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首吊丘(四)

作者: blackidh (狂犬)   2012-08-10 19:45:04
  「喂,老費。」習慣性地用脖子和肩膀夾住手機談話,拉傷的肌肉又是一陣緊揪的疼
痛。
  「喔喔是嘉為嗎?你取材的進度如何?」
  「啊啊,有點頭緒了,預計今晚就能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穿上襪子,梳整剛吹乾
的頭髮,順手撫平襯衫上的幾道皺摺。
  「怎麼回事?你聽起來像是要去大冒險啊?」
  大冒險?算對一半吧,我將速記本和小康的文件塞進枕頭下。「說不定呢。」
  「嘉為,你千萬別逞強啊,人無所謂但稿子千萬要帶回來!」
  「你去吃屎吧,老費。」謝謝你的關心了,保重。在心裡默默對老費說著,我切斷電
話,揹起相機下樓。
  「俞先生,大學生走光變的好安靜吶,哦呀……」老闆娘右手托住腮幫子,媚笑著搭
話:「這麼晚還要去首吊丘呀?」
  「是啊,出去逛逛。」我隨口敷衍穿上布鞋,繫緊鞋帶;唔,拉住兩側繩結用力拉緊
的動作總有點聯想上的不快意。而且我應該沒跟妳報備過待會的行程吧……
  老闆娘少見地走出櫃台,往我的腰肋戳了一指:「這幾天房間的租金,先繳清呀。」
幹,妳這十足黑心的商人嘴臉。我暗自咒罵,從錢包裡摸出鋪放平整的三張千元大鈔。 
 
  「哦呀,很剛毅的表情呀。」老闆娘在身後不知所云地低語著,轉身關上大門時,我
眼角的餘光瞥見她臉上難以言喻的落寞,和一句細如蚊鳴的呢喃:「祝你好運,俞先生。

  停下腳步,看著闔掩的朱紅木門輕輕截斷話聲和玄關昏黃的燈光,我搖搖頭嘆了口氣
。罷了,當一切都不可理喻的時候,人也會習慣見怪不怪的淡然吧?
  有點冷颼颼的涼意呢,披上外套,打起精神向首吊丘走去。我開始反芻下午質問方人
杰時,他拉出坐墊、沏茶、恭敬遞過茶碗一氣呵成的動作,和他娓娓訴說的那個故事。
***
  俞老師,您果然還沒走,我不曉得該開心還是難過。
  我知道些什麼?別急,既然老師您又來了這一趟,我當然會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您。
  怎麼起頭好呢……我們先岔個話題吧。老師,您記得半年前猝死震驚全球的楊姓富商
嗎?是吧,畢竟是在世界首富排行第十六位的企業鉅子,當初半夜心肌梗塞送醫不治的新
聞鬧得沸沸揚揚,老師您當然有印象。
  
  但是呢,俞老師,他了結生命的地方不是在自家的別墅,是在這個村子。講得精確點
,他也是在鐵杉自縊的死者之一。
  我知道這難以置信。可是替屍體解繩的人是我,所以保證不會錯。
  那天晚上是場大騷動啊。這麼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瞞著家族親信,默不作聲在窮鄉僻壤
自我了斷,沒有預兆、沒有理由、也沒有遺言,所以後來在遺孀、律師、企業高層的懇託
和疏通關節下才讓真相瞞天過海。
  老師,我再重申一次,就是他本人不會錯。
  嗯?您說如果是真的,說出來不怕被作為爆料的題材嗎?唔……我想那並非您真正想
知道的事情,對吧?
  是啊,一個正值壯年、思路清晰、事業又如日中天的人為什麼會尋死呢?
  那麼進正題吧。老師,您有遺憾,呃,或是悔恨之類的回憶嗎?
  小時候走失的寵物犬跟高中未曾告白的青梅竹馬?不不不,我說的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情,而是痛徹心肺恨不得能當作沒發生過的遺憾……呢。不說也沒關係的,俞老師。但您
和鐵杉間有共鳴,我看得出來,儘管無法斷定結局會是什麼。
  俞老師,您願意的話,不妨聽聽我的故事好嗎?  
