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個高中生應該做些什麼？
林元佑會告訴你，讀書、讀書、讀書。
扮演一個乖小孩敷衍爸媽討好老師，這就是一個高中生的生活。
或許你會說，高中還有社團還可以把妹，沒有那麼慘淡。
林元佑會回答你，讀書、讀書、讀書，這是一切的基準，如果你想當個廢柴讓爸媽老師懶
得理你，那也是你的自由。
生活來自於選擇，有人選擇放逐，因為對他們來說那是更輕鬆的呼吸方式；有的人會選擇
好好幹活兒，不必要最好，但也不至於讓人戳著鼻子說你是個白痴，這也是一種讓自己泯
然於視線中的方法。
林元佑選擇了後者，他功課不差但也不突出，和所有同學嘻嘻哈哈的，但實際上真正交心
的也沒有。
這種生活他一度是滿意的──他以為他是滿意的。
那是一個禮拜六的早晨，老爸出去加班，老媽去買菜，他被威脅如果不把洗衣籃內的髒衣
服洗乾淨，下午就別想出去打球。
他媽是個標準的家庭主婦，有點囉唆，林元佑覺得她有些神經質，她甚至不能忍受一只襪
子出現在地板上，那明明就沒有什麼，但她可以因此破口大罵，整整發火半個小時，直到
有人將襪子撿起放入洗衣籃中。
或許某個定義上，他媽媽是整個家的極權。
夏天的早晨很是明媚，九點多的太陽就已經亮得人睜不開眼。林元佑半靠在牆上，一件件
把自己的臭衣服給扔進洗衣機內。他們家一直是奉行自己衣服自己洗政策，老媽可沒那麼
多時間替你整理，重點是，自己衣服洗完自己收，別動不動就大叫著媽我的xx在哪裡。
這是國中時他找不到自己的襯衫和老媽大吼後得來的懲罰。
蓋上洗衣機蓋子，他呼吸著早晨舒服的空氣，還有點涼，不過戶外的陽光補足了這一點，
他伸了個懶腰，覺得夏天的早上真好。
輕鬆愜意，沒有負擔。
按下按鈕，他百無聊賴地將手撐在洗衣機上。無數的歲月證實，萬物之靈其實會幹出無聊
的事情，林元佑瞇著眼死瞪著洗衣機上灰黑色的透明盤蓋，那隱隱能看見洗衣機內部。
趴在蓋子上，他聚精會神地看著。
水已經到達了中水位，內部洗槽已經開始旋轉，水聲隱約在耳邊響起，或許是太用力去看
，林元佑覺得眼前有一點一點的光在閃。
那就像是宇宙一樣。
這個想法讓他覺得很興奮。
宇宙的誕生來自於爆炸，爆炸是一種毀滅，毀滅後就會新生。
他仔細地看著，他隱約能聽見洗槽碰撞機壁的聲音，畢竟這台洗衣機已經十多年了，不能
奢望它還非常正常。那宛如打鼓般的碰撞聲讓他莫名激動起來，他凝聚了所有的注意力，
甚至隱隱滲出汗來。
太陽曬在他的背上，雖然很熱，但他沒辦法分出絲毫心神在那上頭。
雙手手掌緊緊握著洗衣機的兩邊，他不敢深呼吸，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一道汽車
的尖銳煞車聲驚醒了他。
有些暈眩地抬起頭，他揉揉眼睛，轉過頭看過去，一台賓士和一台福特擦撞，兩個司機已
經下車摩拳擦掌，在四樓的他好像也能聽見怒喝聲以及那在青色血脈中跳動的憤怒。
抹去額頭的汗，他有些茫然地看向洗衣機，他覺得全身都脫了力，他也沒再看見宇宙。
在這一天的這一刻，他厭倦了。
※※※
鍵盤的擊打聲簡直是低俗吵雜版的交響樂，中間穿插著電話聲、業務捏著嗓子故作溫柔的
談話聲，偶爾還有從經理辦公室傳出來的怒吼聲。
對簡浩凡而言，這是每天都要經歷的，他是個小小的業務助理，已經二十八歲了，卻還在
助理一職不上不下。
「阿凡你報表打出來了沒啊？我之前讓你去做的調查好了嗎？還有之前洪壹科技的經理，
你和他接觸過了沒？我不是說要想辦法搞到他手機號碼的嗎？就算沒有，好歹也和他那個
正妹秘書套點交情吧。」
直屬上司不停在耳邊唸著，簡浩凡一把火壓在心底。已經二十八歲了，不是剛出社會的毛
頭小子，他學會不再將情緒洩漏於臉上，他端出討好的笑容，只差沒鞠躬哈腰了。「報表
已經好了，我已經寄到你的信箱了；調查表也已經處理好了，不過小盧說他有需要，我先
給他了，再來洪壹的經理……他出國三個……」
「夠了夠了，我不想聽你說藉口，你馬上想辦法弄到他手機，我管他是在國外國內，在北
極還非洲，你想辦法把電話弄來，這一次他們公司的訂單我一定要吃下來！」
去你的王八蛋，什麼事情都是我，你是廢物嗎！媽的經理的電話是他要的到的嗎！媽的自
己無能沒本事還硬要找替死的，助理不是這個幹的吧他媽的！
簡浩凡笑著點點頭。「好，不好意思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業務哼了聲，又轉過頭去找另外一名業助麻煩。
緊緊握住拳頭，他閉了閉眼把滿腹的幹意再嚥回去。他抬頭看了一眼經理辦公室，強烈的
厭煩捲上心頭。
鬆開手，他冷笑了一聲。
忙碌時時間是最快的，再一次抬頭看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胃袋很沉，不是很舒服
，他已經連續加班快三個月了，除了應付上司，還有白痴般的同事的爛攤子。
「欸你還不走喔？」小盧靠在他的辦公桌隔板上，眼瞼有著又厚又黑的黑眼圈。「人都走
的差不多了耶。」
簡浩凡看了他一眼。「你還不是一樣。」
小盧哼了一下，表情很不屑。「媽的這個新人有夠白目，我不敢想像，他居然把上個月的
業務報表改掉日期，就當這個月的發上去了，媽的我下午被叫進去臭譙了兩個小時。」
將手上的文件一扔，簡浩凡倚在椅背上。「我覺得我到極限了，你知道那臭老頭今天對我
說什麼嗎，他居然要我想辦法去要洪壹經理的手機號碼，他把我當什麼啊，超人嗎？我之
前打電話去，他們秘書對我說：『不好意思喔，沒有經過申請以及與業務沒有相關的電話
不能轉給經理。』他媽的我連打十次，用了十種藉口都沒能突破，他自己什麼也不做就出
一張嘴！」
小盧拍拍他的肩膀。「我還不是一樣，業務助理做的跟牛郎一樣，他居然要我去跟一個肥
婆吃飯喝酒，媽的要不是我溜得快，那頭母豬都在打電話訂房間了。」
簡浩凡抖了一下。「真的假的啊？」他看著小盧健美的身材，點了點頭。「你有本錢。」
「誰稀罕啊，出去喝一杯啦，我晚餐沒吃餓死了。」
「好啊，說真的，你以後有什麼打算？你都二十六了。」
「嗤，你二十八了咧。」
「我想離職了，反正我又不是沒存款，每次功勞都被死老頭搶走，在這裡待了五年做的事
情比其他業務還多，結果還是升不上去，老子懷疑是死老頭壓著不給我升，就算是我拉到
的業務也全被他吞了，績效獎金我半毛都沒拿到媽的……」越說越氣，簡浩凡拍桌。「我
真是受夠了！」
「欸欸欸你不要害我，你走了剩我一個。」
簡浩凡聳肩。「那你也走啊。」
「別鬧了凡哥。」小盧擺手。「好啦別說那些啦，走啦先吃飯。」
隨手將燈關掉，他們拎起公事包出了公司。
走了大概十分鐘，在轉角處有一攤麵店，很多加班的上班族都會來這裡吃晚餐或者宵夜。
店面並不很乾淨，桌子上面的漆已經開始脫落，裸露出來的木頭也有著或深或淺的刻痕，
紅色的椅面也印有咖啡色類似被香煙燙過的痕跡。
一進到店內，濃濃的香味傳了進來，那是肉的味道、滷汁的味道，還有煮麵的滾水的味道
。
