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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IMIX (天不從人願) 看板: story
標題: [短篇] 農曆七月應景故事─水鬼升城隍 下
時間: Fri Aug 17 14:15:15 2012
躺在水裡,意興闌珊的任由淤泥在指縫間滑膩來去,
望著游魚爭食三不五時從水面落下的各種食物。
水鬼覺得最近是打從死後以來,最最無聊的一段漫長時間,
無聊到連回憶起不久前才新官上任的雀躍都索然無味。
因為少女已經很久沒來陪水鬼游泳。
隨著少女和大頭蝦的四處宣傳,苦水嶺的人們都知道,
不歸路裡出了個不害人只救人的好水鬼,
於是紛紛聽從少女的建議,拿食物丟到江裡當供品祭祀,
一方面表達恭敬,一方面祈求庇祐。
大概是因為這陣子又要到男丁們踏上不歸路的時節了吧?
近來供品入江的數量明顯與日俱增益加豐富,吃得各種水族都眉開眼笑肥不溜丟。
錦上添花的討喜事兒不只人喜歡幹,神也不例外,只是神的心思又更加縝密,
每一道飭令都有它的作用與意義,絕不會僅為了嘉獎表率就特地多此一舉。
生死由天,命數注定,不歸路每年吞食這麼多條人命,全都是上天默許的平衡必須。
在百姓只能以勞力換飯吃的世代裡,一家一地的繁盛,全都著落在男丁的數量多寡上。
許多人家若是生了女嬰,往往寧願硬起心腸,直接捧去喂了魚蝦豺狼,
也不願意多添負擔養個遲早得嫁給別人家的賠錢貨,以至於苦水嶺的新生兒中,
女嬰的數量永遠佔不到三成。
人的劣根性與生俱來,男丁一多,紛爭便多,
如果又討不到老婆不必養家活口,各種拼鬥動亂注定隨之而起,
延續千百年的平靜遲早不保。
再加上苦水嶺的物產有限,只要是能討生活的地上水裡,都早已站滿了人,
過多年輕力壯的男丁們若是勤奮刻苦,只會剝奪了年老力衰者的生存機會,
但氣血方剛的漢子們要是整日都沒事好幹不務正業,
又肯定會變成地痞流氓四處惹事生非。
一船一船的落水溺屍,不過是上天將人命視為數字計算後的運籌帷幄。
苦水嶺的女人都生性堅強,丈夫死了,哭天喊地一番後又能再度咬牙過日,
只要年歲不太大,要改嫁並非難事,就算已經年過三十又帶著拖油瓶,
只要這拖油瓶是個帶把兒的,也還是有可能找到缺媳婦的人家願意收容。
在苦水嶺,很少有婦女能有福氣與同一個丈夫白首到老,
淚濕幾個枕頭,換過幾個枕邊人,可說是當地婦女共通的人生經歷,
也沒有誰會無聊到對改嫁的女人閒言閒語或多看一眼。
可自從水鬼答應不害人之後,並不是單純乖乖的啥也不做閒混度日,
更因為受了百姓的供品與期望,反而認真的在水底穿梭巡視救人於溺,
但這看似仁慈的唐突介入,卻可能會破壞上天安排的殘忍平衡。
於是趕在出貨旺季到來之前,高高在上的神明們做了處置,
決定讓水鬼當個有名無實的城隍爺,一來可以拉攏民心掌控水鬼,
二來若是百姓再因船難而有怨嘆,也能讓死過一次的水鬼背上黑鍋,
再當一次傻不隆咚的替死鬼,到時候罰他一個護民不力怠忽職守,
削官解職驅逐出境便算,還可以順便找到理由,弄走這個猛救人命擾亂平衡的麻煩鬼。
在同一個夜裡,所有人都夢見了腳踏五彩祥雲的報訊天官前來賀喜,
說不歸路裡的水鬼因為救人有功,被封為當地城隍。
第二天一早,就有五個外鄉人遍體狼狽渾身是汗,
扛著大包小包的工具材料趕到了苦水嶺,說是受神明指示,
要來連工帶料免費替新科城隍爺打造廟宇。
如此一來,水鬼升城隍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之間整個苦水嶺鬧到沸沸揚揚,
大家都高興當地終於出了個天封地派的守護神,往後的日子鐵定會好過多了。
可身為當事者的水鬼卻反倒一頭霧水。
起在江邊的小廟確實有模有樣,可水鬼卻不知道該怎樣才能住進去,
乾脆就繼續留在熟悉的江裡與腥鹹為伍。
而且活著的時候,水鬼就聽說人魂只要受封成神,就如同百姓走運當了官一樣,
都是很威風的,會有官派的奴役手下車轎驢馬可供使喚,
可自己怎麼連一紙詔令都沒拿到,就只有一個看起來也很潦倒的土地神來口頭傳達喜訊,
告訴水鬼當了官以後就要聽從上命,無論如何不可恣意妄行。
這土地神感覺起來比水鬼還更欠香火,看到城隍廟裡的供品就直流口水,
要不是水鬼做為答謝和接待,主動讓土地神隨意進城隍廟大快朵頤一番,
水鬼真懷疑這土地神到底有沒有力氣能飄回自己的廟去。
雖然在世落魄,但能死後為官,多少也算是光宗耀祖的一件事吧?
