６
眼睛還沒睜開，醒來的格佛雷就先聞到了充斥整個鼻腔、令人通體舒暢的木頭清香。
他睜開了眼，眼簾所映，淡雅的陽光掃過天花板，落在自己蓋著純白被褥的身上。
他坐起身，發現自己睡在一間窗明几淨的漂亮房間裡，溫暖的陽光從落地窗灑落，讓
滿室的木製家具益發清香。
「這是哪裡？」他脫口問道，非常確定自己不是在租來的那間又小又破的落腳處裡。
一道黑影忽然從他的床旁撲了上來，緊緊抱住了他的頸子。
「蓋兒？」他認出了那道人影。
「啊啊，啊──」蓋兒緊緊的將格佛雷的頭抱在胸前，豆大的淚滴紛紛落在他的髮上
。
「怎、怎麼了嗎？」格佛雷摸不著頭緒，但還是輕拍她的背，試圖安撫她。
「唷！」一聲清亮的呼哨聲。
蓋兒瞬間從格佛雷身邊彈開，滿臉通紅的坐回床邊的座椅上。
「兩位一大早就那麼熱情啊？」帕英在吉兒的攙扶下，從房門口一拐一拐的走了進來
，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揶揄。「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呢。」
「你怎麼了？」格佛雷問，他看見帕英的右手和右腳纏著厚厚的繃帶，看來受傷頗重
。
「受了一點小傷。」帕英聳聳肩。「你呢？感覺如何？」
「我感覺如何？」格佛雷莫名其妙。
「對啊，亞克席說你的肚子被轟掉了一半耶，我還以為你會睡更久呢，沒想到才七天
就醒來了。」
「啊？」格佛雷一愣，隨即想起了那晚發生的事。
空心的盔甲人群，突然出現的亞克席，還有──
他掀開被子，往自己的左側腹看去，那裡纏著厚厚的繃帶，卻已沒有半點疼痛感。
他納悶，那晚盔甲人的攻擊毫無疑問的轟爛了他半個身子才對啊。
「亞克席……對了，亞克席呢？」格佛雷問。
「他啊……」帕英臉色一黯。
格佛雷心裡好像有塊東西沉了下去，腦海裡閃過亞克席被無數盔甲人分屍片片的畫面
。
「他在花園看書，說吃飯前不要去找他，害我今天好無聊。」帕英哀嘆。
格佛雷傻眼。
「花園？」格佛雷問：「對了，這裡到底是哪裡？」
「亞克席家啊。」帕英說得理所當然。
吉兒拉拉帕英的手，他隨即會意。
他拍拍自己的頭，「嘖，抱歉，我忘了你剛起來，當然不知道來龍去脈──我們走吧
。」
「走去哪？」
「去找亞克席，他會跟你解釋一切。」
「他不是說吃飯前不要去找他？」
「管他的，而且這幾天我根本沒看見他吃飯過。」
「……」
＊＊＊
穿過美輪美奐的建築通道，四人來到了位於房子最中央的花園。
一踏進花園，一股溫暖祥和的氣息就包覆了眾人，讓人感覺無限美好，讓格佛雷不禁
有種錯覺，好像在這花園四面的華麗建築，不過只是用來保護這美好景致的粗糙圍攔罷了
。
徜徉溫暖陽光，撥開花團錦簇，繞過幾道翠綠的青木圍籬，他們終於看到了亞克席。
他正拿著一本書凝神觀看，絲毫沒發現有人走近。
他俊美的側臉上，帶著格佛雷從沒看過的溫和微笑，在看書的他，氣質和平常的隨性
以及那晚的冰冷截然不同，整個人彷彿要和美麗的花園融為一體，陽光灑落在他的身上，
白色長袍閃閃發光，綠色的樹枝在他的身後舒展嫩芽，活潑的飛鳥在樹梢歌唱，一派祥和
。
這是多麼美麗的景象啊！
格佛雷在心裡不由自主的讚嘆，亞克席此刻給人的感覺是如此神聖。
「啊。」亞克席忽然輕呼一聲，各色鳥兒飛散，綠樹也縮回了枝枒。
「你們來啦？」他闔起書，抬頭看向四人，微笑。
「嗨。」帕英舉起傷手打招呼。
吉兒和蓋兒默默的點頭。
格佛雷則是想起了那天晚上的畫面，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亞克席的視線對上格佛雷，「你那麼快就醒來啦，我本來預計你會睡上一個月呢，看