「今天人比較少，太好了。」小盧笑說。「老闆，來兩碗乾麵，滷大腸、燙青菜、油豆腐
，還要兩碗蛤蜊湯。」他轉頭看向簡浩凡。「我請，點這樣夠嗎？」
簡浩凡擺擺手。「隨便。」
「老闆還要兩罐啤酒。」小盧轉頭喊道。「凡哥你不要想不開，現在經濟這麼不景氣，很
難找工作的。」
「那就一直留著被壓榨嗎？」抽出一雙筷子，簡浩凡扯動著塑膠封套，悉悉蘇蘇的。「我
受夠了！」他奮力一扯，塑膠套嘶的一聲裂開來，但因為施力過猛，他手指在竹筷子上用
力磨過去，被沒有打磨光滑的細枝戳進了指頭。
食指傳來的刺痛感讓他的臉有一瞬間的扭曲，扔開筷子，拔出刺進肉裡的竹屑，他抽了張
衛生紙緊緊壓住傷口。「倒楣。」
「說真的我也很受不了那老頭，可是沒辦法，我打算三十歲前娶老婆咧，要是辭職找不到
工作，錢存不夠我大概連聘金都出不起。」
簡浩凡斜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好吧，不過我覺得留在這裡更沒出息，一輩子的業務助理
？」
小盧揮揮手。「別詛咒我，我也進這間公司兩年半而已，好歹做滿三年吧。」
簡浩凡點頭。「隨你。」
「所以前輩你不要拋棄我啊！」小盧苦著臉。「你走了我就要帶兩個菜鳥，我哪受得了。
」
「好了別說那些有的沒的，麵來了吃吧。」簡浩凡心情欠佳，雖然下班閒餘和同事小酌一
杯感覺不壞，但他已經受氣太久了，不想再擺出張笑臉，那會讓他覺得自己的臉部神經抽
筋。
他們喝到將近十一點，麵攤要關店了才互相扶持著搖搖晃晃地走出來，他們都喝高了，罐
裝啤酒每人喝了最少十罐。
「嗝，凡哥，我們明天再喝！痛痛快快地喝！」小盧大叫著。
「嗯……你請客。」踏著虛浮的腳步，簡浩凡隨手攔下一台計程車。「小盧你先回去。」
「啊？」小盧睜著因酒醉而泛滿紅絲的雙眼。「那你咧？」
「白痴喔，我家、我家走十分鐘就到了，坐個屁計程車。」推了小盧一把，他擺擺手。「
明天見啊。」說著關上了車門，看著計程車呼地開走，他抓抓胸口，襯衫已經皺了起來，
他打了個嗝拐了個彎。
夏夜的風吹起來很涼爽，不過對酒鬼來說有點冷。簡浩凡摩挲了一下手臂，歪歪斜斜地往
前走著。
這裡是商業區，幾乎整條路都是辦公大樓，這樣的地方到了半夜就跟鬼城一樣，只要一想
到這些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等等等的樓層現在都空著，就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恐怖感。
就和以前覺得晚上的學校特別恐怖一樣。
簡浩凡用力抹了臉一把，這動作讓他稍微清醒了一點，就著並沒有多明亮的路燈，他看著
自己的影子忽前忽後，皮鞋的跟叩、扣、叩地敲擊著磁磚地板，這機械而規律的聲音讓他
有點恍惚，總有種這聲音並不是他發出來的，而是背後有人跟著。
這個感覺讓他打了個冷顫，他停下腳步，聲音立即停止。轉過頭去，整齊排列的騎樓一眼
望過去就像深幽的甬道，路燈似乎也模糊起來，照不到那些不知通往何處的黑暗深處。
簡浩凡搖搖頭，轉回腦袋，他忽然往旁邊一看，一溜的櫥窗在面前延伸過去，是百貨公司
，他瞬間白了臉。
一整排的蒼白無面孔的人體模特兒正看著他。
或許它們並沒有真的注視著他，但那一具具人偶讓簡浩凡想尖叫，他覺得他正被監視著，
那一雙又一雙沒有眼珠子的眼睛看似正驕傲地望著遠方，但總有種一不留神它們就會盯在
自己身上一樣。
在被注目的感覺升上來時，一股強烈的逃跑慾望也湧了上來，最重要的是，他有一種荒謬
的直覺，那些人偶等等就要破窗出來抓他了！
簡浩凡沒命地往前衝，還沒全醒的酒意讓他視線模糊，好像什麼東西都在搖晃。馬路上幾
台機車呼嘯而過，這令他更緊繃起來，任何一點聲音都像是妖怪出巡的前哨，而他將是祭
品。
衝過不知道多少個紅燈，他抬頭看了一下，大樓上的電子時鐘正顯示著十二點，跑出了一
身汗的他顫抖著。
這怎麼可能……半個小時？怎麼可能、他家只要過三個紅綠燈左轉就到了啊，用走的不用
十分鐘，他都狂奔這麼久了，為什麼才到這裡？
一個念頭模模糊糊地浮上腦海，他緊張地僵直著，既不敢回頭看，也不敢隨意轉動視線，
看不見雖然有未知的恐懼，但看見了就意味著面對的恐懼，兩種恐懼他選擇了第一種。
「欸，小子你在幹麻？」
蒼老的聲音從後頭響起，一雙手拍到了肩上，簡浩凡毫無形象地大聲尖叫。「不、不、不
要抓我……」他抱著肩膀蹲了下來，不停顫抖著。「我上有老母下有小妹，不要抓我……
」說著他哽咽了起來。
「靠杯喔不然你是遇到鬼喔？」那聲音再度響起。「阿罵咧你不會把老子當鬼吧！」
聽到這，簡浩凡才顫巍巍地抬起頭，路燈和月光下，一個大概六十出頭的老先生正拄著拐
杖瞪著他。
「你要是敢說我是鬼，我馬上把你踹到馬路上去讓你當替死鬼。」
閉上眼，簡浩凡覺得自己心臟差點跳停了，他幾乎有種自己已經到了翻白眼休克的邊緣的
感覺。「阿、阿伯，歹勢啦……」他站起身，雙腿還在抖著。「我、我剛剛跑了半小時，
結果、結果……」他指了指上方的電子鐘，抹了抹滿臉的冷汗，被風一吹，本來就不厚實
的襯衫透進了風，讓他更冷了。
「半小時？」老先生抬頭看著時鐘。「北七喔，那個時鐘壞了一個月了，每天你看都十二
點，嘖遇到白痴。」他哼了聲，用拐杖戳了戳簡浩凡的膝蓋。「閃開啦，跟白痴說話會降
低智商。」
簡浩凡錯愕，他側過身讓老者通過，看了看老先生穿著的唐山裝，他有些遲疑地舉起自己
的手錶，上面正顯示著十一點四十二分。
他幾乎要軟倒在地上。
酒徹底醒了，他掩著臉笑了起來。「媽的超像白痴……」
※※※
下課鐘聲敲起，教室像是放開紐結的氣球，氣體瞬間湧了出來造成喧囂，宛如爆炸似的充
斥在走廊間。
林元佑手撐在桌上，斜靠在牆壁，他無聊地搓揉著課本封底的邊角。
「欸你看報紙了沒？」
坐在他前方的男同學轉過身看著他，將以班費訂購的報紙推到了他的面前，那同學手指著
頭版。「高中女生與男友約會，結果被強暴耶。」
拉過報紙，林元佑面無表情，大致掃描完文章後他將報紙推了回去。「這種事情最近好像
很常發生？」
「對啊。」不知何時好幾個男同學圍了上來，分別湊過腦袋來閱讀。「嘖這哪裡像強暴啊
，我看這女的自己八成也願意吧？」
一個男同學滿臉不屑，手指著一個段落。「那個男大生的姊姊在客廳看電視，那女的要是
不想大聲尖叫就好了啊，沒道理那男的的姊姊不幫她吧，她弟可是在犯罪。」
「你很冷血耶。」另外一個男同學反駁。「說不定那女的被嚇到叫不出來。」
「狗屁啊，從前戲到進去，最好是她都一直傻著，又不是弱智。」
「強暴還會有前戲嗎？」又一個男同學笑問，他做出了猥瑣的前後擺動動作。「頂多就潤
滑一下？」
「走開啦你有夠下流！」駁斥的同學推開了壓在自己身上的同學，滿臉嫌惡。
「誰知道，搞不好一開始自願，做完後反悔，所以就說強暴？」
男同學們哈哈笑了起來。「這不就跟那個妓女的笑話一樣嗎，不給小費告你強姦。」
這個話題很快就被轉開，同學們開始說起黃腔，整個教室內都是他們的笑聲。
林元佑看著那則新聞，手指點著桌面。他對這件事情沒什麼感覺，就只是一個發生在同一
