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夢】 作者：艾迪生
天亮了，肚子有點餓了，剛從睡夢中醒來，書桌上的著作像是被推倒的骨牌散
亂不堪。我嗅了嗅，那乾去的墨水味如影隨形，原來是我的臉黑了一半。
如果此刻我沒沉溺於劇情內，那這五邊形的房間應該是路得教授的豪宅裡其中
一間小閣樓，他總是喜歡睡在不同的地方找尋靈感，把家中的格局、佈置寫進書本
，上次我還見到這抽屜跳出一隻無毛兼無尾的熊——當然是在教授的小說世界裡，
他花了兩頁來描述這頭母熊。
我用棉布擦臉，木製地板走起路嘎嘎作響，這房間的五面牆都有一扇如紅寶石
般的玻璃，由陽光照射後更顯得晶瑩剔透，記得幾年前聽教授說過，紅玻璃是玻璃
中最昂貴典雅，所以很多窮人都用它，很多富人也用它，只是前者是在玻璃中摻銅
而導致變紅，後者是摻金。
我推開房間門，那門是布做的，柔而不沉且能隔音，走在筆直的長廊上，多的
是房間，我卻忘了浴室是在哪間，據教授的說法他豪宅有七十七個房間，內藏他寫
得七十七本書籍，以及一間額外的浴室加一篇他即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著作。
但他創作四十餘年寫下七十七本書，至終還沒拿到諾貝爾文學獎，當然，我跟
了他四年也才上過一次他家的廁所，前提是那時我喝醉了。
咚！咚！此時一樓大廳的鐘聲響起，八點了，緊接著碰的一聲，在我前方不遠
處，有個人從一扇門破布而出，衣衫襤褸的他跌跌撞撞地抓著一疊黃紙摔了一跤，
他緊緊護著紙張，又走了兩步一幅掛畫也被他給撞壞。
我望著這情景，皺著眉頭慢跑過去，我輕喊道：「路得教授！」
「嗯？」他靠著牆壁拉著扣不完整的襯衫，白髮滄桑的他見我後笑道：「你也
閉關出來了嘛？」
我點頭攙扶起他。
只見神智不清的路得教授含糊道：「唉呀，今天是何日了？」
「今天六號，教授。」我扛著他吃力地說。
「六號？六號是什麼時候？準確的說是我與獎項擦身而過的第四十二天……」
路得教授無奈地說道：「沒想到我的第七十七本書竟然又沒得獎，你告訴我是什麼
原因？看完有什麼心得？」
「我覺得挺普通的，不怎麼有趣。」我老實說出心裡看法。
「啊，是嗎？那就怪了。」教授和我並肩走著，他感慨道：「那應該得獎才對
啊！」
「怎說？」我好奇問道。
「現在的文學講究個”極”字，要寫得極經典、極哀傷、極完美、極特別……
才是一篇萬眾矚目的文章，你說是嗎？」路得教授語帶保留的問我。
「或許吧，我也試著寫出這些文章。」我誠懇回答。
「嘿嘿！」他竊笑道：「膚淺膚淺。」路得教授揮了揮手中的那疊紙張，他得
意洋洋的看著他第七十七本創作說道：「你知道它們代表著什麼嗎？極無聊啊！哈
哈。」
「呵呵……」我冷笑。
忽喜忽憂的教授一路碎念著：「沒人懂文學的真諦啊……」
於是我們緩緩下了樓梯，沿著十幾根繡雲刻龍的石柱，地板也畫上了天使低語
和女神奏琴，美得我總是刻意繞過她們。而外頭的景緻佇立了幾棟尖塔，尖塔下包
圍著我們的是松樹林，微風吹撫松葉搖曳，久未踏出房門的我倆感到些許刺骨。
不久，至川堂盡頭，教授又問：「這次我的創作……你是不是看到睡著了？」
我搔頭思考道：「還好，我一邊跟女友講電話一邊看的。」
「去你的！」路得教授用紙張掃過我額頭的同時，一名女傭走過來代替我攙扶
他。
我們三人來到寬敞的圓形大廳，中央長桌上擺滿精緻的餐點，一個巨大的鐘擺
