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想想，我真不該自作聰明，非要在天花板釘上晾衣桿。就算晾衣桿高過窗戶，大大改
善晾衣服時的通風，可事後看來，也許我花了一千多塊所要求的效果，最終恐怕會釀成一
場夢魘。
原因就是漏水。我在陽台天花板對角各鑽了兩個大約7公分的洞，將晾衣桿的基座固定，
但又蠢笨地沒去算計排水管道的走向。說實話，假使什麼都沒發生，我們真的非常滿意將
衣服冉冉升起的爽快，洗碗時也不必再跟潮濕的衣物親密接觸。可開心沒幾天，某個早晨
天花板忽然嘩啦啦下起雨，我嚇了一大跳，左思右想，終於決定先上樓，徵詢我樓上那層
住戶的意見。
說起這位樓上的鄰居，真是心有千千結。即使我從未與他打過照面，卻常常在夜闌人靜時
聽到樓上發出的聲響，其中包括桌椅移動時的摳摳聲和細碎的男性談話聲，但更令我苦惱
的是，幾乎每隔幾周就要忍受他清掃陽台灑落的大量污水，水花經常潑濺到我的窗台上，
留下骯髒的沙。不過撇除這些惱人的瑣碎，平心而論，我在這棟公寓蝸居十幾年，樓上房
客換了又換，這位應該還擠不進最令我討厭的鄰居排行榜的Top 5。所以，理性上我比較
有勇氣跟他討論漏水的問題，畢竟現階段的問題是我造成的，我也只想先確認他家是不是
在排水上有出現狀況。
我輕輕爬樓梯到上一層，樓上的住戶家門虛掩，透過縫隙看進去，是跟我家相同格局的套
房，不過相較於我的豬圈，這間屋子的陳設簡潔俐落，散播淡雅而高尚的氣質，就連我這
個頹廢宅青也能感受到屋主的品味。我佇立門口，猶豫近一分鐘，還是鼓起勇氣按了電鈴
，想不到電鈴竟然故障。再深吸一口氣，敲了幾下鐵門，聽到自己開口喚門的聲音，然後
視線抓到一道身影緩緩靠近。
應門的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他把內門拉開，屋內的日光燈一骨碌灑下，讓我一眼
看清他的輪廓：他上身穿著平整得沒有一絲皺摺的天藍色長袖襯衫，袖口乖巧地扣住手腕
；下半身則是質地良好的深灰色單寧長褲，褲管溫順地服貼在兩腿上。不得不承認，這個
面皮白淨、留著一頭清爽短髮的年輕人，渾身散發出來的教養，簡直像是8、90年代的大
學校園雜誌裡才會出現的斯文書生，對比我這個在家裡就以屋宇為幔衣的邋遢鬼，眼前這
個傢伙實在端莊到令人肅然起敬。
整個對話過程就不詳述了，總之是進行得很快。我的個性孤僻，前一份工作雖然免不了偶
爾要與陌生人交談，但我始終脫不去矜持。不過跟這個滿臉堆笑的書卷鄰居倒是溝通順利
，空氣裡漂浮的語句竟都洋溢著某種愉悅的氛圍。他說他正在洗衣服，我倒沒特別注意陽
台上洗衣機轉動的聲音，反而瞅見挺立在屋內中央，以45度角背對著我的畫架，可能是個
美術系的學生吧我想，可惜看不清畫布上的圖像。
由於我懷著虧心上門，而他也僅是個房客，結論就是一切只能讓我自己先想辦法解決。回
家後，考量目前的經濟狀況，兩袖清風的我，一時也不敢直接找抓漏公司，因此只好先展
開艱苦的補漏DIY。這些天下來，試過發泡填縫劑、試過矽力康填縫膠、試過噴霧式的塑
鋼，統統沒辦法有效止漏。雖然漏水的位置，剛好在洗碗槽正上方，可水滴落下撞擊不鏽
鋼表面的滴答聲，卻也讓人難以忍受。於是，趁著今早暫時沒漏水的空檔，我去買了最終
的材料：塑鋼土。這項產品說起來也挺好玩的，要像黏土一樣將兩罐不同成份的補土揉合
成型，再黏上漏水的地方，靜待90分鐘後，即會硬化成堅固的物體。
早知道一開始就買塑鋼土就好了，上午我是這麼想的，實證後似乎也真的產生效果。可是
到了晚間，大約8點左右吧，正在看漫畫的我又聽到水槽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這下子沮