塊島上的事情。一個女高中生被強暴了，那又怎麼樣。
要表示同情？
林元佑抬抬眼皮子，看了眼嘻笑怒罵的同學們，哼笑了聲。
這時代連同情都變得廉價起來。
口頭的同情比冷漠更讓人噁心。
伸手抽過報紙，他目光瀏覽著次標題，有一則篇幅較小的報導讓他挑了挑眉。『強暴犯一
審無罪，全案仍可上訴。』
嗤了聲，他將報紙扔回桌面。
上課下課，重複同樣的事情，就像倪匡某本小說描述的，人和蟲也沒什麼兩樣，每天都在
幹同樣的事情卻還以為自己更高等，最後發現了事實，卻又懦弱地不敢承認，最後自殺。
林元佑收拾了書包，他覺得自己需要一點新的刺激，這種看似平淡實則扼殺生命力的生活
，他有點厭倦了，他想給自己來一點不一樣的。
這樣想著，他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率先背起書包走出教室。
學校距離他家大概二十分鐘的路程，以男生的步伐來說這距離並不算太短，但也不至於非
得搭公車什麼的，每天走路上下課當作運動也還不賴，只是下雨天讓人感到特別不爽。
走了大概十五分鐘，他轉進了一間老舊的文具行，這裡販賣的東西都很具有古早味，好吧
好吧，這裡簡直就像是滯銷品的集貨地，來的人大概都是老一輩的爺爺奶奶，他們可受不
了小熊或粉紅色蝴蝶結封面的筆記本，比起各式各樣繽紛可愛的文具，他們更喜歡這些屬
於他們年代的物品。
平常他是不會進來這裡的，但一個古怪的念頭在他腦子裡盤桓不去。這是一個有趣的小小
的惡作劇，他相信這是他改變生活的第一步。
推開玻璃門，已經老舊到開始不那麼乾淨透明的玻璃撞擊了上方帶有鏽斑的鈴鐺，發出一
連串讓客人有點緊繃的聲音。
「難得喔，高中生？」戴著老花眼鏡的老太太笑著問。「有什麼需要的嗎？」
林元佑笑著點點頭。「我想買筆記本，厚一點的。」
「哦？筆記本啊……」老太太推了推眼鏡，指著被櫃子分為三個走道的第二條。「走到底
，那裡有很多，不過你可能不會喜歡喔。」
林元佑敷衍地笑了笑，隨即走到了陳列了各式各樣筆記、日記的櫃子。他驚奇地抽看著各
種他從來沒見過的本子，上面有的甚至有了泛黃的斑點。
他注意到了底層有一疊黑色厚皮革的筆記，大概A4大小，黑皮筆記的封面封底都很硬，沒
辦法輕易彎折，最特別的是筆記本邊緣有一道金色拉鍊，拉鍊的質感不太好，太亮了，讓
人感覺庸俗廉價，但這種帶有隱私暗示性的東西讓他很有興趣。
鍊扣拉到底，還有一個小小的鎖能將兩個鍊扣鎖在一起，這樣就沒人能開啟日記本了，只
是那個鎖是那種用髮夾就能撬開的玩具鎖。
他仔細比對確認手上的兩本日記本並沒有太多的相異處，要知道皮革就算是假的也會發霉
，他翻看著內頁，看著書底書邊，確定手上的兩本不仔細看找不出差異後，他才露出滿意
微笑。
拎起筆記本，他走到了櫃台。
老太太目光從架在上方的小電視移開。「選好啦？」
「嗯，就這兩本。」
「小弟弟你怎麼會選這種老頭子才喜歡的筆記本？」
林元佑笑了笑。「很復古，感覺還蠻不錯的。」
老太太笑著點頭。「好吧，總共一百七十元。」
掏出錢，林元佑將筆記本塞入書包，推開了店門，一出有著冷氣的店家，熱氣撲面而來，
他大大吐了口氣。
剛踏出文具店，一個穿著紅色衣服戴著黑色鴨嘴帽的小男孩快跑過來，不知道是顧著看地
上還是被帽沿擋住，居然就朝他肚子撞了下去。
小男孩看起來很瘦，可是這一撞讓他有種想吐的感覺。
倒退幾步，他揉著自己肚子。
小男孩抬頭看他一眼。「對不起。」繞過林元佑走進文具店。
看著小男孩的背影，他嘖了聲。
不想和小孩子計較，他邁開腳步回家，路上的熾熱讓他有點不耐煩，但一想到那有趣的實
驗，他又忍不住心情好了起來。
他的計畫短時間還沒辦法完全實施，他得花點時間慢慢處理。一想到這件事情帶來的趣味
，他不禁露出微笑來。
※※※
簡浩凡看著螢幕上信箱公告，臉色發青。
業績被業務偷走他的確憤怒，但比不上現在。
公告信寫著業務助理盧智凱勤奮工作，考其二年評比，特升該員為業務以茲嘉獎。
二年評比？有比他這個幹了五年的人還要資深嗎？功勞會比他還大嗎？
簡浩凡胸口劇烈起伏著，他死死瞪著那封信不敢置信。
他覺得四周同事看他的視線充滿了嘲笑和憐憫，那幾乎讓他窒息。他輕輕站起身，斜眼瞟
了眼小盧的位置，人並不在位置上，他的直屬上司也不在，他冷冷笑了出來。
輕聲走出了辦公室，他到了茶水間，沒有直接進入，他貼靠在牆上聽著。
「小盧這次你幹的很好，簡浩凡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貨色，居然敢這樣抹黑自己的上司？
也不看看這幾年是誰帶他的，哼，以後我罩你，他要是跟你說了什麼，你老樣子錄下來給
我，我知道你是個好的，哼想升官？呸！老子先讓他捲鋪蓋走路！」
簡浩凡沉下了臉色，彎了彎嘴角，他也不憤怒了，只緩緩走進了辦公室，敲響了經理辦公
室的門。
「請進。」經理稱得上和煦的聲音傳了出來。
簡浩凡帶著微笑進入，在扭開門把前他先整理了一下儀容。「報告經理，外貿三組業務助
理簡浩凡。」
「哦？」經理抬起頭，有點禿了的腦袋因燈光而泛著光。「請坐。」他比向辦公桌旁的一
組小沙發。「談你們組小盧升遷的事情？你不服氣嗎？」他神情怡然，沒有顯露絲毫情緒
來。
簡浩凡笑著搖頭，表情看起來有些憨厚。「不，這是小盧的實力。」他狀似靦腆地低下頭
。「我想辭職了。」
「別這樣，這只是機緣而已，下一個或許就換你了。」
簡浩凡搖搖手。「我只是覺得在這裡呆了五年，我也要三十歲了，想抓住一點點青春的尾
巴，想到國外遊學兩年。」
經理一挑眉。「哦？」他放下手上的文件和鋼筆。「有什麼打算？要去哪個國家？」
「想先去澳洲吧，我一直很想去看看，只是這幾年都撲在工作上頭，有點遺憾，過了三十
歲就要真的定下來了，大學畢業後我就一直在工作，偶爾也想任性一下。」
經理點點頭。「這樣很好，一張一弛的生活態度才是最好的。」他露出欣慰的微笑來。「
不過怎麼會挑在這個時間呢？」
「我前陣子就有這個念頭，只是擔心貿然離職會給組員添麻煩，不過現在小盧已經可以獨
當一面，我也可以安心了。」
「嗯，的確是，從成績上來看他的確很成熟了，好吧，既然這是你的人生規劃，我也不好
攔你，你把辭呈遞交上來就好，那你有打算馬上走嗎，還是願意留下來幫公司帶一下新人
？」
簡浩凡搖搖頭。「經理不好意思，我想就做到這個禮拜吧，我的年假已經有二十幾天了，
我想一次請完，不夠的日數就扣我薪水吧。我想趁這段時間回老家陪陪我媽，或許在去澳
洲前我可以先帶母親到日本散散心，不知道這樣會不會給經理添麻煩？」
經理想了想。「應該還好，小盧應該應付的來，而且你要請特休我也不能不批准啊。」他
點點頭。「說真的啊，你也得努力，小盧的業務報表、考核表分數都比你高很多啊，以前
你也很好的，怎麼這次忽然掉得這麼嚴重？」
簡浩凡慚愧地低下頭。「因為真的不太有心思在工作上了，不過這樣也代表小盧真的可以
應付一切問題了，我還是想請經理讓我這禮拜就走，麻煩了。」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媽媽獨自一人在南部，我不為難你，今天就是禮拜四了呢，那你明