可水鬼卻沒有因此而特別高興。
真正讓水鬼心情大好的,是自從救了少女和大頭蝦之後,
少女就每日傍晚都來找水鬼一同游泳戲水,直到太陽下山江面漆黑才打道回府。
儘管水鬼的容貌一樣可怖猙獰悽慘醜怪,少女的臉上再沒有一絲恐懼或噁心之感。
水鬼知道,少女能夠傍晚來陪自己,已經是很貼心的舉動了,因為少女白天都很忙。
大頭蝦的網雖然找了回來,可是卻破損嚴重不堪使用,只好慢慢來補。
大頭蝦捕網捕了半個多月,少女也陪大頭蝦捕網捕了半個多月,
魚網捕了多久,兩個年輕人就對看了多久。
看著看著,雙方的眼裡自然而然就都看出了點意思來。
即使成了婚,就算有了孕,好動活潑的少女還是天天挺著大肚子來陪水鬼游泳,
直到大約一個月前,肚子動得越來越厲害了,為了寶寶的安全,少女才跟水鬼約定好,
等孩子出世後再一起來看他。
「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呢?才一眨眼,她也要當媽媽了呢。」
水鬼愣愣躺著,想著:「是啊!媽媽!人人都有媽媽,不然又怎麼會被生下來呢?」
就算是已經死了的水鬼,活著的時候也有媽媽。
媽媽是什麼樣子的呢?已經想不起來了。可是水鬼還記得媽媽的溫柔,
記得媽媽對自己很好,記得媽媽為了讓自己不受欺負,寧願吃苦也死不改嫁,
因為跟著改嫁過去的男孩只會被當成勞力,不會被當成孩子。
水鬼還記得,自己常常調皮搗蛋惹媽媽生氣,可是只要好好道歉,媽媽總是會原諒自己。
「媽媽……」
想著,想著,水鬼的眼角沁出了一滴腥紅。
腥紅隨即暈散入江,淡化消逝。
當鬼當了這麼久,水鬼終於知道,原來鬼也是會哭的。
「城隍爺!城隍爺!」
一聲聲蒼老的呼喚從江面透入,回過神來,水鬼這才發現不知不覺竟已是深夜。
雖然只聽過一次,但水鬼認得,這是那潦倒老土地的聲音。
嘩啦破水,水鬼從江面直竄而出,一下就逼到了土地面前。
「唉呦!我的媽啊!這什麼……」
土地公嚇得連連倒退,好不容易才止住腳步,看清了是城隍爺後才驚魂未定的摀著胸口。
「我說這……城……城隍爺啊!您怎麼不在廟裡待著休息,跑到水裡去幹嘛呢?」
土地公好不容易拄穩拐杖,篤篤篤的踱到了水鬼面前。
「就……天熱……」
水鬼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根本不懂進廟,只好隨便掰了個理由虛應故事。
「這?大冬天的,天熱?」
土地公本還想往下再問,可看見水鬼的臉色似乎不太好看,只好識相住嘴,切入正題。
「城隍爺啊,小老頭無事不三寶殿,今兒個來拜訪,
老實說也是受了命令,要來轉達給您。」
「喔?」
水鬼有些好奇,畢竟自從當官以來,
這還是自己第一次接到命令。
「明兒起,就是這兒人上不歸路的時節了。上頭有令,要您不准插手。」
「什麼意思?」水鬼摸了摸頭,有些聽不太懂。
「唉!」土地公重重嘆氣。
「就是說,不管沉了多少船,淹了多少人,都不許您出手救一條命。」
「可是……」水鬼張大了口想說些什麼,但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是上頭的命令,誰都不可違逆,小老頭兒勸您還是照辦就好,以免誤了自己。」
土地公語重心長的交代完後轉身就走,甚至沒有心情多看一旁城隍廟裡的供品一眼。
第二天中午,一條條的商船破水入江,也毫不意外出現了第一艘遇難滅頂的沉船。
看著一個個沉入黑暗痛苦掙扎的信徒,身為城隍的水鬼,
卻再也沒有權利與自由去拯救他們。
撕著、扯著、揪著,有某種東西,正一片片凌遲著水鬼的魂魄及良知。
突然,水鬼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濁流中逐漸墜落。
「大頭蝦?」
水鬼愣愣呢喃:
「你不是……不是那次之後就怕水了嗎?怎麼還上船呢?是了,成了家,
怕是想給家裡過個好年吧!可你死了,老婆怎麼辦?孩子還沒出世吧?
