無刻都可以在上頭說話，聊天聊地，大聲發洩出自己的
壓力。
只是人多嘴雜，所以最後還是分出了幾個小群組，有聊八卦的、有聊人生的
、有聊宗教的、有抒發自己心情的……
當然最多人在的群組，還是聊活屍的。
活屍本身其實沒什麼好聊的，外頭那些活屍跟你所知道、我所知道的活屍並
沒有什麼不同。平時行動緩慢，但一嗅到人類的味道，就會拼了命也要追上
你，來個愉快的美食饗宴。他媽的，那些怪物拿我們做食物，但我們卻不能
扒他們的肉來吃，真見鬼的不公平……
我在胡扯些什麼？
抱歉，回歸正題。
總之，活屍本身真的沒有什麼好說的，如果那些世界上的頂尖科學家研究了
一個多月也沒真的研究出什麼屁來，我們這些批踢踢上的鍵盤生物學家又能
夠討論出些什麼頭緒？
所以這個群組裡頭，基本上在聊的大多是與活屍的親密接觸……
＊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樣「幸運」到了極點，疫情爆發的時候犯傻躲在家
裡頭自殺，「很可惜的」完全沒參與到世界末日這麼轟動的全球大事。家中
囤積了可以支撐兩、三個月的糧食，也不是因為未雨稠繆，而是因為好不容
易出門去了大賣場不想空手而歸。
我可以足不出戶在這末日下苟延殘喘一段時間，許多人卻天天要為了生存搏
命。
有個人說，原本也許不會死這麼多人的，只是疫情剛好爆發在該死的跨年夜
，一堆出門人擠人的瘋子瞬間就成了一堆人吃人的瘋子，擋也擋不住。他又
說，更有些人的想法很是古怪，一發生災難就開始往外跑，好像向銀行押上
幾十年人生所換來的房子會吞了你似的……大多數這樣的人都死在前往機場
的道路上，不只把命賠上了，還弄得倖存者們不能好好使用道路，根本是害
人害己的白痴……
雖然那個人這麼說有點不尊重那些死者當時徬徨的心理，但大致上好像也沒
有不對。他不過是發發牢騷，為了生存，他常常需要出門與活屍搏命。
那個人叫做姜華，是個技師，改裝車的技師。
災難發生的當下，他與兩個車廠師傅窩在廠子裡頭喝酒看電視。據他所說，
那真是一場超B級的大秀，跨年夜的101大樓煙火在四周閃著耀眼炫光的繽紛
色彩，底下所有人也趁著這歡愉的氣氛彼此吃得不亦樂乎。半小時後所有新
聞台的直升機都來了，軍方也是史無前例的動員飛快，才過一天就出現了。
「結果最後怎樣了？就大家越吃越開心，組團到別的地方續攤啊！」他說。
姜華的口吻總是帶著嘲諷與嘲笑，嘲諷這個末日，嘲笑這個世界。他現在與
兩個師傅依然躲在車廠裡頭，每隔一陣子就要出去三公里外的便利商店搬食
物回來，與活屍「交手」的次數多不勝數。
「媽的，要常常這麼拼命還不是因為外面的路全堵住了，不然開車出去載貨
回來，多輕鬆自在？」這下，你總該知道為什麼他一直在抱怨那些往外跑的
人是白痴了吧？
聽說他與兩個師傅正在改裝一台怪物車，能夠輾過那些擋在路上的障礙物、
輾過活屍、輾過這個世界……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得過這樣的生活。
有些人就過得比我還要舒服。
一個叫做張俊德的大賣場夜班警衛，現在非常理所當然的躲在資源超級豐富
的大賣場裡頭，令人好不羨慕。疫情爆發那時，賣場已經關門了，當時他正
和其中一個同事在巡邏，也不曉得外頭發生了什麼事。
凌晨時分，他們家那個不知道為什麼沒去倒數世界末日，與大家一同吃來吃
去慶祝這個世界完蛋了的經理突然從辦公室奪門而出，嚇了他好大一跳。經
理衝著他一陣胡言亂語後跑了出去，過了一個鐘頭後才腳步蹣跚的帶著三個
街邊認識的活屍好朋友一同回來……
「好在我平常就看那些小說跟漫畫，一個手起刀落就斬掉了他們的腦袋！」
他說。
「屁！要不是商品架倒下來把那些怪物壓住，你早就被吃掉了。」他的同事
搶過麥克風吐槽。
「嘿嘿。」張俊德乾笑兩聲，又開始說他的「英勇事蹟」。
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的人，他們都有著不同的遭遇，有的必須親手處理那些原
