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一定要回來呢。」少女貼在少年的胸膛，止不住的淚水將嶄新赭色軍服的前
襟染濕片片印漬。
「哎，別哭了，傻丫頭。妳抽抽噎噎的幹什麼？咱們這是生離可不是死……唔呃！」
少女伸手強硬地堵住少年的絮叨的嘴，強忍的淚珠又自面頰滾滾崩落。「別說，我不許你
說！」
少年慌了，圈著少女的雙臂硬是加了幾分不知輕重的力道，「別怕，仗打不贏就罷了
，我人總逃得了吧！」柔聲安撫因抽泣而顫抖著的女孩，少年嘴角向後方虎背熊腰的中年
漢子一努：「有源叔領著呢，不怕不怕。」
少女自少年臂旁探出半邊臉蛋，偷覷大漢鬍渣竄生密如鐵砂的黧黑國字臉龐。彷彿聽
見兩人的話聲，源叔轉過頭來，對著她微微頷首致意。
她覺得心下踏實了些，摸索著與少年十指相扣，如同呵護初萌的戀情一般緊緊地、笨
拙地相互包覆。兩人動也不動地站著，任由汗水帶著無聲的眷戀與不捨在掌心繾綣交融。
小丘上二十對依偎的身影，有夫妻、有姐弟、有母子、也有情竇初開的青年愛侶。序
別完的男人和女人對著丘原中心十五米高的鐵杉祈求平安，細瑣的叮嚀咐囑在挾帶微微水
聲的拂風和吱喳鳥鳴中碎作不堪辨識的喁喁細語。
矢志不渝的承諾、柔腸婉轉的交代、生死無常的牽掛，鐵杉默默聽著，上下曳搖的碩
大冠頂宛若一次又一次應許。
「走吧。」隨著源叔一聲低沉的號令，村民自動劃成壁壘分明的兩側。霧靄繚繞的清
晨，從軍的男人們毅然踏步邁往絕望的戰場，送行的女人是一序佇列的望夫石，靜謐地看
著、望著、凝視著逐漸遠去的背影。
「喂，等我回來就娶妳！」一聲大喝打破沉重的寂靜，少年猛然回過頭來放聲嚷嚷，
稚氣未脫的臉龐上掛著一個純真的、大大的笑容。
「愣頭愣腦，快走！」源叔低斥著往少年肩膀拍上一掌。「哎唷！」狼狽的哀嚎和清
脆的擊聲在群山環擁的平原中迴盪繞響。
笑意自周圍的靜默中此起彼落地蔓延開來，少女雙頰羞得通紅，鼓起腮幫子默不作聲
。
行伍最後一人的身影拐進坡道轉角的叢叢林蔭時，正當破曉。清晨料峭的冽風襲來，
霎然吹熄四周火炬灼爍殆滅的火花，捲起一地焰灰和零星杉葉蔽目漫舞。
抹去面上阡阡陌陌的縱橫淚跡，圈起雙手放在嘴邊，少女向著薄霧漸散的山麓大喊：
「我等你，我一定會等你回來！」
＊＊＊
右手的食指在方向盤敲著跟不上節奏的凌亂拍子，已無暇再去賞玩窗外鬱鬱蒼蒼的林
景。開了一個半小時的山路，繁密的枝葉間已透入醺黃醉人的暮色。山裡的夜晚總是來得
更快，心頭又添了些許不安。
「前方右轉，」衛星導航用生硬的女聲指示著，回過神來的我猛踩剎車，及時轉進不
起眼的小徑。
在寬度僅能容納單行的濘道顛簸前行，不時響起木枝被輾斷的喀喀響聲，後照鏡清楚
映出輪胎絞動激起的淤泥汙水飛濺黏附在車側，銀灰色的車身眨眼間被印上無數細微的棕
褐斑紋。
機械化踩著油門，漫不經心聽著廣播裡的流行曲接力，不覺中小徑已到了盡頭。眼前