一個女人,將來怎麼自己養孩子?」
水鬼看到了大頭蝦,想到了少女,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不行!你不能死!」
心念才動,水鬼已如電光流竄斜上飛射,卻在半途被一股力量硬生生擋了下來。
這股力量柔和,卻堅決。
「城隍爺,聽小老兒幾句勸。」土地公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擴散而來。
「土地公公,您別攔我,求您了。」
水鬼運起全身之力想要對抗,卻發現這其貌不揚的老土地法力竟是異常深厚,
緊緊箝制住自己的力量分毫沒有動搖。
「城隍爺,何必為了一條人命,葬送自身大好前途?為官之道,在於迎合上意。
您只要安安份份當上幾十年城隍,累積了足夠功德,將來可以投身富貴人家,快活一世。
就算您想找回母親,報恩團聚重享天倫,也並非不可以安排的事啊!」
「你……你怎麼知道?」水鬼一臉詫異。
「您還不懂得收斂思緒,小老兒也當了好一段時間的土地,這點本事倒是還有。」
土地公嘆了口氣,繼續循循善誘:「若是抗命,輕則丟官受罰,不得超生,
重則魂飛魄散,您與母親從此再無相見之日。城隍爺您想想,這可值得?」
「不值得……當然不值得。」
水鬼停止反抗,輕飄飄的於水中央沉浮晃動。
「這就是了,您就隨小老兒……」
「為了當這個官,害這麼多人死,一點都不值得!」
水鬼仰頭,原本糊爛猙獰的五官竟回復如生,向來模模糊糊的思緒也陡然清明:
「土地公公,對不起,我辭官了。至於媽媽,沒關係的,不管我做了什麼,
只要好好道歉,媽媽一定會原諒我。所以……」
水鬼緊握雙拳,兩行血淚沿面蜿蜒,化為濃稠的紅霧在滾滾江水裡淒然擴散。
「媽媽,對不起。」
「是嗎?我懂了。」
水鬼突然感覺到身上一鬆。
「小老頭兒也有成人之美,就不再多加阻攔了,只是職責在身,還需稟明覆命,
還望城……望您不要見怪。」
「多謝土地公公。」
語音未落,水鬼已經拽著大頭蝦往岸邊疾泳。
「大膽水鬼,公然抗命,你可知罪!」
被陰差押到了專審罪魂的公堂之上,水鬼跪在案前,
根本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審問官是何方神聖,只知道一個勁的哆嗦打顫。
「本官在問你話呢!」
磅!驚堂木重重一拍,差點嚇得水鬼魂飛魄散。
「是……是小的,小的知罪。」
水鬼不停的磕頭求饒,完全無法想像要落在自己身上的是什麼刑罰。
會是下油鍋,還是上刀山?是要拔舌頭,還是吞烙鐵?
「你以為,城隍是你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的嗎?
如此藐視官職,光是如此,便該判你重刑以儆效尤!
