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貓歌舞團 第七章──告別
從那一天之後，柳碎銀異常的沉默。
當然，日子還是要過。但是誰都看得出來，失去了夏毓藍這個學生，對她的打擊有多大。
柳碎銀的心裡面有一個死結，她越思索卻越打不開──她沒辦法原諒自己，最後看著夏毓
藍的時候，眼裡竟然充滿責怪與不理解。
自己怎麼會不理解呢？
那孩子跟自己如此的親近，在舞團的練習室還沒租下來的時候，夏毓藍還曾經暫居在柳碎
銀家中，跟她同床共枕，兩人背對背睡﹐各自的頭髮卻散落在白潔的枕頭上，烏黑的髮絲
親密的纏在一塊。
但是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如果夏毓藍最後的記憶，是被自己最親愛的老師所厭惡，那她離開這世界的時候，一定懷
抱著相當痛苦的心情啊！最後望一眼這一個世界，她的記憶一定只有留下絕望與痛楚。
只要想到這裡，柳碎銀就覺得自己的心臟痛不可抑。
自己只要再早一點點的時間，察覺到夏毓藍的心情，這一切就可以避免吧？也不會讓夏毓
藍被火燎原利用，背負著洗刷不清的罪孽，以及那般複雜的心情死去。
所以都是自己的錯，讓人家喊一聲銀姊，卻什麼事情都沒做到……
柳碎銀翻了個身，把臉壓在枕頭裡，默默滲出了淚痕。
自己不是這麼脆弱的人啊，卻忽然失去了力氣，不知道為什麼，就只是躺在這裡，不斷緬
懷自己與夏毓藍的回憶，明明知道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但是再給自己一點時間吧……
現在真的說什麼都沒有辦法振作起來啊。
她背後的房門被推開了一絲縫隙，冬三皖捧著一碗熱騰騰的湯粥走進來，湯粥香氣四溢，
床上的人卻毫無反應。他看著在一床棉被裡顯得那樣嬌小的柳碎銀，心頭跟眉頭都同時揪
成了一塊。
他走到床邊，先把湯粥放下，默默嘆口氣，拿起櫃子上的木梳子，一下下的梳著柳碎銀這
陣子長了些長度的頭髮。
柳碎銀的髮絲極軟，性子卻是偏硬，當年的一場誤會，讓她不顧一切地一走了之，這麼多
年過去了，在這種時候見了面，自己現在要解釋卻也顯得突兀了。
他無限憐愛的梳著，手指順著柳碎銀的頭髮，從新世界回來之後，他終於能夠光明正大地
以人形的姿態，在柳家姊弟面前晃來晃去，不必再像之前那樣東躲西藏自己的身分了。
雖然柳白祈對他這個前姊夫，還是有些新仇舊恨，但是看在柳碎銀死氣沉沉，不肯振作起
來的份上，柳白祈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冬三皖來照顧柳碎銀。
「今天的天氣還不錯喔。」入了秋，秋風颯爽，沒有之前那麼熱了。「可以的話，我們一
起出去走一走吧？你待在房子裡太久了，這樣不好。」
冬三皖抱起了柳碎銀，小心翼翼的安放在懷中，看著這一張纖瘦的小臉，上頭鑲著黑白分
明的大眼珠，那樣的脆弱，似乎輕碰一下就要碎了，他心裡驟痛，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柳碎銀卻只是揪著冬三皖看，眼神沒有焦距，沉浸在自己的憂傷中。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冬三皖拿起床邊的粥，都已經下午兩點了，他現在很
清楚了──如果一整天不來叫柳碎銀的話，她還真的能夠睡上一整天。
但是如果強迫介入柳碎銀的世界，她也就能可有可無的給予一些反應。
