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終於不用瘋狂加班的滄月之東（chenyutn）
17
　　一顆又一顆斗大的汗珠滑落，張嘉琳渾身香汗淋漓，手裡抓著小表妹細嫩的
手腕朝前奔去，連向後看一眼的時間都沒有。事實上，就算她不往後看，也能從
不斷逼近自己二人的聲音猜出發生了什麼事。
　　東西倒塌的轟然響聲在後頭響起，衣物在地上摩擦，一邊帶著「碰碰」的聲
音，比尋常的踏步聲還要大上許多。
　　然後，她們聽見一個老嫗用嘶啞的嗓音可怕地吼著：「站住、站住！」然後
傳來一道噁心的聲音，啪搭。似乎是口涎滴在了地板上。
　　「姊姊，奶奶叫我們。」小表妹問。
　　「她不是奶奶。繼續跟著姊姊跑，知道嗎？」她慎重地吩咐著。笑話，她們
倆怎可能真的停下腳步？
　　「嗯！」
　　那絕不是大姨婆平時說話的口吻。張嘉琳腦中不住浮現「詐屍」二字，有「東
西」冒用了大姨婆的那具遺體，欲對自己二人做什麼可怕的事，否則真正的大姨
婆絕不可能這樣對待自己，她是那樣慈祥、那樣和藹。
　　她還記得大姨婆和煦的微笑，那雙溫暖、帶有厚繭的手摸在自己頭上，溫和
地道：「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脾氣跟她媽一樣，太硬了點。」無論犯了怎樣大
的錯，大姨婆都能不慍不火地包容自己，記憶中她從沒罵過自己半次，最嚴重的
一次也只是擺出稍微嚴厲的表情而已，怎麼可能會朝自己大吼。
　　到底是什麼東西頂替了大姨婆？
　　那東西大約是見張嘉琳沒依言停下，換了個比較溫和的語氣，繼續大喊：「小
琳，聽話，快點停下來──」但不知是不是無法控制好歪斜的嘴唇，她的聲音含
糊不清，速度也很遲緩，像是含了一口水在說話般。這讓張嘉琳想起有一日老家
來了電話，表姨在電話中不停嘆著氣，說大姨婆雖然沒被診斷出有中風的問題，
卻不知怎地發生了類似的症狀，口斜嘴歪，話沒辦法說清楚，眼睛也閉不太起來，
情況非常糟，醫生卻只能胡亂開些不知道治什麼病的西藥給她吃，但都沒見效，
結果不到半年，大姨婆就走了。
　　那東西毫不氣餒，又繼續溫柔地喊道：「小琳──」
　　張嘉琳聽見對方語氣變得溫和，也是一愣，下意識就想停下，但想到被追上
後的下場，接著只是跑得更快。她一邊跑，一邊推倒長廊上的物品當作障礙阻止
對方前進。看來就算那東西佔據了大姨婆的軀體，也會受那具軀體生前的狀況所
限，難怪這時間都還沒追上自己。會是因為被守靈夜的那隻貓翻過了屍體，才造
成這種情況嗎？抑或是，那東西一直都潛藏在老家中，先害死了大姨婆，再佔據
她的屍體伺機對大家不利？
　　察覺到不對勁的或許只有小表妹一人。這也不能說是件壞事，畢竟她生性比
較沉默，這才沒激怒那東西。張嘉琳眼角掃過小表妹那張白亮如瓷的臉蛋，對方
看著自己毫無表情，也不知是不是給嚇傻了。老家雖然不小，但也就這麼丁點大，
要是再沒找到一條出路，她們二人還能跑哪去逃生呢？想到這裡，她臉色突然變
得煞白，忙問：「妹妹，媽媽呢？」
　　「媽媽在房間睡睡。」
　　小表妹說得輕聲，她卻像是聽到了晴天霹靂一般。表姨還在老家！要是那東
西尋不見自己，選擇改去找表姨，那豈不是──
　　她回過頭，勉強笑了笑：「妹妹，跟姊姊說一下媽媽在哪間房間睡睡，好不
好？」等待小表妹回話的時候，張嘉琳「咕嘟」地吞了一下口水。如果表姨在她
們二人附近的房間裡就好了，到時候她們三人一起遠遠逃離老家，再去找多點人