南北向延伸的簇密杉木林阻斷去路，放眼望去也看不見盡頭，而僅存的餘暉沉入山際後，
週圍的光線如同被聳立的林蔭帷幕吸收般迅速消逝黯淡。
敲了敲GPS的螢幕，女聲心不甘情不願地敷衍報路：「直走三百公尺後左轉。」唔，
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所以連衛星導航也學會說謊了吧？看著畫面上一大片不著邊際的空
白，我自顧自吐槽起來。
總之，先回大路上再做打算吧。打入倒車檔，踏下油門的兩秒後，車身一陣晃動，失
衡的後腦勺無預警地重重撞上椅背。
我下車察看，後輪深陷在一隅鬆軟淤積的爛泥坑裡，看來先前僥倖避過的運氣沒能延
續。灰濛濛的天色掩覆下，自周圍幢幢樹影間隙中穿出的風聲鴞厲猶如山魅魍魎的嗤笑。
這下可好了。睡在車內過夜本來就算不上多舒適愜意的事情，更何況在這前不著村後
不著店的荒山野嶺？
捲起袖子看著連結實都稱不上的臂膀，我在腦海中想像一個人撐起後輪迅速墊上木板
一邊使勁推車一邊猛踩油門然後諸事大吉歷劫重生的英雄行徑。
唔，似乎可行。
憑恃源源湧上的幹勁，我鼓起勇氣在四周闃黑的林間尋找逃脫的道具。
＊＊＊
「唷，嘉為。我親自沖泡的極品咖啡，你嚐嚐。」老費端著兩杯咖啡，一屁股坐在我
雜亂無章的辦公桌上，空心的鐵製桌腳不堪負重喀嘰喀嘰地苦苦悲鳴。
「幫我個忙，這期的靈異特輯快開天窗了，只好請你這位鎮社之寶出馬啦。」笑吟吟
地遞過咖啡，老費擺出五官全擠在一塊兒的招牌應酬笑臉。好行小惠、逢迎拍馬，不愧是
老奸巨滑的狸貓頭子；但憑著中年發福大叔的幾句謬讚就想讓人賣命也太瞧不起我俞某人
了。
「鄉野怪談不是我的守備分野啊，小康呢？」
「小康到了取材點那邊頭兩天還有回報進度，第三天晚上突然沒頭沒腦撂下一句『我
不幹了』就掛了電話。後來家也沒回手機也沒接，咻的一下，人間蒸發。」老費推了推鼻
梁上的金絲眼鏡，牢騷中隱約的擔憂看來不似作偽。
我望向小康的座位，桌面堆疊滿坑滿谷的成人雜誌、妖怪百科和十來本超商架上輕薄
短小的鬼故事。
說起我對小康的印象，總括是個椅子尚未坐熱便又起身四處串門子，舌頭動得比腦袋
還快的行動派；隻身探訪四大鬼屋六大公墓七大不可思議，揪團體驗碟仙削蘋果血腥瑪莉
的熱血青年。
對於「聽過的鬼話連篇比吃過的飯還多」的小康，說實話打死我也不相信這世界上有
什麼能嚇得倒他；同時我也不相信，願意為了〈廁所裡的鬼故事－－學校篇〉的四頁專欄
弄到三天不回家不洗澡的小康會突然不告而別。
「安啦安啦俞大哥」，我耳邊彷彿響起小康一貫樂天隨興的悠哉腔調。
老費沒放過我短暫的動搖，一股作氣趁勢追擊：「吶，這是我從小康桌上找到的影本
，你有興趣不妨翻一翻，看能不能找出些蛛絲馬跡？」
小康習慣在行前從網路上各個論壇和BBS網域蒐集資料，我從老費手中接過文件夾，
封面上用黑色油性麥克筆率意地撇上三個歪七扭八的大字。
首吊丘。
粗略瀏覽標題，信手翻閱十數頁的文檔，連日宿醉頭痛的後遺症早已消退，但現下太
陽穴又隱隱作疼起來。