本是自己親人、朋友的活屍，有的則是從好幾十人的團體變成寥寥數人。慘
劇無時無刻在外頭的世界發生，批踢踢上站的人數越來越少，RaidCall裡頭
每天都會有人再也消失不見，雖然都是些素未謀面的人，但心裡頭還是惆悵
。人類的數量正一點一點的減少，這個曾經在地球上叱吒一時的物種，總算
也到了滅亡的時候……
＊
其實我忘了自己是怎麼跟姜華熟絡起來的，也許是因為我們對這個末日的處
世態度很相近。而且他真的很厲害，三公里外的那間便利商店早就鑿空了，
他居然還能單槍匹馬的到更遠的地方去尋覓糧食，就連跟他生活在一塊的其
他兩個師傅都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想就算這個國家的人都死透了，他是能騎著他的野狼四處奔馳吧……
「那是真的？」有一天，他私訊我這麼問。
「恩？」
「自殺。」
「恩。」
「為了什麼？」
「女人。」
「哈，該死的女人。」
該死的女人……在這一切發生之前，我常常恨不得她死，應了求婚卻又劈腿
，我始終搞不清楚那女人到底抱持著什麼心理。但最後為什麼我選擇自殺？
是因為割捨不下對她的愛嗎？還是因為骨子裡對自己的自卑讓我決定撒手人
世？
在末日之後，我才開始想這個問題，而我認為是後者……
不過這也不重要了，過去已經不重要了，現在與未來或許也不重要了。我沒
有死的念頭，卻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活著。當然，偶爾還是會在閒下來的時候
想到她，不曉得她是逃過了一劫呢？還是變成了活屍怪物到處漫無目的的行
走著？以她那麼愛熱鬧的性格，跨年夜一定在外頭狂歡吧……
「嘿，那你怎麼現在不想死了？」姜華又傳來私訊。
「你很煩，我不想討論這個。」
他傳了一張驚嚇的娃娃表情過來，想表達他沒有惡意。
我也知道他沒有惡意，也並不是真的覺得很煩，單純是我自己也沒想通怎麼
現在又不想死了。或許死過一次就夠了？
「你家還能撐多久？」
「我掐指算算……嗯，能到四月吧！」
「我們快改好那台怪物車了，到時候要不要加入啊？」
「靠，當然好。」
除了每天談話的內容不同以外，這兩個月來的生活可以說是一成不變。每天
自我訓練，與還活著的人聊天說地，看看家裡那幾本已經被翻爛了的小說，
然後騰出時間完成那些只能給鬼看的小說。恩……我只是想讓日子不真的那
麼枯燥乏味罷了。
二月底的某一個深夜，我從寧靜的睡夢中驚醒，地面有些晃動，遠方傳來一
連串爆炸聲響。街燈滅了，外頭黑漆漆一片，只有月色朦朧的照應。
回過手想開燈，光線卻沒有隨著我手指的扳動而照耀這個小小的世界。
斷電了。
＊
然後，手機鈴聲響起。
３
三月，百花爭豔，外頭吹進的風不再寒冷刺骨，暖陽時常冒出頭照耀著大地
，大自然的一切和諧向榮。人類文明消亡，這個世界也許正在慢慢恢復元氣
……
現代科技的憑依全是來自於電力，從二月的那一天起，我的世界再與現代科
技斷絕任何關係。剩下的罐頭還能讓我撐過好些時候，未雨稠繆所準備的開
水也不致於讓我虛脫，但此後我只能自己過了……從今爾後，周遭只會剩下
我自己的聲音。
最後一次與人通話，來自於那通手機鈴響，是姜華打來的。
「幹，沒電了。」他劈頭就這麼說。
「你有沒有聽到那誇張大的爆炸聲？」他又說。
我就是被這聲音嚇醒的。
我們沒有聊得太久，第一是因為訊號不好，第二是怕手機沒電。他匆匆忙忙
的詢問我這裡的位置，說他可以開那台完工八成的怪物車過來找我，之後就
匆匆的結束這場對話。
那場爆炸也許來自於某個供電廠，是不是這個國家全都沒電了？我不知道。
姜華住在桃園，而我住在台北，我們都聽到了那聲爆炸，也同時失去了現代
科技帶給我們的便利生活。手機只有當晚的訊號還算可以，過了幾天以後，
手機的通訊服務就消失了。
該死。
４
四月，春雨綿綿，糧食近空，姜華與他的怪物車沒有出現……
接下來會如何？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