天還來一天？還是乾脆要請假，直到下個月底？」
簡浩凡想了想。「請假好了，我今天就可以把東西打包完。」
「好吧。」經理忽然頓了一下。「我知道你會不甘心，你們業務的事情我看在眼裡。」他
嘆了一聲。「你辛苦了，小盧這張表很不正常，我可不是傻子。」
簡浩凡愣了一下。
「兩年後你回來了覺得這裡還可以，隨時歡迎你回鍋。」
簡浩凡露出真心的笑來。「謝謝經理。」
「好啦，我恩准你現在就去打包，下午我請你吃飯，就當餞別宴，這樣你就不用看他們的
臉色了。」經理露出了奸詐的笑容。「這種事情我以前也遇到過，不過我可沒你這麼輕鬆
，我當時氣炸了，直接找上我當時公司的經理吵了一架，最後我離職了，現在，那群混蛋
得低聲下氣地拜託我給他們業務，得奉承我，事實證明笑到最後的才是贏家，你別氣餒。
」
「我明白，謝謝經理。」簡浩凡起身鞠了個躬，在經理滿面笑容中退了出來，他一眼就看
到了小盧，笑著上前和他握手道賀。「恭喜你。」
小盧臉色有點不自然，他乾乾地笑著。「凡哥別這樣……」
「你升官了我道賀不對嗎？」
小盧點了點頭，有些尷尬地收回手。「呃那個下午基安公司的經理要來開會……呃那個文
件和PPT……」
簡浩凡露出了抱歉的神情。「不好意思啦，我剛剛去和經理遞辭呈了，我昨天回家想了一
下，還是想走，小盧不好意思啦，那個可能你要自己弄了，我現在要打包東西，經理說下
午要請我吃飯，算給我餞別。」
小盧臉色刷地發白。「等、等等，凡哥你真的要走！那我怎麼辦？」
簡浩凡心中冷笑著。現在會緊張了會怕了。問我你怎麼辦？干老子屁事！沒那個屁股就別
吃那個瀉藥，拉死你吧混蛋！
內心的暢快沖走了原本的憤怒怨恨，簡浩凡笑了一下。「你現在是業務了，這個難不倒你
的，加油啦，我要收拾一下了。」
「那凡哥你會留到下個月帶新人嗎？」
「沒有喔，我就做到今天，我媽媽那邊有點問題，我可能得趕回去南部，經理知道後也很
體諒我，准我明天請假，你也知道我特休根本都沒請，二十五天，差不多一個月，剩下的
五天我就請假，所以我明天就不會再進來了。」
平常有問題就凡哥凡哥救我，現在自救吧，沒人幫你，一個新菜鳥能幹麻，等著開天窗吧
你這爛貨！
簡浩凡內心惡毒地笑著。
「凡哥你是不是怨恨我……」小盧急忙地說著，他冷汗都滲了出來。
簡浩凡擺擺手，一臉無奈地看著他。「你在說什麼啊，我昨天不是就跟你說我想走了嗎，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我離職是我離職，你升官是你升官，沒關係啊，你別想太多，好了快
點抓緊時間趕報表，我也要開始收拾了，加油。」
內心哼著快樂頌，簡浩凡開始打包也沒多少東西的桌面。他想離職不假，東西早就收了一
大半回家，為了就是怕哪天忍無可忍衝動地遞交辭呈，為了避免到時候東西帶不回去，他
乾脆事先收拾。
這下子印證了當初的想法。
稍微收拾了杯子、牙刷牙膏和一些麥片，他拉過鍵盤，開始打著他的辭呈。
心情完全好了起來。反正他本來就要辭職了，小盧升官又怎樣，告他黑狀又怎樣，那些事
情跟他半毛錢關係也沒有，這次就算沒有升小盧也輪不到他頭上來，死老頭只會霸佔別人
的業績，能升他早升上去了。
想開了，簡浩凡覺得人生真美妙，今天早上的烏煙瘴氣一掃而空。
他得想想，今天回家要做什麼來慶祝一下！
第二章
看著桌上攤開的兩本筆記本，林元佑嘟著嘴頂著筆，思索著如何展開第一步。
要讓人印象深刻，而且具有強烈的提示性。
他眼睛瞄著書桌上的文具，忽然抽過了筆筒內的彩虹筆，將筆芯更換至紅色，他先在第一
本的右上角畫上一個大大的紅太陽，右邊的第二本也如法炮製，就連太陽輻射出了幾條紅
線都精準地計算並幾乎畫在相同位置。
他想了想，扔開了筆，拿出了一隻藍色原子筆，在一號筆記本上寫上：
『這是我的第一本日記，今天我看見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所以我要將其紀錄下來，讓我以
後翻開這本日記，便能回想起當日發生的趣事。
今天很難得晏姐準時下課，平常她總是要拖個五六分鐘，或許她忙著要去約會？哦以她的
年紀可能是相親，一個嚴肅古板又穿著老土的三十歲熟女，她再不努力，恐怕一輩子也嫁
不出去。
離題了，晏姐是個好老師，而且我要紀錄的事情也和晏姐沒有關係。』
林元佑停下了筆，摸著下巴思考著。
『托晏姐的福，我很早離開教室，回家的路上太陽烤著我的背部，又熱又燙的我流了一身
汗。那時候我心想著反正老媽也沒那麼快煮晚餐，老哥和阿爸沒那麼早回來，作為老是被
忽略的我，大概得餓著肚子等他們回來才有辦法填飽我的肚皮，既然這樣，偷買個飲料應
該也沒關係吧？雖然被媽知道了又要唸好久，她真的很囉唆，照她的說法，這世界上什麼
東西都別吃了，因為都對身體不好，最好也別呼吸了，因為空氣污染很嚴重。
咳我又離題了，我到了家裡附近的一家便利商店，我一直覺得很納悶，為什麼要把店開在
這麼偏僻的巷子內，一點也不像這連鎖企業會有的決策，不過這關我屁事，當我買了一罐
紅茶走出來，店員很親切地跟我說謝謝光臨，一出便利商店真的又熱了起來，我戳開飲料
，先大大地吸了兩口，之後我就想回家了，但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便利商店旁放置垃圾的
小通道裡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我本來想快點回家的，可是那個聲音真的很奇怪，我忍不住靠過去看了一下……
媽的我一定會長針眼，我看到巷子口的王大叔居然壓在一個女孩子身上，兩個在那裡摸來
摸去蹭來蹭去的，噁心死了，王大叔褲子都脫了，看到他的大屁股害我差點吐出來！
最後我決定把這件事情紀錄下來，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活體春宮秀，媽的王大叔都幾歲
了，兒子比我還大居然還亂搞年輕妹妹，噁心死了！2010/11/17』
林元佑笑了，眼睛彎彎的，他放下筆扭了扭手指，發出了喀喀的聲響，他推開了日記一號
，拉過了日記二號。
『這是我的第一本日記，從小到大我從來不寫日記，但是今天，上了晏姐的課，她是個嚴
肅的好老師，雖然有點古板，但是人真的不錯，今天她和我們分享了她的求學歷程，說實
話我很感動。
她告訴我們，時光很容易就消逝了，當年的她努力唸書打工賺獎學金，青春都花費在這裡
了，以致她現在回想起過去居然什麼也想不起來，她不後悔以前的付出，只是有點惋惜沒
給自己留下什麼鮮艷的色彩。
聽她說這段話我心有戚戚焉，雖然我沒有真的非常用功，也沒有很優秀，可是每天這樣混
日子很不好，我應該趁現在多做一些事情然後記錄下來，寫日記是最便宜也最有紀念價值
的，希望我三十歲以後能重新打開這本日記，看著上面的文字，嘲笑自己青春年少時的愚
蠢，也懷念此時無憂無慮的青春？
哈，我想三十歲的我一定會很羨慕現在的我，因為我還有機會任性和締造些什麼，三十歲