位於主椅後方使人感到敬畏，而長桌邊至少三十個座位之中我隨便拉一張椅子坐下
，那坐墊軟到不可思議，彷彿臀部浮了起來，傭人將我指定的菜色一盤盤移到我面
前，教授則對著大他兩倍的鐘擺發呆，彷彿他逐漸地被催眠。
只聽見教授閉上雙眼有氣無力地說：「你問我，我是誰？」
我淡淡苦笑，熟練地大聲問道：「你是誰？」
此刻路得教授張開雙手更大聲的回答道：「我是路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
路得。」他的聲音震撼了整個大廳，連玻璃杯內的美酒也起了漣漪，面露青筋的他
雙眼瞪得斗大十分駭人，傭人們低頭無語。
良久，教授高漲的情緒直到雙臂放下，喘息片刻後才回復平靜。
我聆聽那鐘擺，不停地晃著，路得教授走回座位拿起刀叉，一旁服侍他的女傭
擦去他額頭的汗滴，他若有所思的望著我說：「對了，提到你女友，她還在非洲做
研究嗎？她上次送我的礦物非常有效，將它磨在太陽穴刺激，可以讓我不眠不休工
作二十多個鐘頭。」
「哦！」我抹去唇邊肉汁，興奮說道：「那可是龍骨啊教授，近代新發現的物
種……」
「嗯……」路得教授簡單地吃了幾口菜，喝杯酒，緩緩說道：「那我們準備出
發吧。」
「出發？靈感之旅嗎？」我高興問道。教授每年都會出國數次來激發寫作的靈
感。
只見教授自信滿滿地說：「我曾講過，第七十七本書後的下一篇，我，路得就
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三日後，我們來到非洲南部，國中之國——賴索托。
那是一個充滿高山、高原的國家，放眼望去，山坡上有著一叢叢如花瓣般的仙
人掌群，它們高高的開著鮮紅花朵，在遍地蘆薈的映襯下格外艷麗。
如今，教授和我正搭乘研究人員駕駛的越野車，一路上我們行駛過的痕跡便是
所謂的道路，而陡峭的路面夾雜著大小不一的石塊，車身震動著，精通多國語言與
文化的路得教授調侃道：「當地人稱這為非洲按摩。」
許久，我們來到一處偏僻村莊，這裡的房子任意地散落於此高原，有的用磚牆
混土蓋立，好點的則用水泥，我女友的研究室是在村子的西邊，幾座鐵皮屋搭起的
地方。
鐵皮屋內，只有我和女友、路得教授以及其他三位研究人員，而女友的指導教
授亞瑟斯總是習慣獨自一人出門採集樣本，是一位相當特立獨行的人。
於是久違的我倆一見面便緊緊地相擁，她還吻了我臉頰，隨後我們才和眾人寒
喧。
在一段閒話家常後，此時我們六人坐在外頭木椅休憩，「來。」女友端了一杯
茶給路得教授，她親切地說：「坐了這麼長的車程喝杯水吧，這水可有提神醒腦的
功效。」
「嗯……」路得教授豪邁的一口飲完，轉眼間露出滿足的神情，他神采奕奕的
說：「這水……有種難以形容的美妙滋味，喝完後從我的舌尖到胃都難以忘懷它的
甘甜…..」路得教授看著他手裡的茶杯，聞了聞，再向女友要一杯，他感嘆道：「
有了它，想戒酒的人就有福了！」
聽著教授誇張的形容，使我不禁也喝了一杯……接著一杯……又一杯。
「不過這可不能多喝。」女友將大水壺的瓶蓋扭緊，她提醒道：「雖然它無害
，但水喝多也是不好的。」
路得教授聽得後緩緩點頭，他問：「不過這水是含什麼成分使它如此甘甜，不
知我是否能帶個幾桶回去好好品嘗呢？」
女友收拾著茶杯，她說道：「它的成分大致與一般水無異，我們猜想可能是跟
湖中的生物有關吧。」女友舉起手比向太陽落下的方向，她解釋道：「這水來自西
方約五公里遠的湖泊，教授想要的話，我就請人去撈個幾桶給你帶回去。」
