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OUR
眼皮前所未有的沉重。
視野由細線變成橢圓，終於慢慢開闊。
我睡著了……？
這是……哪裡？
一直以來，總是需要保持警戒，記得身在何處，幾時睡下……。但她想不起該有的睡眠紀
錄，對陌生房間也毫無印象。
山崖邊的最後記憶閃過腦海。
她驀地一驚，反射性想跳起，卻被側腹的疼痛硬生生拽回。掙扎著起身，低頭望向腰間，
發現短槍已被移除，傷口被漂亮包紮，雖然因剛才猛然的動作陣陣發疼。
她快速確認全身，耳朵、尾巴、四肢……全都好好的連在身上，雖然被換了乾淨寬鬆衣服
，但沒有任何束縛，行李跟武器也穩穩放在床邊──自己所躺的一張軟床。
左手背上接著某種管子，正朝體內輸液，雖然感官還很遲鈍，但近距離的嗅覺，告訴她這
是單純的營養劑。也許不那麼單純，因為有一些高級藥材的味道。
正當她不知所措，盤算著拔開管子，趕緊離開陌生環境時，門輕輕開了，熟悉的身影映入
眼簾。
「妳醒了？感覺還好嗎？」一樣清秀的臉龐，在沒被風雪遮蔽下，比記憶中還要漂亮。清
爽馬尾造型，搭著前額的特殊圖騰髮帶，與她相當相襯。
這樣的臉龐，在看到床上人瞬間，露出驚訝神情，但立刻轉變為開心笑容。
拿著水盆跟紗布，還有一些看似醫療用品的嬌小獵人，踏著輕快步伐準備進房，像是突然
想起什麼，將手中物品放在門邊小桌上，對著她展示手上魔力戒，再讓她清楚看著戒環拿
下，手上其他飾品也避嫌的全數脫卸，然後似曾相識的舉起雙手自轉一圈，對她露出等待
的微笑。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緩緩別開視線。她覺得不太應該，但完全不知道、也沒想過要怎麼跟
獵人共處一室，尤其是……善待獸人的獵人？聽起來很荒謬，但目前就事實來說是這樣。
獵人一陣輕笑，不以為意的重新端起物品，慢慢走到床邊放置，接著蹲下抱膝，抬頭與她
對上視線。依然是那個風雪也遮蔽不了的溫暖容顏，但情況令她愈來愈不知如何是好。
「雨芢，我的名字。」
連眼底都帶著笑意的獵人，有著和她般配的名字。
「可以叫我小芢，妳想的話。」
「……」
「不告訴我名字的話，叫妳小絨好嗎？」
她感覺到耳朵抽動。
「迪沃。」雖然不太情願，她還是說出自己的真名。
「嗯～是小沃呀！」雨芢眨了眨眼，滿意的站起身。
為什麼立刻取暱稱……？迪沃耳朵又動了一下。
「哪，小沃。」迪沃聽出語調中的難過，抬頭看向雨芢，發現對方也正看著自己。
「我沒做過、也很討厭……『收藏』。」
雨芢頓了一下，小心而輕柔的說出那兩個字，同時注意到迪沃右手默默抓緊了床單。
她保持一點距離，在床沿坐下，將右手的食指到無名指彎向掌心，伸直拇指與小指，對迪
沃遞出小指。
「這個叫打勾勾，是一種約定的手勢哦！」雨芢笑著說。
「它……有用？」以為眼前是某種術式，或自己不曾接觸的契約形式，迪沃眼裡透出疑惑
，再度開口。
「嗯，它不是什麼術式，也沒有妳想的那種強制力。」
雨芢將兩手做出同樣手勢，小指交纏，拇指接觸後相互一按。
「這是親近者之間的約定，是否遵守，全看兩人的互信與珍惜，也不希望在不得已情況下
，卻要因善意受傷。」
迪沃靜靜聽著，覺得不可思議，卻發現自己沒有反感。
「沒有懲罰。應該說，發現對方失約後，自己決定要不要懲罰、要怎麼懲罰。」雨芢眨眨
眼補充，然後再次對她遞出了小指。
「我不會傷害妳，不會限制妳去任何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如果妳願意好好珍惜自己的
話。」
雨芢柔和卻堅定的說著，迪沃看出對方眼裡的認真。
「例如說，不要在連站起來都很吃力時，想拔掉營養包狂奔，或拉扯貫穿身體的傷口。」
雨芢目光輕輕掃過迪沃左手背的紅暈，以及因為想大動作跳起，而留下些許折痕的腰間紗
布。
「為什麼？」迪沃不確定自己想問什麼，但看著雨芢，就這麼脫口而出。