來你跟艾若曼真不是普通的契合，難怪他會看上你。」並對他投以讚賞的眼光。
「我……什麼？艾若曼？」格佛雷疑惑。
「對啊，你那天不是還聽得懂他們在求饒嗎？」
「你是說那些盔甲人？」
亞克席點點頭。
「可以請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嗎？他們是誰？而你，又是誰？」格佛雷問。
「我可以回答你，但在那之前，我得先請你們坐下來。」亞克席揮揮手，帕英等人的
身後就各出現了一張扶手椅。
「因為這是一個……有點長的故事。」他悠悠說道。
７
亞克席這一說，就從時近正午說到了太陽西垂，可是專注聆聽的四人沒有一個在意時
間流逝，也沒人覺得疲累。
他們的心思完全陷進了亞克席悲傷的過去裡。就連已經聽過一次的帕英和吉兒、蓋兒
都是。
「……於是，我就這樣接下了我老師的職務，繼任為守護者。」
亞克席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將故事告一個段落。
他愣愣的看著前方，卻不是看著眼前的人，而是與回憶相對無言。
「可是……」格佛雷提出了疑問，「你不是說守護者要四處巡守，那你怎麼都待在耶
路撒冷？」
「沒辦法。」亞克席攤手，「這個地方因為當初那場衝突，人界與異界的壁壘變得十
分薄弱，一天到晚都有東西闖過來，所以我得暫時定居在這裡監控，其他地方有事的話，
我再抽時間趕去。
「不過也因為這裡的壁壘變弱的關係，現在異界生物都往這個地方跑，所以其他地方
暫時沒有安全問題。」亞克席笑著說。
「昨天（其實是七天前）襲擊我的盔甲人，就是你所謂的異界生物嗎？」格佛雷摸著
自己包著繃帶的側腹問。
「沒錯，那些盔甲人叫做艾若曼，是天使……我是說怪物的一種，處理起來很麻煩。
」
「那他們為什麼會盯上我？」格佛雷疑惑。
「因為你們對他們來說很營養啊。」亞克席眼神掃過四人。
「營養？他們想吃了我？」格佛雷一陣毛骨悚然。
「正確來說，『吃』這個詞不太適用。盯上你的也只有一隻艾若曼，不能用『他們』
，對事物要有正確了解才行喔。」亞克席故作俏皮的說。
脾氣糟一點的人看到他那副死德性可能會直接賞他一拳，但格佛雷沒有，他只是按著
亂成一團的腦袋，說：「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只有一隻？可是那天晚上我明明看見很多啊
。」
「我慢慢解釋。」亞克席豎起了幾根手指頭。
彎下第一根，「首先，對他們來說，吸收和他們有相似性質的人類可以讓他們變得更
強，所以他們才會盯上你們。
「第二，一隻艾若曼等於一千具共享同意識的鋼鐵護衛軍，那天晚上你遇見的只有一
隻沒錯。」
格佛雷訝然，「等等，你是說，那樣的怪物……有一千隻？！」
一名盔甲人就能把身經百戰的自己打成重傷，一千隻大概可以輕易毀掉一整個城市吧
。格佛雷背上滲出冷汗。
「不是一千隻！老師在講你有沒有在聽啊？只有一隻，只是他有一千具獨立的身體而
已。」
「那帕英呢？他為什麼也受傷了？」格佛雷瞥了帕英一眼。
「喂！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嘛傻大個。」亞克席不耐的說：「我不是說『你們』都被
盯上了嗎？」
「你也被盔甲人攻擊了？」格佛雷轉頭問帕英。
「不，攻擊我的是別的『東西』。」帕英搖搖頭。
「沒錯，你呢，是被艾若曼盯上，帕英則是被吼吼炎看中，我注意到這件事有一段時