大概就沒辦法了吧，只能順著社會潮流，順著大家的步伐然後慢慢變老死去。
為此，下課的時候我特地到了文具行挑了這樣一本……嗯不潮流的筆記，我找了好久才找
到喜歡的，雖然看起來很土很俗，可是這種厚實感和時光沉澱的踏實，比五顏六色的日記
本筆記本更讓我心動，最重要的是它有著拉鍊，象徵著秘密以及封閉，這樣很好。
這是我的第一篇日記，雖然沒紀錄下什麼，但好歹是個開始，希望能持之以恆。
2010/11/17』
放下筆，林元佑將兩本日記攤開在桌上看著，再三閱讀後他才滿意地收了起來，他將兩本
筆記都藏在了床底下，組合床架有個好處，就是它的下方是中空的，沒有抽屜什麼的，這
意味著他能夠動些小手腳，要知道，人的慣性是很奇妙的，如果不是特地要找什麼，通常
看一眼發現沒有那就會判定這個地方沒問題，在這樣的地方做些機關，往往比仔細地藏匿
更具有效果。
推開床墊，將床板拉了起來，在床板的背面被他用一片不要的厚瓦楞紙隔出了一個小小的
類似於口袋的扁薄空間，他將筆記本塞到裡面後，把一切歸位。
這只是個小實驗，能不能成功還不一定，但這種惡趣味實在令人感到心情愉快，就像是小
學生偷看到了女同學內褲一樣，因為明知那是不對的、禁忌的而更加愉悅。
那可是平常看不到的，平常不能做的，現在看到了，不是更刺激更難得嗎？
看了眼手錶，已經晚上九點半了，他伸了個懶腰。「沒想到寫日記這麼累人。」站起身，
他扭了扭腰伸展伸展筋骨後推開房門踏上拖鞋往樓下走去。「媽有沒有水果？我想吃。」
拖鞋在樓梯上發出啪啪啪的聲音，清脆得像是在甩人巴掌。他探出腦袋，半趴在樓梯扶手
看著客廳，老爸正翹腳看著新聞，大哥在打掌上型遊戲，媽媽……
哦在廚房。
「媽！」他又喊了一聲。
「知道啦知道啦，不是就在切了嗎，你先下來看電視，等等就端到客廳去。」
林元佑露出笑來，加快速度地衝到樓下去，越過電視機，走往了廚房。「有沒有我喜歡的
蘋果？」趴在半開放式的櫃台前，他探頭探腦著。
腦袋被母親敲了一下。
「妳打我幹麻？」
「我是你媽我難道不能打你嗎？」母親微笑著。「端去前面吧。」將手上的水果盤推到林
元佑面前，母親轉過身開始整理起廚房。
「妳也快點出來。」端起盤子，林元佑先捏了塊蘋果塞進嘴裡。
客廳的新聞正播報著女高中生被強暴的事情，林元佑將盤子放在茶几上，坐到了父親身旁
。「這新聞我今天在學校報紙上也看過。」
大哥停下了打遊戲的動作，抬頭看了眼新聞，又低頭奮鬥。
父親用小叉子叉起一塊水梨。「最近都報這種事情，很不好。」
林元佑又捏起一塊蘋果，不過手被父親打了一下。
「壞習慣都不改！」
聳聳肩，順從地拿起一旁的叉子，叉起蘋果。「最近這種事情好像很多，三天兩頭就有女
孩子被欺負。」
「我覺得這是一種心理暗示。」大哥忽然說。「一直播報一直播報，這社會一定有很多有
賊心沒賊膽的，當他們看到這些新聞不停播放，等於不停搔著他們的心，這或許是種變相
的鼓舞。」
父親插起小蕃茄。「話不能這樣說，那些人心理變態。」
林元佑縮著腿坐在沙發上，趁眾人不注意默默進攻著蘋果。
「欸你又都吃蘋果，留一點給別人好不好！」扔開遊戲機，大哥叫著，他抓過叉子也開始
攻擊蘋果，兩人展開了蘋果守衛戰。
父親鄙視地哼了聲，轉過頭又看起新聞。
※※※
南部的陽光像是針一樣，曬久了肌膚會泛起痛感。
拿著拖把拖著地，簡浩凡抹抹汗水。「媽妳為什麼不裝個窗簾，這樣很熱耶。」
母親瞪了他一眼。「熱什麼熱，我還不是這樣過來的，你喔就是到北部才變得這麼沒用！
」
偷偷翻了個白眼，簡浩凡識相地不頂嘴。對母親這樣標準的南部人而言，北部人都是驕傲
、驕縱的代名詞，好像北部人就很肉雞，除了道貌岸然以外什麼都不行。
明明就在同一個島，他實在不明白這種南北歧視是從哪來的。
「妳不要這麼省啦，太陽曬多了皮膚會生病，到時候要花更多錢。」
「要生病早生病了，都幾十年了。」母親不悅地說道。
「媽，妳現在年紀也有了，要開始享福了啦，我晚一點去幫你買一條窗簾回來，聽我的啦
，好的窗簾會隔熱隔光，這樣比較舒服啦。」
「隨便啦，花的是你的錢你不心疼就好。」
看著母親撇過去的側臉，簡浩凡笑了笑。「暗爽齁？說出來啦我怕妳內傷。」說著他肩膀
撞了撞母親的。
「閃啦！你才暗爽！」說著，母親嘴角露出了一點彎月般的弧度。
年已六十好幾的母親獨自一人住在南部，自己一個月回來一次，每次回來媽媽總擺著一張
臉，看起來好像對他的歸來很不開心，但每一次他要回北部，母親總會大包小包的食物逼
他帶回去，好像他不帶回去就會餓死一樣。
這一次離職也是好的，媽媽已經老了，自己應該多陪陪她，或許他該找個南部的工作。
心頭這樣想著，他面上便帶出幾分心疼。「媽今天我們去吃好料的。」
母親啐了他一口。「你不早說，我飯都煮了。」
「飯明天再吃啦。」
「啊不要啦。」母親擺手。「我菜也都弄好了，放到明天就不新鮮了。」
「好啦好啦，那明天出去吃？」
「好啦，啊你這次要住多久？」
「嗯……一個月？妳養我。」說著他又用肩膀蹭蹭母親的。「還是說你嫌我太大隻不古錐
了？」
母親嫌棄地瞥了他一眼。「確實，隔壁的小寶比你可愛。」
「……」小寶是條狗耶……
母親看他一臉吃癟的臉，笑得前俯後仰的。
「別笑了啦！」他故作可愛地嘟著嘴，結果被母親一手推開。
「你都多大了噁心喔！」
他哼了聲。「好啦好啦不在這裡惹妳噁心。」說著他站起身，將拖把收到後陽台去。「我
先出門買窗簾。」
「蛤？這麼快就要去了？」
「拜託咧，這個要速戰速決！」
「素你個大頭。」母親哼了聲。「你快點回來，我先去煮菜。」
笑著換了件短袖襯衫，簡浩凡拎起皮夾和鑰匙。「出門囉。」
「早點回來捏。」
一踏出屋子，手機響了起來，簡浩凡挑起眉，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公司打來的，不過不
是他的部門。爽快地按下接聽鍵。「喂？」
「嗨凡哥，我是David。」
「哦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
「不見你個頭啊，你才離職四天好嗎。」
簡浩凡可以想像David在電話那頭翻白眼的樣子，他笑了幾聲。「難得打電話給我，怎麼
了嗎？有需要我效勞的？」
「沒啦，幹麻非得有事情才能找你，我是這種人嗎？」
那可難說。
「到底有什麼事？」簡浩凡問，他斜倚在機車上，手指把玩撥弄著母親套在油門上的黃色
護身符。
「沒啦，跟你聊聊啊，欸你們組那個小盧，昨天躲在廁所哭耶。」
簡浩凡哼笑了聲。「所以咧？你很沒同事愛的打電話來說他風涼話？」
「喔得了凡哥，你不是這種人，少說這種噁心話。」David說。「我跟你相處比小盧跟你
相處來的久，好啦我其實蠻不爽的，你明明比那小子好一百倍，到底你們業務是怎樣居然
讓他升，你走了他也不挽留，你就不知道，你一走你們整個工作開天窗。經理把你們業務
罵到臭頭，那個新來的菜鳥昨天遞辭呈了，我們這組昨天去聚餐笑得半死。」
「果然是來落井下石的啊你。」簡浩凡嘴角勾起冰冷的笑來。「他們敢做那些事情，我就
敢留爛攤子給他們。」
「哦哦！有內情喔？」