「看到可愛的孩子有危險，想救她是理所當然的吧。」雨芢咯咯笑著，還特別加重了可愛
兩字。
「……？」迪沃沒想過會被獵人這樣讚美，尤其是這麼美麗的獵人。
她並不因外貌自卑。從世俗眼光看，她的長相也有一定水準，不過她本人毫無自覺。
畢竟，敵人沒少過的情形下，她沒有閒功夫去意識旁人對自己長相的好惡。覺得雨芢美麗
，純粹也是她個人觀感。當然，雨芢是位美人。
獸人族有擬獸的耳朵、尾巴，這些「部分」，可能對某些人來說很可愛。但基於某個「名
聲」，迪沃從沒聽過有人用「可愛」形容「整個獸人」。
那個名聲，是「淫色」。
她只能用這樣的說法了，以免立刻讓自己反胃。
一開始不是這樣的，就像一開始，族內廝殺也不是慣例一樣，雖然她沒經歷過那樣的時期
，這些都是她偷偷閱讀師父交給她的書籍得知。族內雖有書庫，但總是被視為禁地。
據書上所述，隨著武力至上主義崛起，「兩情相悅」而自然「結合」的情形，在族內也愈
來愈式微，以力量來決定各種關係成為主流。這樣的暴力，成為獸人族新傳統，甚至開始
「輸出」。近乎世仇地位的獵人，萬一落入獸人群手中，尤其是面貌姣好者，通常下場悽
慘，飽受折磨。
有人說，這樣的粗暴，是為了樹立族群威嚴，確保安全與震懾外敵，但迪沃無法忍受那樣
的事。雖然她不明白什麼是兩情相悅，也不明白什麼是結合，但從那些文字敘述來看，無
論如何不是她目睹過的暴行。
她不想成為施暴者，也不願被迫跟誰親近。在離成年還很久時，她就帶上有著美好敘述的
書籍，逃離自己出生的地方。基於這樣的背景，雖然孤身旅程已持續許久，但也才剛過她
誕生20年的日子，也就是在獸人族中，開始被視為成人的日子。
迪沃微微皺眉，清透柔和的嗓音打破寂靜，將她從回憶中拉回。
「其實，我們一族原來稱為『法人』，魔法的子民。只是，太多蠻橫與貪慾造成質變，甚
至還改了族人稱呼。」像是看透迪沃思緒，雨芢再度開口。
「我不是那樣的『獵人』，只是一樣擁有魔力。小沃也不是『那些獸人』，只是有類似的
身體特徵。所以，我不擔心──在不能施法的情形與妳共處一室。」
「如果能和妳變得親近，我會很開心……。但，沒有為什麼，只是覺得……非要救下妳不
可，我也很慶幸自己做到了。」雨芢臉頰微微一紅，但直視著迪沃的眼睛。
迪沃眨了眨眼，覺得微微發熱，她沒有被這樣對待的經驗，好像有某種東西哽在胸口。
側腹的疼痛突然變得明顯，觸發一陣咳嗽，一咳又讓傷口更加疼痛，她身體一縮、失衡往
旁倒去。
雨芢立刻伸手抱住她，沒讓她跌下床，但迪沃全身一顫。
她沒有對「擁抱」的認知。對她來說，被他人──尤其是獵人這麼近身掌握，只能說大事
不妙。
她無法克制的想要掙脫，擔心她跌傷的雨芢不敢立即鬆手，恐懼累積下，迪沃反射性雙手
施力，但指尖隨之而來的觸感，讓她恢復理智。
幾滴血已順著她的指尖滴落。
她停止掙扎，映入眼簾的景象卻讓心跳更劇。剛才指尖銳化的爪子，在雨芢雙肩留下好幾
個正冒出血珠的小孔，雖然因為立刻縮手，沒有造成太深的穿刺傷，但紅色還是慢慢在對
方肩頭染開小暈。
迪沃因突發的意外呼吸紊亂，但雨芢仍不緊不鬆的，用不會讓她跌落，也不會壓痛她傷處
的力道，抱她在懷裡。低頭看她的神情，也沒有任何能解讀為負面情緒的成分。
「沒關係……對吧？即使我們靠這麼近。我沒有傷害妳，妳也沒有傷害我。」
雨芢笑意不減。迪沃覺得臉部前所未有的糾結，她不知道現在自己是什麼表情。
她伸手想替對方止血，卻發現身體不受控，手吃力的微微滯空後，便無力滑落。
雨芢眼裡滿是憐惜，看了自己肩膀一眼，輕聲安撫迪沃。
「這只是個小意外，很快就會好。」
「但妳該休息了，受了重傷還不好好睡覺，很難痊癒。」
她扶著迪沃重新躺好，拿軟布輕拭對方額頭。迪沃察覺因吃力和疼痛出了許多汗，眼皮也
愈來愈沉。
「對不起……」
失去意識前，她從嘴裡擠出三個字，在朦朧間看到雨芢雙眼睜大，然後給她一個笑容和無
聲嘴型。
「沒關係，我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