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昏暗的大廳裡，並沒有點綴著過多的絢爛燈光。音樂正在播放，但也不是那種會
把墳場裡的死人給吵醒（這個講法在這兒可不單是個譬喻）的重金屬或者搖頭音樂，而是
比較輕柔、神秘，優雅中帶著幾道誘人嘆息，宛如主掌黑夜的女神正在夏夜的微風中搖曳
生姿。
紫色的紗幔從天花板懸垂而下，彷彿一道道讓人迷失的極光般，將無數的沙發與小桌
隔成了許多個正傾訴著不願被人打擾的獨立世界。
裡頭隱約有著人影晃動，還傳出了輕喘與某種甜膩的水聲。一股在人類世界中找不到
詞句形容的香氣從中蔓延。
這裡就是「液態沉淪」。
一個屬於「水妖」們的領域。
我走到吧檯。不等我說任何的話，那個臉上有鰓的半魚人酒保就替我指出了老闆所在
的包廂，還順道給了我杯可樂以及一道略帶鄙視的視線。但我沒碰飲料，也理所當然的沒
留下任何小費，就朝著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我沒為了隔間裡隱約透出的景象或者是沿路上向著我勾手指、眨眼的水妖們多做停留
，一路來到了位於二樓的某個猶如陽台般的半開放包廂。
在那裡，法爾維娜以一種女爵般的姿態獨自坐著。
半圓弧形的紫色沙發兩旁，各站著一位保鑣，外觀看起來都像是人類，但我猜多半跟
外頭的守衛一樣都是墮天使。
自從黃昏事件、耶和華落跑以後，墮天使的數量就開始成等比級數上升……感覺就像
是經濟不景氣的失業潮。
她穿著水妖族中最常見類型的服裝：深藍色帶有金屬光澤感的保水緊身衣。很多人總
以為水妖的身體是透明的，但其實她們只有皮膚最外層的部份透明，而她們的膚色，則是
從身體的深處透出來的。而現在她，則是有著深藍帶綠的體色。
就像是西方人難以分辨東方人年齡那樣，我也看不出來身為水妖的法爾維娜究竟是幾
歲。但可以確定的是，無論是從人類還是那些具有類似人形的魔物來看，她那外貌跟曲線
感十足的身體都是滿溢著性的魅力。
坦白說，實在很難想像她曾經跟黑帽子有過一段婚姻。
「你就是黑帽子找來的偵探？」她說，「從情報商給的資料看起來，我還以為你會更
……高大威武點呢。」
「彼此彼此。」我說，「我也沒想到黑帽子的前妻是這個樣子。」
「我會把這當成是種誇獎。」她說，「是誇獎，對吧？」
「是的。」我說，「是誇獎沒錯。」
她笑了，原本就已經相當漂亮的臉蛋因此更加明亮起來。以我身為人類的角度看起來
，她簡直就像是才剛滿二十歲的年輕女性。
「先坐下來吧。」她說，「隨便選個你喜歡的位子。」並且露出了那種彷彿正訴說著
「親愛的，讓我看看你可以變得多大（膽）」的笑容。
如果現在並非在工作，而對方也並不另有所圖，那我還真的很想就這麼坐到她的旁邊
，伸手摸摸她那看就知道光滑到會從手中溜走的長腿。
雖然我或許會在事後痛恨我自己（事實上我已經開始在痛恨了），但我還是在跟她約
有一個人的距離下坐了下來。
「希望這只是我單純的誤解，」我說，「但妳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擔心。」
「我應該擔心嗎？」她向著我的方向側過身子，「沒有冒犯的意思，但你只是個人類
不是嗎？我需要擔心你會吃掉我還是怎麼樣？」她眨眨眼，表情就像在說：「是誰吃掉誰
還不知道呢」。
「我指得是關於妳女兒失蹤的事情。」我說，「我想妳很清楚」
我盡量把語氣說得嚴肅些，以掩飾我那逐漸動搖中的理性。
「當然了。」她說，「我當然清楚了……如你所見的，我是這裡的擁有者，當然也多
少跟其他人類們有所往來－－畢竟在壓低成本這方面人類是專家。所以我知道你們大概會
覺得奇怪，但是對於水妖來說，孩子其實比較像是……」她思索了一下，「就像是姐妹。
」
「原來如此。」我說，「所以妳把她當成妹妹？」
「是姊姊唷。」她笑著，「唉呀，這當然是個玩笑。雖然她的個性確實比我認真不少
……不過這樣也不錯不是嗎？我還可以當作自己還很年輕呢。」
「在我看來妳確實很年輕。」
「我知道。」她半開玩笑地將視線朝我的下半身移去，「不知道以人類的禮俗來說，
我是不是該說多謝你的……『讚美』呢？」
「不用客氣。」我說，「我們來聊聊正經的事情吧。」
「我還以為我們一直都很正經呢。」她說，「這麼說吧，水妖並非是過度臣服於慾望
之下的種族……而是我們根本就是慾望。」
「每個都是？」
「每個都是。」她說，「就像你們人類需要空氣跟飲食，而我們需要的則是水，但不