  我24歲以前都在山下生活,母親是唯一的家人。自懂事後我就不曾問過關於父親的問
題,不存在、不需要的東西就無需過問,人總是要用自己的肩膀自己的力量來武裝,我是
這麼想的。
  直到一天母親給了我張掌心大的地圖,指引來到坐落群山間的幽閉村子,在我們現在
談話的這個房間裡,我見到了父親。
  端詳病榻上氣若游絲的乾枯老者,像在照鏡子一樣啊……過度相似的五官唇吻和眉宇
間的神色都在在驗證彼此的血緣關係,唔,甚至在眼瞼旁相同的位置都長著一顆小痣呢。
  父親……就只是這樣的東西嗎?  
  我沒有孺慕的親情、沒有相認的感動、也沒有憐憫、沒有憎恨、沒有質問,眼前陌生
而垂死的「父親」在我的生命中缺席了24年,今後也將繼續被抹殺、被摒棄。
  沒有人阻攔我大步離開縈繞濃厚藥味和沉悶死兆的宅院,而將自己關在如意亭裡的第
三天,我聽聞他病逝的消息。為他處理後事,是我唯一願意給的回報。
  遵從遺願,用一套邊緣滾起無數線球的老舊西服包覆屍骸火化凝鍊的一珠月黃舍利,
埋在鐵杉樹蔭蔽覆的丘原。
  這樣就結束了吧?我拍拍手上的塵土,準備起身離去,然後--我看見了……七歲接
受的開顱手術、每一段學制的畢業典禮、大學作為系上主角演出的畢業成果展,都在角落
中佇立一位身著一衫灰色西裝的瘦長老人。他褪色的灰西裝邊邊角角滾起無數線球,而頭
上那頂不合時宜的軟氈呢帽總是壓得很低很低,令人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我想起大四畢業前夕的戲劇展,謝幕後我拋下歡騰喧鬧的同學們先行走入休息室卸妝
。門口站著一個侷促不安轉動帽沿的老人,出聲喚住我:「同學,你的表演好精采啊,請
問可以一起拍張照嗎?」
  短促的合影後我在同學團照的催促叫喚聲中匆匆離去,畫面的殘像靜止於他翕動的唇
形,以及寂寥而欣慰的笑容。「祝你好運,孩子。」
  咦,我哭了嗎?俞老師,真抱歉讓您看見失態的一面。
  父親從未出現在我眼中,卻也從未缺席過。而我在他生命的最後一程選擇了背離,任
由他寂寞孤寡地死去。
  但是呢……我也看見,自己一邊猜測著面前因緊張而結巴的老人是誰的家長,一邊點
頭燦笑:「好!」
  老人搭在我左肩的手不知所措地調整著位置和力道。「阿伯,別這麼拘謹,放輕鬆點
沒關係。」我說,輕拍他微微顫抖的手背,「自然點,像家人一樣就好了。」
  是一瞬的心領神會吧?我以手代鏟瘋狂挖掘悉心填平的土坑,捧起皺巴巴的西裝,在
内袋摸索著掏出一張相片。年輕無知的我,和歷盡風霜的老人,臉上都掛著滿足的、幸福
的笑容。
  跪倒在地,我像個初生的嬰孩般嚎啕大哭起來。
  後來,我從母親的口中得知了這個村子塵封的過往、封閉的習俗,以及父親對她的囑
咐:「帶著人杰走,別讓他知道關於這裡的任何事情。這孩子值得在更寬廣的地方自由活
著。」
  父親沒有勇氣扭轉一個村莊潛移默化的共識,選擇了順從,但他終究做出了消極的抵
抗:讓自己的血脈在開放的世界中飄搖碰折而得以茁壯。隱藏在怯懦順服下的默默照看,
是一份細水長流的溫柔剛強。
  所以,父親未能完成的事情,就由我來繼承;父親未能改變的村落,就由我來變革。
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人生。
  故事到此為止……那麼,俞老師,您真的準備好面對自己的遺憾了嗎?
***
  「唔。」看來是不小心睡著了啊。揉搓雙眼,我弓起上背往後拉伸,呼出一個大大的
呵欠。周圍不知何時又罩起一片薄薄的霧意,水份在夜風的吹息下蒸發同時剝奪體溫,好
冷好冷,我哆嗦的手臂抖出一粒一粒的雞皮疙瘩。
  嗯?霧裡有東西在動?我依稀看見遠方一個連身白衣的女子身形搖晃著走入樹林深處
。追還是不追?我踏出的右腳懸在半空猶疑著,方人杰說的話又再度在耳際迴響:「俞老
師,您真的準備好面對自己的遺憾了嗎?」 
  「嘉為……」等等,這個聲音?不會錯的,是她!如箭射般本能地彈起身子,我顧不
得摔落的相機和腳下應聲踐踏踩折的紛亂薔薇花瓣,全心全意追循白衣女人踉蹌的腳步。
  我早該想到的,那頭髮的長度、那樣嬌小的體型、還有那個無時無刻在我腦中旋繞的
聲音,一切都如此似曾相識不是嗎?