「你要自己吃，還是我餵你？自己選一個。」
他看著柳碎銀，又耐心的重複了幾次。最後眼前的佳人，才終於接過了已經溫涼的湯碗，
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湯勺跟瓷碗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內，格外的
清晰。
「你不能總是這樣。」冬三皖還抱著柳碎銀，充當柳碎銀的靠墊。
她這陣子可消瘦了不少，跟之前生氣蓬勃的樣子大不相同，嗑得人的骨頭能發疼。「你們
那群團員替夏毓藍辦了個告別式，雖然沒有軀體可以下葬，但總歸是一個儀式……」
他絮絮叨叨地說，驚訝的發現原來自己也能夠這麼地嘮叨。
但也不知道毫無回應的柳碎銀，到底聽進了多少。
秋天下午的陽光還烈著，只是熱度低了一些，陽光從窗外照了進來，打在柳碎銀的手臂上
，一閃一閃的金光，只是懷中的人兒對四季已經再無反應，只是漠然的吃粥。
一開始柳碎銀沒有抗拒他的靠近，其實讓冬三皖相當開心。
他還以為柳碎銀會痛打他一頓，惱怒他這陣子的欺騙，然後用力甩上門，老死再也不相見
，但是柳碎銀沒有，她甚至在夜裡轉過身來，抱著冬三皖沉默的發楞，只為了汲取冬三皖
身上那一點溫暖。
冬三皖不再高興了，他心裡發酸。
他大方地敞開懷抱，提供隨伺在側的溫暖以及關懷，但是看著人偶似的柳碎銀，他說實話
越來越慌張。柳碎銀的內在正在逐漸崩解，一點點的失落，他們彷彿站在線上的兩端，他
想拉住柳碎銀，卻找不到施力點。
這樣繼續下去，他總有一天會完全的失去柳碎銀。
「走吧。我幫你換一套衣服。」冬三皖接過柳碎銀手上的碗。
她吃得不多，冬三皖也不在乎。反正貓妖不會因為這樣餓死，她願意吃多少，就多少吧。
他只是盡量想讓柳碎銀像個正常人一樣的活著。
牽著沒有反抗的柳碎銀，冬三皖關上了家門。
柳白祈還是個孩子，家裡這麼沉悶的氣氛，他早跑不知道哪裡瘋去了，不過也不能怪他，
一直以來都是柳碎銀照顧他，當一個人的靠山無預警的倒下來之後，通常底下的那個人不
會選擇堅強，只會慌張的想逃。
兩人在金色的晚霞下，在街道邊慢慢走著，走過了從城市中流過的河道，還有一整片的白
色的公寓，路過推著輪椅的老人身旁，遇見拍著皮球的小學生。
這是一個生氣盎然的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出生與死亡。只是當這樣簡單的事情落
到自己的身上，卻總是令人難以置信，無論是迎接新生命的狂喜，還是送走至親好友的悲
痛。
沒有人能夠淡然處之。
他們走了一段時間，冬三皖特意讓柳碎銀多走走。
倆人最後並肩停在白色的大橋邊上，一起看著河流的水面上，那正要落下的紅色斜陽，當
斜陽逐漸落入了布滿碎石的河道時，冬三皖情不自禁，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那時候的柳碎銀，一雙手很小，學舞的她，手心很柔軟。腰枝堪比柳條。
而冬三皖只是一隻軟榻上的慵懶白虎，渴睡的雙眼，就在煙霧朦朧中，看見那上達天聽的
音律，以及身在其中的柳碎銀。
那是冬三皖看過最美麗的景象了。
＊＊＊
冬三皖對什麼都很不上心，他是剛剛歸化天界那時誕生的神獸，或許受限於水土不服之類
的因素，四族神獸的出生率極度低下，甚至出現了一個幾近斷層的狀態。
冬三皖就在這種時空之下，被寵的一個亂七八糟。
這裡的亂七八糟倒也不是說他稟性驕縱、仗勢欺人什麼的，他就是一個懶骨頭，他對什麼