只是水，還包含著水中存在的能量－－情感的能量。至於該怎麼做才最容易從他人身上取
得……難道要叫我們把別人給嚇得大哭一場嗎？」
「那對妳們來說，婚姻又算什麼呢？」我說，「就像妳跟黑帽子。」
聽到我這麼說，她的眉頭輕輕一皺，像是在責怪我怎麼如此掃興似的。
「水妖只有一個性別。」她說，「但是卻可以藉由與異族結合而懷孕。如果從你們人
類的角度來說，我們的基因似乎非常具有排斥性，沒錯，想要懷孕就得有個男性，但他們
的基因對孩子的影響非常有限。也就是說，水妖只能生下水妖，而且也終究只有一個性別
－－說起來，好像有個叫做雪女的異種族或許跟我們挺像的呢……總之，你覺得像我們這
類的種族而言，婚姻會是如何呢？」
沒等我回應，她就自己回答：「不過就是延續種族罷了。」
「但是黑帽子他說－－」
「我無法否定自己的過去。」她說，「那時、其實現在也是，反正我很清楚我一直都
喜歡新奇又刺激的東西。而對當時的我來說，他有種……特殊的魅力，現在想想就像是小
孩拿到新奇的玩具吧。那感覺影響了我的判斷，讓我覺得試著跟他組成一個家庭似乎也不
錯，也影響了我對於擁有小孩的渴望……不是有誰說過嗎，養育孩子可以加深夫妻間的情
感。」
「我不知道誰說過。」我說，「但我猜是個這輩子只養過狗的人。」
我不禁回想起過去自己大學時期的一對班對，他們在畢業後沒多久就結婚。頭兩年就
生下了兩個小孩，第三年則是在生下第三胎後離婚。根據男女方分別在臉書上的說法看來
，彷彿小孩是帶足工具出生，就為了一點一滴鑿碎他們的愛情。
「現在想想，我覺得自己當時簡直就像是著了魔。」她說，「或許該說根本就是著了
魔，你或許沒法理解，但是那種『我是個好母親』的感覺，在某些時候，幾乎就像是多重
高潮般的讓人上癮。」
我猜，只要活著，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吸點毒－－愛情也好、信仰也罷－－尤其是那
種「我正為了誰而無私奉獻」的想法，因為太過合法也太漂亮了，反而讓人不易察覺到它
的毒性。
「這聽起來或許像是個藉口。」她說完，卻又搖了搖頭，「該死的，這樣一講反而更
像是藉口了……管他的，反正我想說的是，當我試著變回自己，而不是那位著了魔的母親
後，我覺得自己可以用更坦然的心情來跟我的女兒－－賽爾拉相處了。如果你會好奇……
不，我確實不是個好母親，我用這間店讓她跟我的生活都不虞匱乏，也交代了一些人處理
她生活上的瑣事。她想跟我聊聊時我會偶爾空出時間，但坦白說我並不樂在其中，尤其是
看著她一天天成長……老實說，原本在這之前，我還以為我們一族對於自己的行為是毫無
罪惡感的呢。」
當她說出這些話時，我不禁有種自己正同時跟兩個不同的女性說話的錯覺。
「我得問幾個問題。」我說，「或許會令妳不大愉快……但恐怕我還是得問。」
她將原本半側著的頭轉而正面對我，露出了那種當人說「儘管來吧」的時候會有的自
信笑容。
「她……塞爾拉的失蹤跟妳有關嗎？」
「如果妳的意思是我的事業牽連到她……不，我想沒有。」她說，「確實，我開的店
不是什麼圖書館或托兒所，客人上門可不是為了改善世界或者追求更高深的學問……除非
他們尋求的是知道自己最多一晚可以射精幾次。反正，我不敢說自己毫無敵人，畢竟每晚
都有幾十個客人擠不進來、每個禮拜都有人抱怨我的族人們欺騙他感情。但是講起會結怨
到牽連她的……這我倒是敢說一個都沒有。」
「所以妳認為是黑帽子那邊的緣故？」我說，「或者懷疑根本就是他？」
「我不覺得是他下的手。因為若是他真的有想過奪回塞爾拉的話，想來也不會是在這
麼多年以後，話雖如此，但我也不能保證啦。畢竟跟他在妖精法庭上曾發誓要互相珍惜的
我，到現在卻連他真正的名字也喊不出來。」
「那麼你覺得跟他的事業有關？」
「其實關於這個你或許該問問他才對。」她說，「但是我……唉，這麼說吧，你覺得
曾把白床單沾上了豬血來當成『督靈裹尸布』來賣、而且總共還賣給了三個客戶的人，會
能是多麼人見人愛的傢伙呢？」
聽到這句話，我實在忍不住朝著兩旁的墮天使們望去。
或許是我的錯覺，但我真的覺得他們的表情有點尷尬。
「如果有需要的話，我會去跟他再次確認。」
「建議你可以問問他，會不會是那個他說過曾在五百年前向他買了一整本贖罪卷的異
端審問官。」她笑了幾聲，「不過話說回來，一個自稱是人類的老傢伙都活得比多數魔物
還久了……他實在應該找個時間好好審判自己才對。」
「聽起來，黑帽子好像跟天主教相處的並不好。」