來幫；然而，如果表姨不在附近……她看了看小表妹的臉，不敢再想下去。如果
表姨在離自己二人很遠的地方的話，那該怎麼辦？要不，乾脆就……
　　「姊姊要找媽媽嗎？我們一起跑跑嘛，不然奶奶會追到媽媽，對她生氣。」
　　小表妹天真地問她，那句話卻像是一盆冷水朝張嘉琳當面潑去。在這種緊張
的情況下，也只有無邪的小孩才能夠如此毫不猶豫地說出這樣的話。她心裡一個
激靈，拍了拍臉，覺得精神清醒了點，回答道：「嗯，我們去找媽媽。」張嘉琳
啊張嘉琳，剛剛那種可怕的念頭，妳永遠都別再想起了。小表妹聽到回答，開心
地笑了笑，那表情一瞬間竟透著些許狐媚之氣，讓張嘉琳看了為之一愣。
　　後方再沒聽到「大姨婆」的呼喚，張嘉琳心想大概是甩脫了對方，回頭看了
一眼，反倒被嚇了一大跳。原來自己一路上撞倒了那麼多的東西，甚至有棵柳樹
半垂，遮住了通路，後方長廊給圍得水洩不通，看來那東西一時之間是追不上自
己了，但她們的動作仍不能慢下來，以防有變。
　　這時，小表妹忽然指了一個方向說：「媽媽在那邊。」
　　「哪邊？」
　　張嘉琳皺眉，她什麼房間都沒看到。
　　那裡正是長廊的其中一個盡頭。
　　可記憶中，自己應該從沒到過老家的這個角落才是。她對這裡的認識是一片
空白，一點印象也沒有。
　　「就在那邊。」小表妹說完這句後，又變得沉默了，不再說話。
　　她拉著小表妹的手，有些緊張。
　　那裡給她一種可怕的壓迫感，她覺得自己不該接近那個角落。
　　該過去看嗎？但如果表姨不在那邊的話，自己就浪費了寶貴的逃生時間
了……張嘉琳的手心都出了汗。該去嗎？就現在的情況而言，其實自己是應該先
帶著小表妹逃開的，這才是最正確的決定。但小表妹臉上怯生生的表情讓她起了
一絲愧疚，她現在年紀小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未來若知道了，卻會不會恨自
己拋棄了表姨？就算心裡明白自己是不得已的，她還是會有怨恨的。
　　忽有一陣大霧飄過，一剎那，她的腦中浮現一張又一張熟悉的臉孔，那些都
是自己的同事，他們本來笑著，下一刻卻又用漠然的眼神瞅著自己，臉上表情充
滿了埋怨，說著讓自己不快的諷刺話語。接著那幾張臉孔都慢慢融而為一，變成
了小表妹的五官，脖子以下卻還是成人的軀體，看起來怪異莫名。
　　小表妹冷冷笑了笑。
　　「是妳，就是妳害死了我媽！」
　　張嘉琳聽到這句話，顯得無比焦慮，正要向她好好解釋，感覺到左手被人晃
了一下，這才醒覺過來──
　　原來她還牽著小表妹的手，站在長廊上。
　　自己居然不知不覺陷入了想像中，抹了抹臉上，還有一絲溼潤的霧氣沾在上
面。霧卻散了。
　　「姊姊？」
　　那張讓她充滿罪惡感的臉龐搖晃著。
　　張嘉琳斜眼瞄了一下，沒看到「大姨婆」有任何動作，只聽到「碰」、「碰」
的聲響，看來對方應該還被擋在那堆障礙物之後才是。如果她們動作快一點的話，
應該還來得及一起逃離。不用太緊張，一定能安全的。
　　「媽媽在哪邊，可以指給姊姊看嗎？姊姊帶妳去找媽媽。」
　　「呵呵……」
　　小表妹眼神在她身上掃過，輕輕笑了幾聲，趁張嘉琳還沒反應過來時，便一
個人往剛剛所指的方向跑去。她的身影輕盈無比，蹦蹦跳跳的，一下子便消失在
盡頭處。張嘉琳喊了幾聲沒得到回應，生怕小表妹有失，也不假思索地跟著追了
上去，如果沒能找到表姨，至少得讓小表妹安然無事地離開老家。
　　木造長廊的盡頭裡是一片陽光照射不到的黑暗，長廊直直深入一片黝綠的草
叢中，後面似乎還有一段路。她往前踏了一步，背後傳來一道淒厲的鳥鳴，嚇了