事情都上不了心，神獸的壽命幾乎無窮無盡，天界的日子對他來說，太無聊了。
偏懶的他就這樣接了神獸白虎的族長，反正只是一個虛名。他可有可無的度過漫漫長日，
過天界那歌舞昇平的嬌懶日子，如果沒有遇上柳碎銀，他的每一天可能就這樣過下去，無
風無波、無憂無喜。
冬三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什麼都有。
但是千不該、萬不該，他在軟榻上的神識迷離，穿越了天界的層層屏障，在一時心神意動
之下，來到了嘈雜的人間轉悠，他被民間的祭祀宗廟所吸引，那是他熟悉的檀香味，只是
今天卻沒有鑼鼓暄天的樂器聲，他感到很好奇。
只有一陣憂傷的歌聲，輕飄飄的傳入他的耳裡。
他的神識彷彿被一股力量指引著，他順著擁擠的人潮，只一晃眼，就看見了在七彩霓虹舞
台上的柳碎銀，至此之後，再也離不開視線。
柳碎銀正在向天地歌唱，但她什麼都沒求。
她只唱給想聽的人、唱給需要撫慰的眾生。
她的歌聲憂傷，卻藏著一絲希望，這就是凡人的模樣嗎？
在短暫的生命當中，無止盡的煩憂，卻又盡全力綻放出燦爛的光芒，就算當下的冬三皖，
並不知道柳碎銀是隻半貓妖，他仍然在一瞬間，為她瘋魔了。
柳碎銀的舞姿優美，白晰的頸子微微仰起，領口映著大片雪白的膚色，手上的鈴鐺搖動，
發出鈴鈴鈴的聲音。柳碎銀的眼神很專注，天地間再無其他的事情能撼動她的心意，她投
注了所有的情感在歌聲裡頭。
這對心中荒蕪一片的冬三皖來說，這簡直像是天上地下最美好的珍寶。
她那沙啞的歌聲不僅能夠安撫世上最兇惡的靈魂，還安撫了什麼都有、卻也什麼都沒有的
冬三皖。
柳碎銀唱的是一首安撫的歌曲，吸引冬三皖前來的這裡，並不是正規的神祇廟宇，而是一
間地處兇惡的陰廟，柳碎銀為了一整路上無辜死去的亡魂而歌，為了所有無限哀傷的生者
而舞。
冬三皖覺得自己醒了，卻又跌入了一個更深幽的夢境。
他動一動慵懶的四肢，左右探望了一番，沒有人注意到自家的族長正準備開溜，他從天界
一躍而下，什麼權力、責任，他都不要了。
他只想找到柳碎銀的蹤跡，把她帶到自己的身邊，再唱一次那首能讓人想哭的歌。
那一天晚上，柳碎銀猛然張開了眼睛，她的床邊竟站了一隻白底黑條紋的大老虎。她愣了
一下，還以為自己在作夢。
但老虎就這樣楞楞的看著她，一雙漂亮的金色眼眸，瞪得又圓又大，眼尾還微微上勾，無
限慵懶。身上的曲線優美，比她看過的任何一隻老虎，都要來的好看與真實。
「你是誰？」柳碎銀掀開被子，情不自禁的摸著老虎的頭，她毫不警戒，畢竟如果這頭老
虎要殺她，今晚多的是機會。
「我……我是冬三皖。」老虎低低震動著自己的喉間，傳來男人的聲音。
原來是一隻會說人話的公老虎。
柳碎銀沒有大驚小怪，她自己就是半貓妖，有什麼資格說別人奇怪？更何況這隻老虎非常
漂亮……漂亮的讓人移不開眼睛。
「你來找我做什麼？」
「帶你回家。」
柳碎銀頓時失笑，這隻不知道打哪來的老虎，怎麼會想把自己帶回家？
她在人間出生、在這裡長大，半妖的生活不是非常簡單，要把柳白祈帶大成人也非常艱辛
，但她已經習慣，這裡是她的家，她沒有道理跟別人走。
「不行，我要待在自己的家。」她平靜的、甚至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好聲好氣，拒絕了眼
前的大老虎。
大老虎沒有露出什麼表情，只是好學的再問：「怎麼樣你才會跟我走？」
柳碎銀楞了一下，心裡逸出一絲奇怪的感受。
「嗯？我只會跟我的丈夫走。」她俏皮的笑笑。
她把臉頰靠到老虎的腦袋邊上，輕輕的蹭著。毛皮的觸感真好，還有一種熟悉的味道，他