喪和灰心雙重打擊，讓我無精打采地走進陽台，往水槽一看，只見槽心附近積聚了一小灘
粉紅色的水，還沒流進槽底呢。再抬頭望向天花板，晾衣桿基座凝結著一粒粉紅色的水珠
，還死撐著沒打算落下來呢。這水也沒什麼味道，也許是樓上的男生在洗筆刷吧。但不曉
得哪裡來的好奇心，我匆匆著裝，決定上樓瞧一瞧。
躡手躡腳走到他家門邊，觀察到內門依然是虛掩著，射出室內明亮的光線，但卻非常安靜
，安靜得讓我莫名地有點心驚肉跳，彷彿這層樓原有的細碎聲音都被這扇門後的空間吞噬
了。我慢慢將身軀挪往門口那道光，弓身謹慎地將視角投向屋內，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那
付佔據在套房中央的畫架，但這次它以正面之姿迎向我。畫布上描繪著一幅水彩作品，線
條俐落，色彩豐富，形象具體，簡言之就是描繪著一個穿著體面的男子，以一種很難形容
的扭曲姿勢趴著，眼睛直直盯著地板上的兩點黝黑的小洞，以白色打底的地磚則被顏料渲
染成一片意味不明的粉紅。
我當然談不上這個作品的好壞，只感到不舒服。這幅畫的意象明晰，但總覺得作者的表達
方式，少了許多對空間或意涵的具體描述，卻蘊藏著穿透，甚至窺伺的惡意。我竟覺得這
幅畫是專程等著我來欣賞的，這個念頭讓我不禁打了機伶。
之後，我勉力將目光從畫布移開，倏然間，一張因為逆著光而看不清表情的臉，從虛掩的
內門後方，由上往下滑落至與我面對面的位置，在我還來不及反應之前，這張被陰影覆蓋
的臉，深邃幽微、氣若游絲地發出一小段飄渺聲音：「哈...哈...逮...到...你...啦
......」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我就像被揭穿了虧心事的小鬼，或親眼目睹全世界最恐怖的景象一
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回家裡。重重關上家門，我大口喘氣，頗不是滋味，這時陽台赫
然發出一聲「碰」的巨響，又把我嚇得魂飛魄散。艱難地抬頭一瞅，原本釘在天花板的晾
衣桿竟已整個跌落，還順便把我養在窗台的盆栽一起掃到地板磁磚上。
我六神無主地步入陽台，想在凌亂的思緒中抓住一道善後的辦法，這時水槽正上方天花板
上的兩顆孔洞居然落下大量的紅水，我幾乎只能傻看這幅令人不敢置信的畫面。也許過了
20分鐘左右吧，紅水漸漸停歇，這時我才有辦法扭動早已僵硬的身體，找出上午還沒用完
的塑鋼土，一邊顫抖著雙手，一邊將黏土揉捏成圓柱狀，盤算著總得先把漏水的孔洞補起
來要緊。之後，我架起鋁梯，左手拿著塑鋼土，右手拎起手電筒，想觀察一下這兩個洞的
深度。於是，我舉起右手，將手電筒的光束射入天花板的洞中。想不到有一隻眼睛正透過
這顆孔洞看著我呢。我嚇了一跳，被強光照射的眼睛也瞬間移開，然後也許是換成一張嘴
吧，先是有一道風狠狠從孔洞撲向我的臉，接著我感覺天花板上方傳來一陣微微的振動，
最後便是一根手指頭穿進洞裡，不停摳、不停扭動。
是手電筒先摔到地上，還是我跟著一起降落，好像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花了一個
晚上的時間，把今天的遭遇寫出來，是因為現在我的一顆腦，不管裡外都很痛。我還是有
聽到孔洞深處傳來一陣一陣窸窸窣窣的挖掘聲，還有隨著氣流鑽進我耳裡的細語：「逮
...到...你...啦......」、「都...是...你...的...錯.......」
所以，我該怎麼辦呢？請大家幫我推薦值得信任的抓漏公司好嗎？我不該亂鑽天花板的，
現在我只想趕快把漏水的地方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