票選最理想的試膽大會舉辦場地No.2？自殺場域珍奇百景排行No.3？喂喂現在的年輕
人在想些什麼啊？這個排序的意義在哪裡啊？
甚至有人花了兩頁A4的篇幅論述著首吊丘之所以適合作為生命終站的原因：風景優美
讓人心曠神怡，環境清幽便於無人打擾，衍生的鬼語怪談有效營造淒美悲催的氛圍。
每逢月圓，上吊自殺的亡魂就會四處尋找交替，拎著腐朽的繩索逢人便問：「是不是
該換你啦？」如果不拿出另一條繩索回應「我也在找人哪」就會馬上被吊死。
有人目睹暴凸雙眼、發紫腫脹的長舌頭垂至胸前的死者高掛在樹枝上悲嚎：「太緊了
啊，誰來幫我解開啊？」
凌晨四點四十四分，在樹幹用食指蘸血寫上自己的名字，就能看見前世的仇人，這時
要馬上逃跑，不然他會把繩圈套在你的脖子上勾走魂魄……
老費在一旁又敲起邊鼓：「嘉為，你御駕親征還有甚麼東西不是手到擒來？等你回來
我一定幫你開個夠熱鬧的慶功宴！左邊掛的布條寫上『知名評論家破解山野荒村的千年詛
咒！』，右邊也給它批句『惡夢的曙光──陰陽兩界的俞判官！』」
「好遜的標題啊，老費。」我苦笑著應對，心裡的疙瘩卻放不下來。首吊丘怎麼看都
是用粗糙手法堆砌出的偽都市傳說，在有意或無心的渲染下造就的人工猛鬼禁地。小康，
你到底在那遇見了又看見了甚麼？
或許是誤解了我緊蹙眉間的含義，「嘉為，我知道你還是不好受。但你停筆也快三個
多月了，就當幫我個忙順道休個假好好轉換一下心情吧。」
「啊，沒事，我明天動身。」
「Good！全靠你了。」老費心滿意足地起身，臉不紅氣不喘地放了個響屁。離去的臃
腫身形不時回頭用手指比出射擊的姿勢，「名偵探」、「俞判官」的鬧個沒完。
仰頭飲盡杯裡剩餘涼颼颼的咖啡和蠢動的悵然失落，我咂咂嘴：「老費，這算哪門子
的極品？」
「Costco的西雅圖即品咖啡。我抽屜裡還一堆，你要不要？」
＊＊＊
滿頭大汗的我放棄阿基米德的槓桿謬論，樹枝一抽，費一番工夫才抬起毫釐的車尾又
沉沉栽進泥水坑中，反倒比原先陷得更深。
「幹！」狠狠踢了輪胎一腳，帶著隱隱生疼的右腳拇趾和一肚子怒火甩上車門。點起
襯衫口袋的皺癟菸盒中殘存的橘寶馬，我認命地在車中尋找任何能充當應急枕頭和棉被的
東西，翻箱倒櫃的結果只摸出一條過期的巧克力棒和兩雙味道令人作嘔的臭襪子。
好吧這可真的叫沒事找罪受，休假？「扣」。
即品西雅圖，我去你媽的西雅圖！「扣扣」。
「扣扣扣」，車窗傳來直指節敲擊的聲音，我下意識地轉過頭，雙眼直直對上剎目的
白光，不由得抬起左手遮掩，震落的菸灰灑在唇上引起陣陣刺痛。
從驚愕的思緒、燒灼的痛感和迷走的視覺中回復定神，我看見一張蒼白的臉孔緊鄰左
側車窗，衰老的面容如同苔痕斑駁蔓生的千年殘垣，斧鑿刀刻般密布爬走的皺紋形成道道
溝壑。
老人道歉似地輕揮已關閉的手電筒。在四目交會的瞬間，他綻開笑容，用喑啞的嗓音
問道：「你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