們本是同源，自然熟悉，柳碎銀不覺得奇怪，卻不知道這是緣分的味道。
「那我就做你的丈夫。」
「還是不行，你不是人，你不能變成人。我不能選一隻老虎當我的丈夫。」柳碎銀詫異的
笑。
冬三皖困惑的抬頭，神獸過了百年之後，通常都能幻化人形，甚至習慣以人形生活，但他
沒有動力、也不懂為什麼要變成人，他習慣神獸的模樣，沒有任何事情需要以人形的姿態
才能完成。
但是柳碎銀這樣說了，那從今以後就當個人吧。
「你想要的是這樣嗎？我不知道我好不好看，我第一次變成人……」他困惑的偏頭，神情
嬌憨。
這樣的神情出現在一個披頭散髮的大男人臉上，柳碎銀卻不覺得突兀，她的心震動了一下
，冬三皖像是一張白紙，卻遠道而來，只為了自己而來。
「你為什麼要我？」她沒有回答冬三皖的問題，收起了笑臉，認真的問。
「……我喜歡你，你很漂亮。」冬三皖覺得自己只說得出這個理由。
理由很膚淺、似乎沒辦法把柳碎銀拐回家，但也是實話。他是真的想要柳碎銀陪著他，他
還記得姥姥常常說，只要遇上了一個很想要的人，就要不擇手段的搶回家。
那自己這樣算不算不擇手段，柳碎銀會不會跟自己回家？
神獸白虎的家教算不上太優良，冬三皖也只記得片片斷斷。他突兀的來到柳碎銀面前，擠
出自己唯一想得到最好聽的話，他的眼神澄淨沒有雜質，柳碎銀一時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
她生性冷清，直來直往。不喜歡迂迴的相處方式，冬三皖今日，的確打動了自己的平靜的
心，忽然開始想著──跟這奇異的男人走了，日後會是如何？
她衝動說出口：「你只要我一個人，我就跟你走。」連自己都不敢置信。
冬三皖用力點頭，神情狂喜。他這輩子除了柳碎銀以外，也沒想過要誰。這個問題對他來
說很簡單，毫不困難。他堅定的說：「別人我也不要。」
柳碎銀掀開蓋在腳踝上被子，赤著潔白的腳掌下了地，身上一套軟絨毛質地的睡衣，那個
晚上非常的寒冷，她站起身來，竟比冬三皖還要矮上一個頭，她看著冬三皖深如墨色的眼
眸，跟老虎時金色瞳孔不同，唯一的相似點就是非常漂亮。
她寫了一張紙條，留了龍飛鳳舞的字跡在紙張，只說自己要遠行，歸期還未定。再多的留
話，她也不知道能寫什麼了。柳白祈該長大了，或許這是一個契機，舞團有夏毓藍負責，
那孩子只欠缺一個機會。
她走得匆匆，簡短交代。
但她遲至今日，也從未曾想過，就是在那一個大雨紛飛的冬夜，就是那一句誓言成為了她
與冬三皖之間，最大的絆腳石；成為了柳白祈一輩子的願望；成為了夏毓藍心中永遠的心
魔。
「我們走吧。」
她跨上了白虎的背，冬三皖不介意這種小事情，柳碎銀願意跟他回家，他以為自己還在夢
境中。
他們起飛，穿過烏煙瘴氣卻珠光寶氣的人間，今日的冬三皖如願以償，卻是未來的冬三皖
一輩子的魔障。
那不曾後悔過任何一次的魔障。
＊＊＊
「我就拜託你這一次。」冬三皖難得低聲下氣。
「我、我才不要。」冬末內心動搖，臉上還僵硬，卻明顯有了一絲猶豫。
「就算是我求你，為了你媽試試看！」
「……你好煩。」
冬三皖眼見柳碎銀遲遲不好，他左思右想，竟也讓他想出了一個餿主意──他到關東煮食
堂內，打算借來他與柳碎銀的唯一兒子，小貓冬末是也。
既然自己不管做什麼都徒勞無功，他就把主意打到了冬末身上，希望自家兒子能夠發揮傳
說中那彩衣娛親的功效，讓柳碎銀笑顏逐開，快快樂樂的好起來、不再死氣沉沉、越來越
消沈。
冬三皖的主意，冬末本來再三拒絕，但最後在冬三皖的軟磨硬泡中，也只能勉強答應前行
。