「哈哈，那真是太好了。」教授高興地大笑著。一會兒他的視線從遠方拉回，
他觀察著村莊，漸漸收起笑容問道：「奇怪了？這村莊的人呢？我來這也不久了，
怎麼除了我們其他一個村民也沒見到？」
「這……」此時那三名研究員面面相覷，紛紛看向我女友。
女友秀眉緊蹙，我握住她的手，她慢慢地喝了一杯水才開口道：「不瞞你們說
，其實是我們也不知如何解釋這奇怪的事情。」
「沒關係妳說吧。」路得教授嘀咕著：「這或許是個不錯的靈感……」
「嗯……非洲這裡呢，每年都有不少人因飢荒而死，人在餓到一定的情況後，
土啊、石子啊、甚至親骨肉都吃的下去……」女友說至此，感傷的望向村莊內，她
嘆息道：「唉……儘管是人肉也不是永遠都唾手可得，一天、兩天過去，總會餓得
發癲、發昏，那又該如何呢……」
眾人沉默許久，女友倚靠著我，她淡淡地說道：「那便食夢吧。」
「教授，她後來說的你相信嗎？這個人真的存在嗎？」來到賴索托的第二天，
迫不及待的路得教授硬邀我陪他尋訪一位斗篷男。
「我都相信你女友了，為何你不相信？況且我對他的存在不好奇，只有對那詞
曲感興趣。」教授提著水壺咕嚕咕嚕灌著那湖水。
「我是合理的懷疑，我想人在極餓的情況下不太可能睡著吧？會不會在餓昏前
產生集體意識？」我步履蹣跚的走著，要不是那村莊唯一清醒的老婦人說斗篷男就
在離村莊不遠的山洞中，是一個開車無法上去的地方，不然……我寧可享受非洲按
摩。
「但不只有那個村莊的人碰過他，我倒覺得這題材不錯……那男子如同恐慌一
般，逐漸蔓延整個非洲。」路得教授踏上一塊巨石，眺望遠方說道：「你聽聽，每
位遇見他的非洲難民都這樣形容，『一個穿著斗篷，彈著奇特樂器的男子，當你餓
得走投無路時，便會為你唱上一曲……』」
「他會賜與你精神糧食，這曲你不會聽超過三句，因為你早已沉沉睡去……」
我接著附和道。
我們繼續翻山越嶺，路途上，盡是一望無際的山坡和草原，在到達老婦人所說
的山洞後，才發現比實際預估的路程要遠了許多。
「哇……」路得教授站在高大的山洞面前驚呼道：「你瞧，這就是天空之門啊
！」
「教授……你在敘述故事中的場景嗎？」我不以為意的碎念。
「不。」教授率先走進山洞內，他答道：「這就是你的無知了，賴索托是海拔
平均最高的國家，素有天空王國的美名，好了，別浪費時間，我們快點進去吧。」
而山洞中十幾條通道互相連接著，我和教授各舉著手電筒，小心翼翼的沿著石
壁前進，裡頭雖然乾燥，但是還有不少未曾見過的植物阻撓我們，尤其那忽高忽低
的隧道更讓我們吃足苦頭。
良久，我們繞了數次後總算找到一處有人棲息過的石床，且石床邊還聳立一座
鑲進岩壁的黑色石碑，教授拿起手電筒仔細探照，發現碑文以及附近的岩壁竟閃閃
發亮，閃爍著令人無比著迷的黃光。
「我的天啊！」我驚訝地大喊：「這可以做多少紅玻璃啊！」我伸出顫抖的手
碰觸著耀眼的金礦，真想挖一塊下來向女友求婚。
這時教授也如獲至寶般，他跪倒在地拉著我的手驚呼：「你看……這碑文……
肯定是斗篷男所唱的詞，是神作啊……」路得教授摸著碑文越看越入迷，他激動地
拍了兩張照片，結巴說道：「懂它的人，即使黃金在旁邊也會不屑一顧的……來，
來……我翻譯給你聽，『巢裡的鳥兒餓了，穴裡的狼兒餓了……枯瘦的人們乾瞪眼
，醒著望天空……』」
碰！當教授翻譯不到幾句，我看見他的身子突然一軟倒在地上，竟莫名的睡著
了。
然而我不斷地呼喊他、拍他，他仍舊毫無反應呼呼大睡，情急之下我只好將他