她一跳。回頭看，有隻鳥正站在對面的樹梢上，那是一隻雙翼湛綠、頸脖雪白的
鳥，冷冷看著她，接著又朝她叫了一聲，帶有濃重的警告意味。
　　張嘉琳呆了一下，喃喃唸著：「鳥仔婆……」
　　她曾聽床仔坑車站的車掌說過一個駭人驚俗的傳說，自然認得出這隻凶鳥的
身份。在那些床仔坑村的故事裡，沾上這隻鳥的人總是厄運臨頭、不得好死的，
可說起來有些古怪，她只覺得自己打從心底很想親近那隻鳥仔婆，害怕的情緒倒
是一點也沒有。不過現在也不是與動物培養感情的時候，還得先追上小表妹才行，
也不知道她跑哪去了。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那隻鳥仔婆立時張口尖鳴，聲音一陣高過一陣，接著雙
翼一張，竟朝張嘉琳飛竄而去，好像想將她驅離此處。
　　張嘉琳一驚，腳下卻動得更快了些，忙向盡頭奔去。鳥仔婆見狀，啾啾鳴叫，
拍動著翅膀，在天上盤旋幾圈，卻沒再做任何動作，牠彷彿十分顧忌草叢內的那
條通道，不敢靠近，只能眼睜睜望著張嘉琳的身影緩緩穿了過去。
　　啪擦！窸窣窸窣，窸窣……張嘉琳遁入那個黑暗的角落，一邊喊著小表妹的
名字，一邊穿過兩旁草叢，撞歪了不少枝葉，頭上更沾了幾條蛛絲，好不狼狽。
還沒來得及整理儀表，眼前便現出一道微弱的亮光，那道光以心跳般的節奏明滅
不定，充滿神秘，她腳步僅僅停頓了一下，便加速迎上前去。
　　風隨之撲了上來，夾帶著濃厚的灰塵味，嗆得她說不出話。
　　張嘉琳喉頭乾冷得發癢，咳了幾下，仍清不出吸入喉嚨的骯髒粉塵。也不知
道這裡到底有多久沒清理了，可自己從小到大怎麼都沒來過這裡呢？這裡看起來
實在陌生，也實在隱密，如果不是小表妹提起，她可能到現在都還想不到這條嚴
密如護城河的長廊竟會通往此處。
　　此處空曠破落，她感覺自己似是到了一間倉庫，兩旁木板層層相疊，隨意堆
了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往前望去，前方卻是沒路了。
　　環顧四周，腳下踩的仍是那條長長的木造長廊，只是灰塵厚積，每落下一步
就會形成一道清晰的鞋印，同樣是那棟結構異常的建築，但大約是這裡長年不見
天日的關係，無論是景物或是建築看起來都有幾分黯淡，像是蒙上了一層灰，不
似真的。她觀望了一下，發現仍無小表妹的蹤影。奇怪。自己都已經走進這間倉
庫了，怎麼卻沒看見小表妹呢？
　　「妹妹……」
　　張嘉琳顧忌「大姨婆」聽到自己的聲音，只敢低聲喊了一句。剛喊完，卻發
現腳下有什麼東西在抖動──難道是「大姨婆」在長廊底下一路尋著自己的蹤跡，
爬著追來了？想到這裡，她身軀劇震，連忙往後退了一步。
　　扣。扣。扣。原本腳下踩著的一片木板接著發出「吱呀」的哀號，隨著聲音，
木板鬆動了幾下，緊接著那片木板給推到一旁，一道小小的身影現身。
　　是小表妹！
　　小表妹用童音道：「姊姊，媽媽就在下面，我們快點去找她。」但那副神秘
的表情卻與聲音不相符。才說完話，人又消失了。
　　仔細一看，張嘉琳這才發現原來那裡有道隱密的暗門，以前常在故事中聽到
某些大戶人家為了安全的考量，會在家裡安置暗門，以防有朝一日遇到歹徒打劫，
沒地方躲藏。真沒想到老家也會有這樣的設計。想了想，就當時的情況而言，自
己的祖先大約是為了日本派軍佔據台灣而先做準備吧？幸好後來與日治時期的
幾位名人相熟，算是有了保命牌，他們才沒用上這個最後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