間了，所以每次我都會暗中保護你們回去。」亞克席的語氣帶點責備意味，「可是你們這
兩個笨蛋那晚居然突然分散，我猶豫了一下要跟誰，吼吼炎就趁著這個空檔燒掉帕英的手
腳，而在我想辦法解決吼吼炎的時候，你又被艾若曼盯上，要是我處理得再慢一點，你們
兩個大概就被吃乾抹淨了。」
「你的手──」格佛雷緊張的盯著帕英的右手。
「放心，沒事。」帕英笑笑，格佛雷卻察覺到他的眼神裡閃過一陣黯然。
大概是……傷得太重了，可能無法像之前一樣靈活了吧。格佛雷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亞克席，不管怎麼說，我得謝謝你。」格佛雷看著亞克席，誠摯的道謝，「沒有你
的保護和療傷，我們可能早就死了，謝謝。」
「嗯……這個……那個……」亞克席突然欲言又止，「你要不要把事情聽完再決定要
不要道謝？」
「啊？」
「我是救了你沒錯啦，只是我不太確定這種生命型態你能不能接受。」亞克席似乎有
點擔心。
「你到底在說什麼？」格佛雷被弄得更加糊塗了。
「蓋兒。」帕英開口了，「請妳幫格佛雷把繃帶解開吧。」
蓋兒帶著憂傷的表情點點頭，靠到格佛雷的身旁，輕輕替他將纏繞的繃帶解開。
繃帶落地，露出了格佛雷的側腹，他突然覺得那塊被艾若曼打傷的地方一陣麻癢。
低頭看去，他的側腹沒有傷口，好像從沒被艾若曼轟中一樣，可是卻多了一個他從來
沒看過的東西。
「這是什麼？」
一個黑色的刺青，圖案以一面盾牌為主體，四周纏繞著無數荊棘，不知道是不是格佛
雷的錯覺，他似乎看見了荊棘在光影變化下緩緩搖曳。
「這、這東西是活的嗎？」格佛雷驚駭的問，他感覺到那刺青有某種力量，隱隱約約
在脈動著。
亞克席搔搔頭，說：「因為我不會用治療性的法術，你當時受傷又太重，隨時可能斃
命，所以我只好把艾若曼封進你的身體裡，藉由他的力量讓你復原……。」
「那個怪物在我的身體裡？！」格佛雷震驚不已。
「對，但不要擔心，這個情況和你被吸收不一樣，反而是他被你吸收了，所以不用害
怕它會吞掉你啦。」亞克席安慰。
「這不會有什麼後遺症嗎？」格佛雷還是難以想像，那恐怖的怪物居然就在自己的身
體裡。
「嗯……當然是有……」亞克席面有難色，「只是可能要過幾十年、幾百年後才會出
現。」
「幾百年？」格佛雷愣住。
「嗯，因為和艾若曼同化了，所以會有點難死──除非遭遇難以承受的重傷，不然應
該不會自然老化，也不會死。」
「不會老不會死？那不是成了、成了……」格佛雷的話卡在嘴邊，就是說不出口，好
像說出來後，這件事才會真的成定局。
「成了怪物。」
帕英解開了手上的繃帶，他的臂上也纏繞著詭異的刺青，顏色火紅，隱隱約約浮現張
牙舞爪的獸形。
「我們都變成怪物了吧，我想。」他苦笑。
＊＊＊
璀璨的星空下，格佛雷和帕英仰躺在亞克席家的屋頂上，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滿天星辰閃爍，像是無數慈愛的眼睛，用溫柔的視線關愛大地。
「真奇怪，亞克席家的星星特別亮呢，他施了什麼魔法嗎？」帕英說，故作輕鬆。
「應該沒有吧，只是因為太高了，這棟房子本身就已經夠扯了。」格佛雷不以為然。
的確，因為亞克席的住宅，居然連土帶花園地浮在耶路撒冷的上空。位置還剛好在聖
殿山阿克薩清真寺的正上方。
「格佛雷。」看著天空，帕英開口了。
「……。」格佛雷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和帕英看著同一個方向。
「你覺得，這傢伙是什麼呢？」帕英舉起佈滿鮮紅刺青的右手。
「雖然亞克席沒有直說，但那就是所謂的惡魔吧。」格佛雷摸著側腹。