聽清楚了,你不是辭官,是被解職!」
「大人!大人饒明!饒命!」
水鬼在地上凝縮成一團灰濛濛的黯淡光暈,不停抖動出恐懼的頻率。
「唉!」
案堂上的官老爺重重一嘆:
「雖然你不明是非,救了百多條原已注定要死的人命,但終究也是出於善意。
本官網開一面,再給你一次機會,回去乖乖當你的水鬼,別再多管閒事,這樣可好?」
「那……那大頭蝦呢?」水鬼雖然鼓起勇氣發問,卻還是聲如蚊蠅。
「該死在水裡的,照樣得死在水裡,只是遲上一些罷了。」
「那不行!」水鬼焦急大喊。
「怎麼不行?」官老爺氣到吹鬍子瞪眼,差點拿起驚堂木就要砸向水鬼。
「他!他不能死!」
「為什麼不能死?」官老爺威嚴的問句如雷貫耳,劈到水鬼頭暈眼花。
「這……因為……」水鬼支支吾吾了半天,卻就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世上,沒有誰是不能死的,也沒有誰是不該死的。」
官老爺突然放輕了語調,以一種無奈又疲倦的表情看著不知所措的水鬼。
「生死有命,除非有大功德,或是蒙大神眷顧,否則誰也逃不過生死簿上的那串時辰。」
「有!有大功德就行了嗎?」
水鬼眼睛一亮:
「我有功德,我之前救人有功德,給他,都給他!請青天大老爺饒他一命!饒他一命!」
水鬼連連磕頭,卻只是讓官老爺更加無奈。
「你之前的那點公德,別說換人一命,就是要替人延壽三日都還不夠。
更何況你已經自身難保,還有什麼資格去管別人?」
「那……那我將功贖罪。我不要投胎,我寧願永世不得超生,永遠為善助人,
累積功德福報,只求能讓大頭蝦一家安樂一世。」
「胡說!胡說!」官老爺勃然大怒,伸手重重一拍官案,氣到連驚堂木都忘了用。
「你可知道這是多嚴重的代價?你已經不是人,一但發了誓,立了約,
就再也不得反悔。看在你是一時沖昏了頭,本官就當沒聽見,你可別不知好歹!
難道你忘記還要跟母親再續前緣了嗎?難道你不想有機會好好孝順你娘一次媽?」
「青天大老爺,我不是胡說,是認真的。我已經道過歉了,
所以媽媽……媽媽一定會原諒我。我當人的時候渾渾噩噩,一事無成,現在當了鬼,
我想做件有意義的事,哪怕是要用再多的時間也無所謂。
我累積的福報,就請您給媽媽吧!」
「你可知道,一但如你所願,所謂永遠,就是永無止境的光陰,沒有盡頭,沒有結束?」
「小的知道。」水鬼重重一叩首。
「你可知道,一但如你所願,不管你行多少善事,
福報陰德都不屬於你,你永遠是為人作嫁?」
「小的知道。」水鬼重重再叩首。
「你可知道,一但如你所願,你便再無機會回到輪迴,甚至不屬三界,無依無靠。
除非有人供你香火歸宿,否則你便顛沛流離不得安寧?」
「小的知道。」水鬼重重三叩首。
「好吧!」官老爺大手一揮,示意兩旁衙役解去水鬼身上的枷鎖鐐銬。
「你跟著衙差走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但千萬別忘了你的誓言。」
「還真是個麻煩的小夥子啊……不過就是請你吃了頓飯,有必要這麼囉嗦嗎?」
官老爺按著額角強壓頭疼,想起了老鄉土地公喋喋不休的請託。
「我有想幫他一把,是他自己不聽勸,可怪不得我啊。」
官老爺重重一拍額頭,打算盡快把這件不愉快的事給忘掉。
「可惡!」
少女緊咬牙關,以臂彎鉤住驚慌溺水的小男孩努力前泳,兩人卻還是離岸邊越來越遠。
這是少女考取救生員執照後,第一次正式自行救助的溺水對象。
原本少女只是跟朋友來溪邊戲水,想不到卻看見小朋友溺水,
藝高人膽大又有執照的少女想也不想就跳下水去,
誰知道這條溪裡面卻藏有看不見的恐怖暗流,
把兩人一吋一吋往滿是淤泥及水草的溪底拖去。
突然,少女感覺腳底下出現了一股推力,沒有多久就協助自己掙扎脫出了暗流的束縛。
「曉晴,妳沒事吧?」
少女留在岸邊的兩位伙伴連拖帶拉,趕忙協助游到淺灘的少女跟小朋友重回地面。
「我……我沒事……」
曉晴呼了一口氣,立即查看小朋友的狀況。
「大概是河神幫我吧?」曉晴心想。
「不是喔。」不小心偷聽到的水鬼笑笑,繼續他例行性的無盡巡邏。
「我只是個在旅行的水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