「沒什麼，一些不入流的小把戲。」
「這個小把戲讓你離職了。」David淡淡補了一槍。「不管這把戲怎樣，它逼走你了。」
「你搞錯了，是我自己想走。」
「好吧好吧。」David誇張地嘆了聲。「可憐的小盧啊，他把你之前拉到手的客人都搞飛
了，他大概想上吊了吧我想，我聽說你拒接他電話？」
「沒有啊，我只是湊巧都沒接到，而且我已經離職了，我應該沒有義務非得接他電話吧？
」
David嗯哼了聲。「我組長找我，最新消息再聯絡你，先掛了，掰啦。」
「掰。」掛上電話，簡浩凡瞇起了眼，一股快意充斥在心頭。將鑰匙插入鎖孔，發動油門
，戴上安全帽，他上路。炎熱的風撲在面上，但他絲毫煩躁也沒有，他現在就像泡在海水
裡一般，全身輕飄飄的，涼爽而快活。
一種冷眼旁觀著他人苦痛的快樂，尤其是那個他人是他厭惡的傢伙。
他覺得自己夠虛偽，但他可從來沒對不起任何人，所有的業績都是他一筆一筆拜託，努力
爭取來的，被竊取霸佔他咬牙忍了，但小盧以出賣他的方式來獲得不屬於他的成就，這點
讓他深惡痛絕。
既然他這麼『天真』，那他這個做前輩的，也有義務要讓他認清事實才對。這世界可不是
那麼簡單，你陷害了我，我就得哭著跑走嗎？
不，我走了，我要你更痛苦！
這種掌握著對方痛苦步調的感覺讓他發自內心的想狂笑。
喜悅、滿足，支配他人苦痛的感覺如此好。
他喜歡這種感覺，這種因他一舉一動而陷入窘境的痛苦，他就像是一個惡魔操線者，明知
道這麼做會讓手中的偶人粉身碎骨，卻還是滿心喜悅地欣賞著它肢節一吋一吋碎裂，看著
它痛苦掙扎哀鳴，最後絕望地發現，原來這都是惡魔算計好的。
他喜歡這種感覺……
瞇起了眼，遠方的暮色像火焰一樣張揚。
墨綠色、紫色和深藍色交錯的色彩，詭譎得像引誘羔羊踏入地獄的美麗罌粟。
還不夠、這遠遠不夠。
一個詭異卻又讓他興奮的想法在腦海形成，他忍不住地笑出聲來，那是無法壓抑，從牙縫
中滲出來的笑聲。
※※※
碰一聲巨響，桌子椅子被撞得東倒西歪，女孩子的尖叫聲和跑動聲從教室內傳來。
停下腳步，林元佑透過窗戶看見了室內的混亂。
兩個少年正拿著濕拖把往一個男同學臉上抹。
「髒鬼，你不要動啊！我幫你拖乾淨！」
臥倒在地的男同學手抱著頭，肩膀微微顫抖著，分不清楚他是害怕還是屈辱。班上的同學
全推擠在講台邊，沒有一個人敢靠近。
走廊邊已經圍了很多人，大家指指點點著。
林元佑手環胸，看著趴倒在地的傢伙。
「你不是很不愛洗澡，來啊我幫你！」拿著拖把的少年之一扔開手中的拖把，一把揪住同
學的領子要將他拉起來。
「放手！你放開我！」男同學一臉鼻涕眼淚，臉上還有拖把上黑水的污痕，他努力掙脫，
不停扭動著，另外一名少年見到了大笑起來。
「你是不是男的啊哭哭啼啼，還放開我咧，幹麻，你以為我們想強姦你喔？」說著他也扔
開拖把，一腳踹在男同學肚子上。
抱著腹部，男同學慢慢縮了起來，此時拉住他的人伸手要扯他的襯衫。
林元佑覺得無聊，聳聳肩膀，轉身要回自己教室，當他轉過身時，就見滿滿的人潮被推擠
開來，教師和主任們來了好幾個，臉上滿是怒氣和焦急。「都擋在這裡幹什麼！看什麼好
戲！統統給我回你們教室去！」
林元佑讓開通道，只餘光瞥見正欺侮著同學的兩個男同學鬆開了手面面相覷著，那像是做
了壞事又當場被抓包的緊張心虛，他們的表情讓他覺得很可笑，也覺得很沒用。任何事情
都有風險，當決定要做時，就必須做好承受風險的準備。
在錯誤的地點用錯誤的方法，這種舉止大概也只有那種無腦的白痴才會做。
隨著人潮慢慢走回教室，他將自己扔在椅子上，斜靠在窗邊，他看著外邊藍天白雲。說實
話他覺得很奇怪，欺負同學是錯誤的事情，但是就他周遭議論紛紛的同學看來，他們竟然
大多數想法和他是一致的。
他們沒有同情弱者譴責施暴者。
他們口頭上說著的是某某某和某某某是白痴嗎，居然在學校做這種事，這下子爽了啊一下
子就被抓到了，大家都看見了連狡辯都不行，啊果然是腦袋不好，下課約到學校外面扁一
頓不是更好嗎，沒人看見沒證據啊。
又有人說欸拜託不要這麼過份好不好，那誰誰都被弄成那樣了。不過誰叫他那麼噁心，我
每次從他旁邊經過都會聞到臭酸味，不知道幾天沒洗澡。
還有人說打的好啦，我之前就很想揍那傢伙了，噁心的要命，還一臉猥瑣，我聽他們班的
女生說他很噁心，會一直看著他們班班花，然後在椅子上前後蹭耶。
媽啊該不會是在打手槍吧……
少亂講了在教室內耶！
那樣子才刺激啊哈哈！
林元佑從書包中拿出了課本，嘴角不帶任何情感地抿著。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弱者不見得會得到同情，壞人不見得會受到責難，秩序只是口頭的呼
喊，在暴行沒有降臨到自己身上前，一切都只是談資，只是日常無聊的消遣。
無聊地聽著課做著筆記，林元佑簡單地紀錄下今天發生的事情，他可不想回去寫日記的時
候連今天到底上了哪些課、發生哪些事情都記不太清楚，每天都太相似了，這讓他的腦袋
很難去分辨記憶。
熬到了下課，他收拾了書包，和其他人打了聲招呼便先走了。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他下課不喜歡成群結隊，他總一個人走，步伐很快，好像要去趕火車似的，不過只有他自
己知道，他只是不想連下課這段屬於自己的時間都還必須言不由衷地和他人做無謂的對談
。
他想自己靜一靜。
走出校門沒多久，他看到有個大概十歲的小男孩手上拿著一疊廣告傳單。他眉頭輕輕挑了
一下。
這年頭連小鬼都要出來打工賺外快？
這不是違法的嗎？
搔搔頭，他從小男孩面前經過。
小男孩上前一步，笑咪咪地將手上廣告紙塞給他。「謝謝哥哥。」
看著那天真的笑容，林元佑忽然覺得有點熟悉，但又想不起是在哪裡看到的。他點點頭，
將廣告傳單塞進書包內。
避開了學生們喜歡走的大路，他拐進了需要多繞點路才能到家的小巷子，這裡他也不太常
走，只是偶爾特別不想看那群傢伙嘻嘻哈哈的時候，他就會選擇這裡。
踏上已經被雨滴打得坑坑洞洞的小階梯，小小的蕨葉長在兩旁，青苔覆蓋著較少被踐踏的
地方，這個小路不知道為什麼溼氣特別重。
與其說這是小路，不如說這只是建築與建築間的縫隙，距離挺寬的，夠兩個大人並肩走在
一起，但要說它大卻又稱不上，也可能是因為是夾縫，所以特別潮濕陰暗吧。
穿出小巷子，他先看見了一個小小的公園，這個公園大概全部就十棵樹吧，寬廣的地方有
些小孩子的遊樂器材，上頭漆著紅色、黃色、藍色和綠色等鮮艷色彩，有幾個國小生正笑
著爭著。
幾個老太太老先生正在旁邊聊天，與其說這是公園，不如說這是個很小的廣場，只是湊巧
有花有樹，不單單只有水泥地板。
他瞄了眼幾個正對著報紙研究的老人，他不自覺放慢腳步。
「齁現在社會真的很不安寧啦！你看，這個強暴犯竟然被判無罪，可憐喔，那個女孩子都
自殺了，她媽媽哭到昏過去，哪有這種事情啦！法官是在幹麻！政府是死了嗎！」一個老
公公破口大罵，憤恨地將報紙刷刷刷地翻動著。
「這個新聞我也看過，實在很惡質，這個犯人到現在還在路上走捏，夭壽喔！誰敢讓自己