「那神又在哪呢？為什麼在聖地裡會有惡魔出沒，卻只有亞克席一人去面對他們？」
「我不知道。」
「身上藏了兩隻惡魔的我們，又是什麼？」
「我不知道。」
「那我們……未來要何去何從呢？」
「……我不知道。」
兩人陷入了沉默。
「真的……有神嗎？」說這話的不是帕英，而是總是抱著聖經誦讀的格佛雷。
亞克席的出現，和發生的這些事情，讓他的信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動搖。
「有的，絕對是有的。」帕英肯定的說。
格佛雷有點訝異的瞥向帕英。
帕英忽然站起身，看向格佛雷。
「我明白了！我知道我們該做什麼了？」帕英帶著笑。
「什麼？」
「我問你，神在哪裡？」
「呃……」格佛雷一愣，伸指朝天，「那裡？」
帕英搖搖頭。
「我們現在正處於比所有人都高的天空中，不見神。滿城烈火屠殺時，不見神。慘嚎
遍野萬骨枯時，不見神。何解？」
格佛雷臉色黯然，這些問題他都有想過，只是從小被灌輸的教育和信仰，告訴他不要
質疑，要去相信。
相信這些無辜的死亡與悲傷都是神的安排。
「我不知道。」帕英搖搖頭。
「因為你指的地方沒有神。」帕英用倒豎的拇指往下一指，正好是教堂的方向，「那
裡也沒有。」
格佛雷坐了起來，看向帕英。
帕英伸出惡魔紋身的右手，在左胸的心臟處一敲，「祂在這裡。」
「──神不在天，不在地，只在你我之中。」
帕英說，身上散發出前所未見的火熱神采。
「我決定了！我要接受國王的條件，成立武裝兵團。既然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真實，我
沒辦法再袖手旁觀，雖然我們的力量根本比不上亞克席，但只要能集合大家的力量，我們
一定可以，我們的未來，要靠自己來保護。
「我們的敵人，不是和我們有著相同血液的人們，不管是什麼膚色、信仰，都該加以
保護才對。靠著這股保護的力量，總有一天，我們會建立一個沒有歧視和紛爭的社會。
「Non Nobis, Domine, Sed Nomini Tuo Da Gloriam！」（賜予我們光榮，上帝，賜
予我們光榮，非為了我們，上帝，而是為了您的名字）
眼神看著腳下一望無際的大地，帕英在風中呼喊。
狂風吹拂，吹起了他的髮與衣，卻絲毫不減他的凌雲壯志，反而如火燎原。
大風起兮雲飛揚。
大風起兮，我飛揚。
格佛雷完全看呆了。
「啪啪啪啪。」清脆的掌聲在身後響起。
格佛雷回頭，看見不知何時出現的亞克席。
「有志氣，讓我也參一腳吧。」他笑著走近。
「去，假惺惺，你只是因為這樣工作會減少很多而已吧。」帕英笑罵。
「才不是呢，畢竟是我把你們變成這樣的，萬一以後你們利用身上的東西為非作歹，
我還得千里迢迢跑去殺你們，就近監控比較方便啦，哈哈。」亞克席言不由衷，笑得開懷
。
看著他們兩人，格佛雷說不出話來，感動的情緒塞滿胸腔。
「喂！格佛雷，你眼角那是什麼？」帕英忽然說。
「沒什麼。」格佛雷一抹臉，連忙轉移話題，「對了，我們不是跟傭兵團的人說好今
天要集合嗎？」
「對喔！差點忘了！」帕英一拍額頭，「糟糕，都那麼晚了，大家就算有來也一定都
散了吧？」
亞克席瞇著眼，看向正下方的阿克薩清真寺，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亞克席，你可以送我們下去嗎？」帕英問。
「可以。」亞克席微笑，單手指向天，一圈白光圍繞住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