  在樹林中奔馳穿梭,就像要蓋過穿透枝葉的颯颯風聲和夜鴞淒厲號泣一樣,我用過度
嘶吼而緊縮的聲帶,大聲叫喚那個名字。
  白衣女子踏著失魂落魄般的緩慢步伐,我顧不得調勻呼吸的節奏,強迫自己記起年輕
時百米衝刺身體的感覺,全神貫注地狂奔。冰冷的空氣大口大口灌進肺部,橫膈膜和肋骨
的交界處如同利鋸來回割磨,但彼此的差距還是一點一滴逐漸拉開。
  沿途植叢蔓生的細刺扎入肌膚勾破血肉,錯節盤根的石塊虯根絆倒雙腿片片瘀黑,我
只是邁開雙腿瘋狂地、專注地、傾盡全力地呼喊著。撥開面前最後一蓬密匝匝的棘林,然
後--
  我回到首吊丘,看見在遍地薔薇花海中矗立的鐵杉。而她,那個名字的主人,懸吊在
冠蓋處最顯目的樹梢。沒有尋常死者暴凸雙眼、頸骨斷折、舌垂至胸的淒切慘狀,那張魂
牽夢縈的臉龐安祥柔和一如熟睡。
  「嗚啊啊啊啊啊啊!」從身體的所有孔隙中爆出有生以來最肆無忌憚痛心疾首的呼號
,試圖甩動再也無法承受急劇運動的乏力雙腿,三步一跌五步一碰地掙扎著走向首吊杉。
  「啊--啊--啊啊啊--」像個尚未發展出語言能力的孩童,張口呼喊出連串無意
義的悲鳴,我踮起腳尖伸長雙臂試圖解開高掛著的女人頸間的繩結,終究無法拉近遙不可
及的距離。
  等等我!我不會再拋下妳一個人!我環顧四周尋找可用的工具,視線定駐在一截隨風
晃蕩搖曳的低垂繩索。
  就是這個吧?只要吊上去我就能再次陪著妳了對吧?迫不及待地把脖子套入繩圈內,
隨著駭人的巨力拉扯喉頭一緊,身體凌空攀升,唾液涕淚濡濕的嘴邊硬是擠出一個笑容。
  「不要!」是妳嗎?恍惚遠去的意識被女子的尖叫赫然拉回,大腦重新運作的剎那確
切感受到自己短暫的雙腳騰空,四肢在鐵杉枝枒間擦落漫天飛葉,下墜的身軀跌落在層層
積累的杉葉堆中;眼前一瞬炸出無數炫目雜沓的亮銀光圈,旋即被廣闊無垠的黑暗吞噬。
  但我還是看見了,拉著繩索在樹梢蹲踞,雙目炯炯的老人。
  以及我三個月前意外死去的妻子,毓恩。
***
  「噗哈!」猛然鑽出海面,鹹腥刺鼻的血紅海水翻騰著恣意灌入鼻孔口腔,頭頂上嗡
嗡轟鳴的戰機引擎聲呼嘯揚長而去。
  「源叔,安全了!」少年輕推一旁中年大漢的肩膀,載浮載沉的壯實身軀倒轉,顯現
被砲彈碎殼削去半邊臉龐的殘破頭顱,肉渣和骨屑隨著海水淘蝕從偌大的破面緩緩流出。
  是了,源叔在運兵船起火爆炸前揪住他的頭髮跳海逃生;也在他還茫然失措弄不清敵
襲來向時,使勁將他重重壓下海面,用肌肉隆起如守悼丘的臂膀和昂然厚實勘與鐵杉比擬
的背脊,築起一道肉身製就的鋼鐵屏障。
  「源叔……」鼻涕和眼淚交纏黏膩海風,海水特有的澀味在少年舌間逐漸蔓延開來。
  強忍焦油和血腥交雜瀰漫令人作嘔的氣味,少年伸直手臂撈起漂游的扭曲鐵片。帶著
厚重的哭腔鼻音焦急叫喚,「大夥都沒事吧?回答我!回答我!」少年在克難的舢板上手
足並用,划過由斷肢碎肉構繪的屍山血河。「求求你們,回答我……」
  收集完十九位村人的一綹遺髮,靠背囊裡的兩個饅頭和尿液潤唇撐過四天,少年總算
被第二波的運兵船隊搭救;但目的地不是家鄉,而是千里外南洋群島的戰場。
  在彈幕砲雨中匍匐前行,在粗糙醫護下吊命抵抗氣熱病瘧疾,在潮濕鬱熱的叢林裡留