這世界上沒有白吃的午餐，牠身為人子，就算父母沒有養育之恩，也有生育之情。牠能聒
聒墜地，還能遇上俞平，總是該找到機會就努力償還親恩，
更何況柳碎銀與冬三皖，倆人分別各救過牠一次。前者保住牠一條小貓命；後者保住牠白
虎的血緣。
只是牠不知道，世事總不盡如人意，親恩也不是非得要償還才是完結。
所以牠在這裡，在柳碎銀的房間與自家爹娘大眼瞪小眼。
牠無奈的看著自家老媽，試圖引起對方的一點注意力。
只是令人失望的，柳碎銀仍然茫然，她沉浸在自己沒有出口的憂傷之中，連正眼都沒瞧過
一次掙扎了很久才點頭前來的小冬末。
「你試試跟你媽撒撒嬌，快！」冬三皖迫不急待，希望奇蹟快點發生，他伸出手推推一臉
窘迫，還坐得遠遠的冬末。
冬末無所適從的看著自家老爸，傲嬌有啦，撒嬌這種事情，牠可一輩子都沒幹過一次！
算了！反正人都來了！
牠心一橫、牙一咬，心想既然自己都來了，不幫上一點忙，好像也說不過去。牠站了起來
，走到側躺在床鋪上的柳碎銀面前，輕輕靠向前，試探的喊了一句。「……喵嗚？」
柳碎銀看著冬末，瞳孔逐漸定焦，眼神停留在冬末的小貓臉上。
她知道自己兒子來了。
但是全身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什麼事情都不想做，莫名的覺得好疲憊、好沮喪，她給不
起冬三皖跟冬末想要的回應，她只能選擇翻了個身，拒絕面對兒子失望的眼神。
「我沒辦法啦！」冬末挫敗的轉頭，對著眼巴巴的冬三皖低吼。
這個方法本來就愚蠢到不行，當年牠老媽，都可以把幼小的自己丟下一走了之，現在越長
越不可愛的自己，又怎麼可能會起到什麼作用？
「你再試試看啦！說不定待會就有效了！快啦快啦！」只是不死心的冬三皖，為了希望看
到自家的老婆趕緊活蹦亂跳，選擇性忽略了冬末的心情，還是不肯放棄，堅持要冬末再接
再厲。
冬末看著老爸不肯放棄的模樣，只能輕巧的跳到床沿另一側，撇過頭，低聲的叫了一句。
「……老媽。」
牠就算之前遭逢大難，讓柳碎銀撿回家，還療養了大半天，都沒開口叫過她一次，這次為
了讓老媽開心，冬末豁出去，連面子都不要了。
「你不要難過啦。人死不能復生，再說你還有老爸啊！」冬末言不及義的安慰著，越說自
己越覺得彆扭，牠看著自家老爸就覺得很不靠譜，竟然還希望自家老媽趕緊因為老爸而振
作起來？
這到底是要騙誰啦？
「不然你還有我啊，老爸太討厭的話，你可以來食堂看我啊」牠吐了吐舌頭，連自己都快
受不了了！牠乾脆換了個話題，掙扎了一下，「好啦！我可以把俞平做的菜分給你吃喔！
」
只是冬末說歸說，連牠那又薄又嫩的臉皮都不要了，柳碎銀還是又翻了個身，深陷在自己
自責情緒內的她，冬末的親情呼喊，跟冬三皖的殷殷期盼，對她都只是一種沉重的壓力。
她不想聽，更不想面對，只要沉沉睡去就好了，什麼都不用理會……
她閉上了眼睛，卻惹得冬末大發脾氣，牠炸起毛，對著冬三皖口不擇言的怒吼，「你很煩
欸！到底找我來幹嘛啦？就說了我一點用都沒有啊！」
冬三皖挫折的頹下肩膀，隨意敷衍，「好啦好啦！我們再想其他的辦法嘛！」
自家愛妻即將枯萎，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安撫自家兒子。
冬末氣得從公寓的窗台跳窗逃跑，連道別的話都不想再說一句！
這到底算什麼？當年把自己丟下之後一走了之後，自己就該體認到，牠在這對父母的心中
，根本毫無重要性可言啊！
今天到底為什麼要來自取其辱啊？
從五樓跳下屋簷的冬末，獨自往外狂奔，在圍牆上不斷跳躍著，發洩著自己的怒氣與傷心