揹在肩上準備離開。幸好在此時，原本無聲無息的山洞吹起微風，我隨著風的方向
找到比進來時更短的出口，但儘管如此我還是累得氣喘吁吁。
來到山洞外，水壺最後一口水被我飲乾，唯一的食物巧克力也吃完了，畢竟那
老婦人的話語使我們錯估了這趟旅程的距離。
嗶！嗶！手機、對講機沒有一個接收得到訊號，艷陽曬得我昏昏欲墜，看著手
錶我已經揹著教授斷斷續續行走四小時了……
「我真的不行了……」我口乾舌燥發出沙啞的聲音說道：「餓……」
碰！我和教授一齊倒在土石坡，無力的我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更別說舉手揮
去滿嘴的砂礫，於是視線緩緩變得模糊，世界灰暗不清，但不知不覺中卻聽見類似
琵琶的聲響，我茫然地撐起眼皮，看見一位穿著斗篷的赤腳男子，他雙手握著像網
球拍的樂器站在我面前。
斗篷下的他一片黑濛濛看不清長相，只露出潔白的牙齒，如同黝黑的雙臂彈著
橫直交錯的弦，只現出乳白的指甲一樣。伴隨奇特樂器的音色，他悠然唱道：
樹上的果實熟了，地上的美食熟了，
別醒了，別醒了，
飽腹的人們空歡喜，迷霧也朦朧……
就在此刻，他身影如浪花般消去，我嘴裡嚐到的不再是苦澀的黃沙而是香甜的
蜂蜜，我回過頭呼喊著教授：「教授！快看那，前方的麵包山，那頭無毛無尾的母
熊正偷吃著。」
偷吃著……偷吃著……
「嗯！」突然間我的雙眼猛然地瞪大，彷彿感官一瞬間全回到了現實。
一旁女友左手撐著頭狐疑地看我，她問道：「為什麼你睡覺的時候一直叫著教
授？還說偷吃！給我從實招來！」
我摸著頭感到恐懼，因為我根本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是遇見斗篷男後
？亦或是我單純的累昏？
我問道：「教授呢？」
女友削著水果回答道：「他說他醒來後見你昏倒在他身旁，他便揹你回來。他
還說你不用急著回去打擾他創作，養好身子為重。」
「所以教授回國了？」我沮喪地說。
女友點頭道：「他看起來很是興奮呢，還帶兩桶湖水回去，是不是你們發現了
些什麼？」
我喝口水嘆息道：「發現賴索托的天空，萬里無雲…….」
”什麼也沒有。”
一個月後，我回到了路得教授的豪宅，傭人們告訴我教授已經二十多天沒出房
門，他一個人閉關在我之前待過五角形房間，於是我敲了門，他沒回應，我便開門
進去……
書桌上放了一個信封袋和一張攤開的信紙，信紙寫了幾段話，是教授的筆跡。
***
當你看見時，請原諒我，
原諒我將其意翻譯了出來，
那是通往天堂的鑰匙……
起初，我以為寫下它們是個簡單的工程，
沒想到我看著照片上的碑文，才閱讀幾句便沉沉睡了四、五個鐘頭……
結果我花了三天，寫了三句……
而接下來越是困難，我醒來後光回想前面寫到哪段，
下筆新寫三個字，又睡四、五個鐘頭……
如此反覆，幸虧有賴索托的湖水與龍骨，
於第二十一天總算完成此文……
我將它封在信封袋中，
我想我是看不見自己得獎的那一幕了，
於是留此信於你，我的愛徒……
告訴我，我是誰？
***
我緩緩放下信紙，看見瘦如枯枝般的教授倒在牆邊，如果此刻我沉溺於劇情內
，或許能依稀見到他拉開窗簾的背影，他會和我一樣喃喃道：
原來……
天亮了是這般，肚子餓了是這般，我從夢想中醒來，書桌上的著作像被推倒的
骨牌散亂不堪……
我嗅了嗅，那乾去的墨水味如影隨形，原來是我的臉黑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