家女兒出門啦？啊這個法官是有沒有女兒？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會有報應啦！」一個老婆
婆怒。「我想到我孫女我就心驚驚。」
「好啦別想那麼多啦，這個變態在南部，安啦。」一位婆婆接口。
憂心忡忡的婆婆呸了聲。「他難道一輩子都在南部？我孫女難道一輩子不出門？別說笑了
！這種人齁就是要關一輩子啦！放出來危害社會，可惡啦，死了一定會下地獄！」
「好啦好啦，別吵啦，看仔細這個兇手的樣子啦，這個報紙還不錯，登出犯人的照片，認
清楚啦，等不到他被關，起碼我們可以自己先閃遠一點。」
聽著，他偷偷看了眼報紙上粗糙的相片，那是個很普通的臉，走在路上一抓一大把，毫無
特色可言，不過兇手的眼神卻讓他覺得有點噁心，帶有一股邪味，講白一點就叫作猥褻。
撇撇嘴，加快速度繞過小廣場，他目光忽然凝聚在另外一側的一個身影上。
是他啊，居然就跑出來了，不怕遇到他們班的？
林元佑感到很有趣，他停下腳步，看著那人手上提著一個小紙袋，身上骯髒的制服換下來
了，是整潔的白襯衫加牛仔褲。他忽然覺得很好笑，一個天天不洗澡的傢伙會讓制服保持
乾淨嗎？
他如果沒記錯，這傢伙的制服總是熨過，肩線什麼的都很挺。
不過很難講，說不定那是他媽幫他弄的。
偷偷尾隨在被欺負的同學身後，林元佑跟著他到了小廣場樹木較密集的地方，同學蹲了下
來，嘴邊發出喵喵喵的叫聲。
這是在做什麼？
林元佑瞪著眼。
不多久，樹叢內跑出了兩隻小貓，看起來大概三四個月大，小小的毛茸茸的，貓咪們一衝
出來就圍著那同學團團轉，細嫩地喵喵叫著。
「好、好，不要急。」說著，同學將紙袋內的飼料取了出來，倒在一個紙盤子上。又拿出
一個塑膠碟子，取出礦泉水倒了些在裡面。「乖乖，慢慢吃不要急。」
看著這堪稱溫馨的一幕，林元佑不可否認心裡有些震驚。
「這可是從我家阿胖那裡偷渡來的，他看我出門好像很不爽。」同學自言自語著，又輕輕
笑了起來。「小貓，我覺得自己很倒楣。」他輕聲說著。「我只是開學的時候吃壞肚子，
一直放屁……居然到後面變成我都不洗澡我很臭，那群傢伙是白痴嗎……」聲音帶了點沙
啞，感覺起來是要哭了。
有沒有搞錯，居然來找流浪貓訴苦？
林元佑摸著下巴，覺得自己無法理解這個人的腦袋結構。
「那個三八居然跟老師說我每天都看著她在、在意淫她？她以為她比得上日本AV女優嗎？
要胸部沒胸部要屁股也沒屁股，就長得可愛一點而已以為全世界的人都要對她流口水嗎？
說我噁心我才覺得她噁心，也太自以為是了吧……」
林元佑看著同學的背影，看見他伸手撫摸著小貓的腦袋，還戳了兩下。
「我要休學了，我爸媽要我去日本。」他低聲說著。「我很捨不得，可是其實我很開心，
我終於可以脫離這個地方，不用再看那群白痴的臉色，不用忍受那群白痴的自以為是。」
他哽咽了起來。「可是你們怎麼辦……」
原來貓比人還重要。
林元佑嘴角勾了起來。
啊啊，真是作人失敗啊。
又過了約半個小時，同學站起身，拍拍膝蓋。「我要走了，在走之前我會想辦法找人領養
你們的，你們也要乖乖不要亂跑喔。」
看著同學漸行漸遠的身影，林元佑從暗處走了出來，他看著兩隻撲倒在地上打滾玩耍的小
貓，忽然像鬼上身似的走了上去，蹲下身，伸出了手。
「來。」
小貓們停下了動作看著他，或許是因為太小了沒有戒心，也或許是被人類餵養而致使對人
類有好感，兩隻小貓踏著小步子到了他的手掌邊，一個東聞聞西嗅嗅，一個伸出小肉掌拍
打著他的手指。
輕笑了幾聲，他手一撈將兩隻貓咪抱了起來。「好啦，從今以後你們就跟著我吧。」停了
一下，他空出一隻手從書包中拿出了便利貼和原子筆，歪歪扭扭的寫下了貓他帶走了，會
好好照顧的留言，貼在了樹叢當中。
希望他會看到。
離開小廣場，拐進小巷子，他看見發傳單小男孩的身影，男孩正蹲在他家斜對面的騎樓上
，笑著對他揮手，林元佑皺皺眉頭沒理會他。
回到家，母親替他開門的，一看到他手中的兩團小毛球，母親不大的眼睛忽然瞪得很大。
「這什麼？」母親驚問。
「貓啊，看不出來嗎？」說著，他一手一個拎起了小貓的脖子。
小貓的臉正對著母親，或許他該頒發最佳演員或者最佳寵物獎，小貓居然可愛地喵喵叫了
起來，像是在和老媽打招呼。
「廢話我當然知道那是貓，問題是你帶兩隻貓回來幹麻？你不要跟我講你要養。」
「當然不是我要養。」說著，他將貓塞進母親手裡。「我怕妳無聊，帶回來給妳玩的。」
母親深吸一口氣，將要爆炸的憤怒吞了回去。「你最好給我說清楚！」
「哎唷他們這麼小要是在外面會死掉啦，妳忍心嗎？我聽老爸說妳還沒嫁之前也養過貓？
這樣剛好啊妳也有經驗。」
「你以為養貓和養魚一樣只要餵飼料就好嗎！」母親終於忍無可忍地怒吼，震得她手上的
兩隻小貓咪咪嗚嗚哭個不停。
「不然妳拿出去丟掉啊。」林元佑無賴地攤攤手。「不喜歡妳就丟掉好了，我要回房間換
衣服了。」說著，他對母親露出微笑。「掰掰。」
「掰你個頭啊你這王八蛋！」母親齜牙咧嘴地瞪著他。
踏上樓梯，推開房門，進到自己房間後先脫掉臭襪子，脫掉上衣和褲子，他走到二樓的共
用浴室先隨便沖了個澡，套上衣服，腦袋上的頭髮還滴著水，他靠在樓梯扶手側著耳朵聆
聽著。
就聽見母親細聲安撫著小貓，還有悉悉蘇蘇顯然是在佈置小貓房子的聲音。
他滿意地點點頭。
媽媽果然是嘴巴說不要，可是手上卻已經做了的生物啊。
回到自己房間，他將書包扔到桌上，那張被他胡亂塞進書包的廣告紙露出一角來。好奇地
抽了出來，上面是很奇怪的文宣。
『恭喜您獲得SOMNUS進入門票。』
這什麼鬼東西？
林元佑蹙起眉頭，將廣告紙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
第三章
「你那個窗簾是怎麼挑的，整間屋子黑漆漆，這樣是能看喔？」
看著母親一邊嫌棄卻又一邊摸著窗簾的樣子，簡浩凡聳聳肩膀。「阿母，我買的明明是蘋
果綠的，哪裡有黑漆漆。」他一上一下拋玩著手機。
「還沒有！你窗簾裝上去一點光都沒有了。」
「這才是好窗簾，妳菜市場看到的那種便宜貨有用跟沒用一樣，要買要買好一點的，妳看
這樣遮光，冬天來了還能擋風，顏色又不錯。」
「好啦好啦都你的話。」母親哼了聲。「啊飯吃完了你不先去洗澡？」
「嗯……我晚一點洗，我想去一下網咖。」
母親的眉頭皺了起來。「要幹麻？」
「找工作啊。」簡浩凡理所當然地說著。「不然存不到老婆本娶不到老婆耶。」
母親笑了起來，她半真半假地瞪了他一眼。「先找到女朋友再說吧！老婆、連個影子都沒
有還想要有老婆。」
「是是是，我去找老婆。」簡浩凡點著頭，他抓過鑰匙錢包。「媽那我現在去好了，我九
點前會回來，妳如果要睡就先去睡，不用等我門。」晃晃手上鑰匙，他叮嚀著。
「好啦好啦，你不要那麼囉唆，你才回來三天，每天都要碎碎唸。」母親翻了個白眼，站
起身，像是趕流浪狗似的擺了擺手。「去去去，快去找個工作，你這樣我也很煩。」
「媽我是妳兒子耶。」
「廢話，不然是什麼。」母親瞟了他一眼。「我知道你閒不下來，想找工作就去，你不用
顧慮我，這幾年我還不是這樣下來，你回來我很高興，可是你一直住下來我覺得很奇怪，