心毒蛇猛獸的襲擊,在俘虜的集中營裡忍受鞭笞和非人的暴行;少年褪去一切稚氣純真,
蛻變為寡默冷峻的青年。
  身體的傷口一次一次癒合、又再度迸裂,並增添更多怵目驚心的瘡疤。但他終究頑強
地存活下來,伴著貼身收藏的十九枚髮束,以及一只繡線脫落的平安符。
  當用來畫記日子的樹片密密匝匝堆滿整個土坑,青年終於尋隙放倒軍械庫的守衛,趁
夜摸上駛回本島的貨船。
  化身退無可退吼叫嘶咬的困獸,數不清經過幾次的偷拐搶騙和暴力脅迫,也記不清歸
途中雙手無情地奪去多少條人命,青年再次回到了守悼丘,心頭最後一片平靜祥和的樂土
。「我回來了。」青年的嘴角綻開遺落已久的笑容,筋疲力竭地昏厥過去。
  然而,醒覺後迎接他的不是預想中少女擔憂看護的水靈雙眼,不是那喜極而泣投身入
懷的溫暖嬌軀,而是無止盡接湧而來的噩耗:關於十九名群吊殉誓的女人,關於在樹下溘
然長逝的白衣新娘,關於一夕間鐵杉萬葉飄落凋零的悲愴。
  翌日清晨,螢花草葉上仍微霑點點朝露,青年肩著槍駐足於團團錦簇的花叢,俯身滿
滿吸了口氣,熟悉的清雅幽香沁入心脾。
  張嘴咬含冰冷的槍口,手指顫抖著一點一點滑向扳機,三吋、兩吋、對了,還差一些
。「別怕……」,啊啊,連嗓音都變得冰冷低沉許多了呀,青年試圖回憶起從前安慰少女
的溫柔聲調。
  啪。
  少女傾側的頸子枕在少年的右肩,微微隆起發育未全的胸口隨著呼吸規律上下起伏。
儘管胳臂痠麻得幾近失去知覺,他仍然像土雕泥塑的神像般紋風不動,唯恐些微的晃動驚
擾到少女的歇息。
  「呼--」他噘起嘴對少女髮際盤旋飛繞的甲蟲輕吹了幾口氣。如同要回應挑釁似地
,甲蟲收起鞘翅,停在少年的人中處耀武揚威,好奇的腳爪順勢不安份地探向鼻孔,帶著
細毛和曲鈎的末端搔出陣陣刺痛麻癢。
  「哈……」咬緊牙關硬生生忍住呼之欲出的噴嚏,靜待心滿意足的甲蟲飛離,少年如
釋重負地輕輕揉按了一下鼻頭。「真能睡啊……」偷覷一眼少女滑脫衣衫下若隱若現的雪
白肩窩,他乾嚥了口唾沫,苦笑著闔起雙眼。
  對了,每次肩枕小憩的她總會用蠻橫卻惹人愛憐的口氣嘟噥個幾句,是說什麼來著?
  「傻瓜,你別動。」和耳邊響起少女的輕柔話聲一同覆誦,青年的手指在扣按扳機的
剎那及時停駐。
  片刻的遲疑,槍枝落地。青年低頭乾嘔出殘餘的不適與死意,緊緊捏住胸前兩個並蒂
緊繫在一塊兒的平安符,像初生的嬰孩般嚎啕大哭起來。
作者: cairong (我是一隻豬~ㄍㄡ/)   2012-08-10 19:57:00
好看
作者: justbeok (烜熠)   2012-08-10 20:50:00
推~好看!
作者: ggxbb (歐死大)   2012-08-10 21:48:00
只能推了 讓我想起駱以軍的香錦囊那篇
作者: Lance0722 (左輪浪漫)   2012-08-10 22:46:00
雞皮疙瘩 好看!!!\
作者: dodoho706 (我是保母麥開莉)   2012-08-10 23:25:00
很好看!!!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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