，遠遠卻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牠慢慢停下步伐，視線有點模糊不清。
熟悉的那人越走越近，冬末看著俞平撐著一把傘，走到牠面前。
「……你來幹嘛？」冬末愣愣的看著眼前人。
「來接你回去。」俞平伸出了手，掌心朝上，示意冬末跳上自己肩頭。「走吧，晚餐時間
要到了。要開店了。」
「你可以不用來接我。」冬末吶吶分辨。「我知道回去食堂的路。」
「嗯。但是下雨了。」俞平把傘往後傾了一下，「怕你淋濕，就先過來了。」
冬末愣在原地，現在才發現四周的雨下的密集又細碎，自己豐厚的皮毛外都沾滿了水氣，
牠看著仍然維持著相同姿勢的俞平，忽然張口大哭，「哇嗚！他們欺負我，他們都欺負我
。」
冬末一下竄進了俞平的懷裡，眼淚鼻涕的抹，哭得毫無形象。
「別哭了、別哭了。」俞平嘆口氣，抱著懷中已經很有份量，卻毫無自覺的小貓，撐著傘
慢慢的往回去的路上走。
他也不贊成冬末來這一趟，冬末的心裡有傷，禁不起這樣揭開疤痕的方式。
但是他還是放手讓冬末自己選擇，只是焦急的帶傘來接牠。
一人一貓的背影越走越遠，在稀哩嘩啦的秋雨中，顯得相當模糊，安靜的午後、安靜的街
道，只有他們走在小巷裡的身影，以及隨著雨聲逐漸被掩蓋的說話聲，越來越聽不見。
「別哭了。都哭花臉了，你是打算要當一隻小花貓嗎？」
「你、你給人家管！」
「沒事了。我買了鮪魚跟旗魚，你要吃哪一種？」
「鮪魚！還要花枝！」
「好好好……」
＊＊＊
但是這樣無止盡沈溺於自己的悲傷中的柳碎銀，終究還是振作起來了。
夏毓藍的告別式的那天早上，她起了一個大早，在冬三皖目瞪口呆的神情之中，把自己好
好的梳洗了一番，她神情肅穆，畫了一個素白的妝，紮起了所有的頭髮，選了一套全黑的
洋裝，一點一點的拭去自己的疲憊。
冬三皖跟前跟後，幾乎不敢置信。這是他照顧了好一陣子的柳碎銀嗎？
「你真的要去嗎？」冬三皖略微遲疑地問著。
他沒有參與過告別式，一切的訊息跟想像，都來自於歌舞團的成員，她們四處張羅，定了
一個時間，雖然一切從簡，受邀的人數也不多，卻依足了人間的規矩。
「不是你要我去的嗎？」柳碎銀正在鏡子前，狐疑的反問了一句。
「是這樣說沒錯，但是不去也沒關係吧？」冬三皖嚅囁著，對於神獸來說，這一切簡直是
遙不可及，他不僅沒辦法想像，更不知道要怎麼對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告別。
「總歸是去一趟。最後一次跟她道別了。」柳碎銀彎彎嘴角，笑意卻沒有抵達眼裡。「讓
人家叫一聲銀姐，我就該為這件事情負起責任。」
「這件事情又不是你的錯！她喜歡你、你喜歡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冬三皖急急
的喊著。
趕緊追著已經邁開步伐，拉開大門走了出去的柳碎銀，他還想再勸，柳碎銀卻只是搖搖頭
，沈默的攔了計程車，直奔禮堂。
下了計程車，一干少女撲了過來，一整片的黑裙子翩飛，遠看像一群報喪的蝴蝶
。
但是誰也沒掉下眼淚，只是素著一張臉，紛紛扯著柳碎銀的手，細聲叫喚，一聲又一聲的
喊著銀姐。柳碎銀伸出手，安撫的拍拍這個、又拍拍那個，什麼話都沒說，筆直的走向禮
堂。
禮堂內三三兩兩的人湊在一起，來的人奚奚落落，並不是什麼盛大的告別式，夏毓藍在舞
團內投入了很多心力，所以外邊朋友並不多。
她一直是一個適應的不太好的半妖，雖然原型也是貓，但是血緣已經相當稀薄，能力更是