齁你阿爸死後就沒人那麼雜唸了，好不容易耳根子清淨一點，換你來唸我……」母親搖著
頭。「我替你媳婦感到可憐。」
簡皓凡覺得自己很委屈，可是又覺得很好笑。他上前摟了母親的肩膀一下。「我找到新工
作第一份薪水當紅包包給妳！」
「好。」母親點頭。「啊你工作薪水要找高一點的，不要故意給我很小包捏。」
「會啦，妳不用擔心。」拍拍母親肩膀，簡浩凡揮揮手道別。「要睡先睡喔，不用等我門
。」
「知道了。」母親不耐煩地說。
戴上安全帽跨上機車，他往這附近的一間又小又破的網咖飛馳，那間網咖大概在他高中的
時候開的，那時在附近小孩間造成了轟動，當年電腦沒有那麼普遍，鄉下孩子幾乎都只有
在學校才會用電腦。
這下子居然開了一間網咖，可以一直打電腦，上網，這真是超爽的啊。那家店生意一直很
好，只是老闆太摳了，賺了那麼多錢卻不願意更新設備，連裝璜一下都不願意，之前回來
時有聽說，好像撐不下去，終於想整修了。
可是現在幾乎人人家中一台電腦，網咖大概只剩下一些年紀比較大，只想看看股票的大叔
們吧。
機車停在一個鐵皮搭起來的遮雨棚前，簡浩凡看了眼昏暗的店面，外面貼著一張巨幅的線
上遊戲海報，裡面瀰漫著菸味，味道雖不至於讓人不能接受，但對不抽煙的人來說還是有
點不舒服。
不湊巧的他就是那個不抽煙的。
踏上階梯，他推開玻璃門，櫃台是個大概五十幾歲的阿伯，挺著啤酒肚叼了根菸，見他進
來，先將一張表推到他面前。「新來的？沒見過你。」
簡浩凡笑了笑沒多說什麼，抽過原子筆填上姓名、現在時間後遞還給老闆。
「一小時二十塊，從現在開始算，你要哪一台？」手夾著香煙，老闆淡淡地問，他的牙齒
泛黃，不知道是菸抽太多還是檳榔嚼多了。
「那一個好了。」指了第一排的最後一個位置。
「好，八號機。」老闆在單子上寫上大大的八。「好了你去吧，不用的時候來找我算錢。
」
點點頭，簡浩凡走往空無一人的小通道，整個網咖大概有二十台電腦，但是只有四五個人
使用，不知道是因為現在晚了，還是真的沒什麼人會過來這裡了。
開啟電腦，詭異的喀喀聲大聲地響起，好像接下來就要爆炸似的，簡浩凡不禁有點擔心，
他按開螢幕，老舊的大螢幕就抵在眼前，他不得不拉開距離，對這種老螢幕他很不喜歡。
過了約三分鐘電腦才開機完畢，作業系統還停留在WINDOWS2000，他有預感，如果他開了
什麼不得了的網頁或者做一些較為繁瑣的事情，電腦百分百會當機。
滑鼠雙擊，他點開網頁上了人力銀行搜尋工作。
他有目標地個別搜尋某幾家企業的名稱，一一瀏覽著，他手支著臉頰側著身子，目光看似
渙散，但實際上則不停思考著那一家公司更能讓他達成目標。
業務這個職務永遠都不怕沒缺，相反地，業務的流動率很大，有的是跳槽到更好的地方，
有的是受不了壓力不幹了，工作也有工作的七年之癢，只不過基本上沒有七年那麼長就是
了。
將相中的職缺寫了下來，順便抄下公司的聯絡方式和聯絡人，他想了想，又尋找起某一產
業的所有公司。
他其實沒有非得要找工作，他的本意是先休息一陣子，但現在，他迫不急待地想找工作，
正這樣想著，他拿起手機撥打了David的號碼。
「喂？哪位？」David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慵懶，簡浩凡猜想他大概剛吃飽攤在沙發上打瞌
睡。
「浩凡。你接電話難道都不看一下來電顯示嗎？」
「噢凡哥，我現在超想睡覺，沒心情看顯示啦。」
顯然他猜對了。
「凡哥，貴幹啊？」
「沒事不能找你？」
「要喝兩杯？」David問。
「你如果下來南部，我就陪你喝兩杯。」
「等我哪天出差去南部一定找你。」David大笑。「好啦要幹麻？打聽小盧的事情讓你爽
一下？」
「聰明。」簡浩凡笑說。「你知道他跑掉哪些客戶嗎？」
「嗯？問這個做什麼？」
「別問，告訴我就是了。」
David嘆了聲。「好吧好吧，你有小盧就沒了我。」他又嘆了一次。「起碼基安、碩方這
幾個你最近接上頭的都被他搞砸了，我聽我們老大說，他居然把基安的資料寄到碩方去，
基安氣炸了啊，還要求他賠償，碩方大概是被基安的態度嚇到，也可能是覺得小盧不可靠
，最後也撤走了。」
簡浩凡手指在筆記本上碩方二字下面磨了一下，印了一個彎月指甲痕。「感覺很慘。」
「對啊，不過你們業務好像安慰他說一開始都這樣，要他忍忍，啊拜託，他最好有這麼好
心，大概是想說小盧如果也走了他就沒人使喚了，去，你們那老頭也很悲慘，年紀一大把
了還在當業務，經理比他還年輕耶。」
「他這麼顧人怨升得上去才有鬼，外面小老婆不知道養幾個，你看他每天除了要我們幹麻
幹麻，他都在做什麼，我上次看到他在他的辦公室裡面拿著高爾夫球竿在那邊揮，然後我
交上去的一疊資料他動都沒動過。」
「悲慘。」David說。
「除了碩方基安，有沒有以前的老客戶被氣走的？」
「嗯有惹怒幾個，不過最後經理作主把那幾個客戶轉出來給其他業務了，啊你就沒看到你
們業務那時候的表情，笑死我了，一顆豬頭漲得通紅，他大概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手上的
CASE被搶走吧。」
「他沒臭罵小盧？」
「他一個禮拜不跟小盧說話啊。」David像是想到什麼有趣的畫面，兀自哈哈大笑著。「
凡哥你這離職，說不定離的太對了，哈哈！」
簡浩凡嘴角微勾。「我現在在找工作了，要是找到好的再請你吃飯。」
「O.K.，那凡哥你要找什麼的？」
「我在這個產業待五年有了，可能也還是在這產業中的企業找工作吧。」
電話那頭傳來興奮的叫聲。
「到時候凡哥別忘了牽成我喔！」
「又還不知道，有好處不會忘記你的。」
「當然當然，要是你CASE給我做，換我請你吃飯。」
「飯錢我出，酒錢你出。」簡浩凡豪爽地說。
「沒問題！」
兩人又閒聊了幾句後才掛斷電話，簡浩凡看了眼手機，已經八點半了，他還有半個小時可
以找工作，他著重在幾個他離職前想開發的客戶，對方都是規模不大不小的中等企業，有
幾個未來特別有潛力，所以他想趁對方還沒真正壯大時趕緊拉線。
一開始離職時他還想著便宜了小盧，不過現在看起來，當初這些舉動真是太對了。
嘴角抿著滿意的笑，他拉過筆記本，在碩方、惺興和戰略這幾間公司下面畫了雙線。
※※※
『今天學校發生了可怕的暴力事件。九班一個男生被兩個男同學壓在地上用髒拖把洗臉，
那個男生哭得亂七八糟的，最讓我覺得可怕的是沒有任何人去制止──包含了我。或許我
們是恐懼於可怕的惡勢力，深怕阻止了那下一個被壓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了。沒有人援助那
個同學，直到老師和主任到來。
學校發生這種事情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也常常有畢業學長帶著外面的人進來警告學弟不要
太白目，也有人進來要把學校的妹，很多女孩子不勝其擾，偏僻而補助不多的學校好像都
會有這種困擾，我就沒聽說台北的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