「他果然跟你說了不少陳年往事對吧？但正確說來是基督教跟天主教。」她說，「不
過說實話，我想只要是活得久一點的魔物，都不大可能會喜歡那種人類至上主義的教派才
對。」
「妳也是？」我再度瞄了保鑣一眼。
「喂，我說的可是『活得久』的魔物喔。」她雙手叉腰，假裝生起氣來，「而且以我
們族的算法來說，我應該比你年輕呢……但或許真是這樣吧，我是說僱用墮天使的事情，
我不敢說毫無影響，畢竟我可是聽那傢伙抱怨耶和華抱怨了好多年呢。況且，雖然稱不上
便宜，但是好用卻是真的。」
「妳也有派祂們保護塞爾拉嗎？」
「你就是要把話題拉回工作上對吧？」她說，「沒有。一來是我覺得沒有必要，二來
是我不想……你知道的，不想表現得太過……『母親』。」
「那麼你對她的生活了解多少？」我說，「以同族的『姐妹』立場而言？」
「不多……從學校畢業後，她就居住在『神塔區』，那房子是我出錢替她買，我這麼
說不是為了證明我替她做過什麼事情，事實上，除了那棟房子跟她成年前的生活開支之外
，她甚至幾乎沒有動過那個我替她開的帳戶……」說到這兒，她輕嘆了口氣，「我告訴自
己不是，但有時卻又覺得這是她在跟我嘔氣。或許我該挑明著問她，但我就是做不到……
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想我大概懂。」我說，「妳剛剛說她有上過學？」
「驚訝嗎？」她說，「『所羅門學院』，一學期的學費貴得會讓人想把自己給喝掉－
－這是我們水妖喜歡開的玩笑……那是她少數向我提出的要求之一。」
「她現在在做什麼？」我說，「我是指工作之類的。」
「好像是在什麼社交界打轉之類的吧。」法爾維娜說，「至少我印象中她曾經提到過
，儘管我始終搞不懂那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世界……但我猜這或許只是她想找點事情來做吧
，因為我留在她帳戶裡的那些錢，光是利息就不難支付一個普通魔物的生活開銷了。」
「即使是在『神塔區』？」
聽到我這麼問，法爾維娜輕點了一下頭，接著卻站起身，轉而朝樓下望去，姿態就彷
彿某個正俯視自己子民的女王。「就像我剛剛告訴過你的，我們水妖需要的是儲存著豐沛
情感能量的液體。普通的水可以讓我們活下去，但也僅止於活下去。我們就像是種情感的
探尋者，當然知道什麼樣的細微舉動與態度就可以讓對方起什麼樣的反應……」
她轉過身，倚著扶手，略帶刻意地展現自己的姣好曲線，表情中充滿了足以證明剛剛
那些話真實無比的強大魅力，「對，這兒充滿了性愛，就跟異端城其他許多地方一樣。但
我們所販售的卻又遠遠不只是性愛，比較像是夢想－－如果要讓我來定義的話；這點魔物
跟人沒有太大差別。我們努力戰鬥或者賺錢，就只是為了在活下來之餘、能讓體內某個看
不見也飽不了的胃得到暫時的滿足……而且我們從不會在這件事情上頭吝嗇，甚至，有人
就是認為該多花點錢才對。」
「聽起來妳快成為專家了。」
「我是久病成良醫。」她再度笑了，但這次帶了些許自嘲，「不過我能告訴你，我真
正敢說自己是專家的……可是另外一檔事。」
「我會去塞爾拉住的地方看看。」我說。
「如果你是在徵詢我同意的話……」她說，「請便，我待會兒會叫人把通行證跟鑰匙
拿給你。希望你能找到一些我的人忽略掉的線索。雖然墮天使能力很強，但並不擅長找人
跟解謎，否則他們也不會把上帝給搞丟了……」說到此，她不禁苦笑了一下，「一年的婚
姻對我來說太久了點對吧？」
我接著又問了幾個問題，但答案其實跟從黑帽子那兒得到的沒有什麼不同。
塞爾拉似乎是個有著即使從人類標準看來也算是健全生活的女孩。如果法爾維娜沒說
謊（或者沒說太多謊），那麼我猜是黑帽子那邊的仇人的可能性並不低。
「偵探。」她在我正準備離開時叫住了我，「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有那資格這麼說…
…希望你能盡力幫助她，無論她是陷入哪種麻煩中。」
她露出了跟剛剛不同、彷彿失去了一切防備與優勢的表情。
「我會的。」我說，「因為這是我的工作。」
「那麼，還有最後一件事情……」她轉瞬間恢復了原本的冷靜與自信，「我剛剛有沒
有跟你提到水妖的身體柔軟到可以擺出任何姿勢呢？」
………………有時我還真痛恨自己是這裡少數還講職業道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