低落，卻被一個不上不下的陰陽眼困擾了很長一段的青春期歲月。在遇見柳碎銀之前，她
是一個獨自封閉又脾氣暴躁的孩子。
聽起來很耳熟？她跟柳碎銀很相像。
柳碎銀兀自站在堂前，看著巨大到能塞進半個人的香爐，沈默的點了一支香，她不知道要
怎麼遙念一個不存在的魂體，夏毓藍永永遠遠的留在那個新世界了，她與整個世界的唯一
存在直接抗衡，下場就是被烈火焚盡。
柳碎銀連問火燎原一句：「她還在不在？」，都沒做到。
這就是她心底最大的苦悶，她惶恐聽到夏毓藍已經不存在的事實，卻又畏懼面對自己把那
孩子丟在異世的自責。
所有的歌舞團少女，站在柳碎銀的身後，看著堂上的照片，裡頭的夏毓藍正準備登台，身
穿紅色的小洋裝，她回眸一撇，笑容裡面有驚訝更有燦爛，長長的頭髮被風吹起，散亂的
在肩上飄飛。
柳碎銀的天分是對舞蹈的熱情，那是她與生具來的天賦，而夏毓藍則否。夏毓藍擁有很強
悍的領隊能力，統籌著所有的環節與歌舞的每一個步驟。
如果說柳碎銀擅長獨舞，夏毓藍則擅長編舞。
柳碎銀很凶悍、夏毓藍很嚴格，兩種不同的帶團方式，盤根錯節的糾纏在舞團裡，纏繞在
每一個團員的心裡，誰也不能沒有誰，但她們就要失去夏毓藍了。
「她排的最後一隻舞是什麼？」柳碎銀輕聲問了。
一個少女趨前回答，「是『泉水的祭祀』。我們原本預計下個月要上山，有個部族中很古
老的神祇，需要我們前去祭祀，但部族內已經沒有人會唱那首祭祀歌了，只輾轉把樂譜給
了我們。」
「嗯。就詞的部分，先唱給她聽吧。」柳碎銀面無表情的點頭，「讓她安心。」
柳碎銀的聲音很輕，淡得只有前幾個人聽見。但前排的人輕啟朱唇，起了個頭，已經難以
分辨的歌詞，從少女之間緩緩傳遞開來，一個接著一個，這些清唱的聲音和在一起，竟給
人清晰又模糊的感覺。
因為身在其中所以清晰，卻又分不清來自於哪一個人的聲音。
冬三皖站在門邊，看顧著柳碎銀，臉上神情微微怔住了，不是第一次聽自家老婆唱歌了，
卻每一次都覺得如夢似幻。
而且這一次柳碎銀明明離他很近，在這一片歌聲當中，他卻覺得非常遙遠。
起風了，禮堂內的香一根根的發著紅光，上頭飄出一陣陣淺薄的煙霧，環繞在整個室內，
少女們的歌聲很慢，一下一下的拍子，雖然很輕，卻打在人的心臟上，冬三皖第一次感覺
到，柳碎銀心中崩毀的地方。
原來是這樣的絕望。
不管向誰祈求，都不可能喚回夏毓藍，所以不知道要向誰開口，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開口，
只拼了命對自己生氣，只有一個微小的願望，希望時間可以倒流，但這卻是最困難的部分
。
所有的賓客都被歌聲吸引，寧靜的落下淚來，沒有人聲嘶力竭的痛哭，彼此心中的感受卻
緊緊纏繞在一起，有些人知道夏毓藍是半妖、有些不知道，有一些規規矩矩的穿上衣服坐
在椅子上、也有人盤據在屋樑上不發一語。
告別，是為了向死者說一聲再見、還是向生者說一聲再也不見？
冬三皖猛然從自己的意識中清醒，他環顧四周，柳碎銀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少女們哀哀哭
泣，他不知道歌聲是在什麼時候停歇的，也不知道柳碎銀是什麼時候走掉的？
他的心中充斥著難以名狀的慌張，他奔出門外，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恢復真身，朝著柳碎
銀的家中拔腿狂奔。
妳，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