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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應該說，沒了母親咆哮叫罵的聲音，這個房子變得空曠又清幽。
連她來回走動，都還可聽到些許回音。
冷水讓呂思再度回到了現實世界裡，抽了兩張衛生紙擦了擦臉，鏡子裡的
自己有一張慘白的臉，與她身上那件黑襯衫有著強烈對比，如果母親還在
世，肯定又要破口大罵，明明知道自己有過敏，還不注意衛生，不按時吃
三餐，但即使生活作息調成正常，她在呂黃琴的監控之下心理也是不正常的。
看了看錶，時間提醒她得注意晚上的飛機班次，畢竟要飛回台灣可還有一
段不短的距離，呂思在盥洗室褪下了牛仔褲跟黑襯衫，扭開了熱水開關，
快速的洗了個澡。纖細的身子因為這些天來的奔波又更瘦了些，肋骨的陰
影在一來一往間顯現，沒有小腹的完美身材是許多女人難以做到的黃金比
例，呂思卻輕易達成。
或許是因為一直在大學工作，接觸的都是年輕人，時間並沒有在呂思的臉上
留下太多刻痕，偶爾從大笑的時候才微微看得到她那雙黑色圓潤的大眼眼尾
的小小細紋，再加上東方臉孔較不顯老，她時常被誤認為來上課的大學生而非教師。
不過，這種錯認，未來回台灣任教以後應該會減少許多吧？畢竟東方人看
東方人，仍可比較出青春的真偽。而她覺得自己的心，從那次被母親硬生
生拆散後，早就把注意力全轉移到她的專長──細菌學上。
實驗與愛情最大的共同點，就是總會有很多變數。只是實驗她能操控，而
愛情，是母親操控。但感謝死亡，爾後她的愛情不再被母親操控。
呂思沐浴完後，換上了外出的淺藍襯衫跟黑色的西裝褲，離開了盥洗室，往客廳
看了一眼，客廳只剩下一只玻璃桌，母親的骨灰罈放置在玻璃桌上，
火葬後的呂黃琴，再也沒有生前那肥胖壯碩的身形，更沒有張牙舞爪的高
分貝氣焰，而是縮小長眠於白色圓型骨灰罈中。
旁邊擺的就是張熙的照片，張熙十六歲時的青春美麗，永遠封印在那張照片裡，
黑色垂肩梳理整齊的中長髮，白皙的瓜子臉兒，筆直的鼻樑，完美的微笑弧度，
還有那永遠為正義而打抱不平的清澈眼神──
所有的元素都是呂思羨慕而嚮往的。
張熙與母親是這個家永生永世都不該提起的禁忌，卻在呂黃琴死後，她
用這種方式將原本老死不相往來的兩個人湊在一起。
她拿起張熙的相片，是在學校列印出來後當成寶一樣的東西。這照片在呂黃琴在世
的時候只能偷偷夾在課本裡面不見天日，現在可是光明正大的與呂黃琴互相抗衡，
天知道這二十年呂思有多麼感激發明網路的人，這個虛擬的世界，竟成了她與
張熙還能持續往來，不被母親發現的管道。
呂思就像第一次看見張熙那樣仔細地輕撫著照片，在腦中不知道已經幻想了多少
次回台灣見張熙的情境，爾今夢想就快實現，彷彿像在作夢，有一種不真實的飄浮感。
回台灣的飛機是晚上，她已經俐落地清理了全部的東西，這也是呂黃琴教她的。
來到異國，胼手胝足──能省則省。虎媽教育，讓呂思能在種族歧視裡的國度以
優異的成績取得美國學校鑽研細菌學的工作，又可以在回台灣時順利取得另一
份新的教職，只是當她功成名就時，呂黃琴已經享用不到。
走沒幾步路，呂思聽到電腦傳來新信的響聲，她像是敏感的驚弓之鳥，立刻坐回書
桌前觀看，就怕是張熙寄e-mail來，她第一時間漏掉。
誰知那只是一封廣告信函。
呂思嘆了一口氣，不免有些擔心，十年前張熙有次整整兩個月都沒寫信給她，
直到她不斷催促，張熙才告訴她在台灣出了一場大車禍，小命雖活，但卻毀了半
張臉跟瘸腿，還得勞煩表妹小葉幫忙才能打理生活。自此張熙不再電子郵件裡面
有照片附件，呂思曾試著詢問要不要改用FB、LINE這些軟體，但張熙一律拒絕，
只因不再美麗的自己，看了都傷心。
她是不是車禍後遺症又犯了？還是又有什麼問題無法上網？
呂思整理自個兒的家果斷俐落，但一遇上張熙，她可就手足無措，得要想
許多方案，希望張熙不要敏感、不要身體遭遇苦痛。乾巴巴地望著電子信箱半天
，呂思決定再次寫信給張熙，點擊寄件文件，那雙纖細的手指靈活地打上了幾
個字，字字都是關心跟愛。
「熙：
妳還好嗎？妳已經二十天又八個小時沒有寫信來了，不免有些擔心妳的生活。
十五號匯款的錢，小葉有收到嗎？記得要叫她去刷本領錢，希望可以完全夠付妳
高壓氧治療的費用，治療臉部狀況，妳不要擔心錢不夠的問題，一切都由我負責
，妳只要好好養傷就好，給我封信，讓我知道妳的狀況，好嗎？
愛妳的思」
點擊發送至張熙的e-mail網址，這個用了二十年的信箱，就像是她們之間的
愛一樣固執的證明。
「碰碰！」
突然間後面傳來了後院紗門被風拉起碰撞的聲響，呂思嚇得連忙把筆電蓋子闔上
，轉頭想拿書本掩蓋自己寫信給張熙的動作，誰知她習慣性地往左邊想取書，
卻發現書桌早已被自己昨晚收拾得乾乾淨淨，只剩下她的機票護照跟一只
黑色絨布盒，她愣了一下，隨即啞然失笑。
以前呂黃琴在後院拿取曬好的一大把衣裳，用小拇指把拉門勾起來，快速進入屋內
，而紗窗也會因此重擊門框，每次聽到這個聲音，像是空襲警報的發響，就知
道母親進到屋內了，很有可能會突襲她房間檢查她在做什麼，
有沒有好好認真讀書──呂思這時就得要假裝自己正在念書，而不是寫信給張熙或看
小說、電影──母親認為這些「閒事」都是阻礙呂思迎向更高層次的絆腳石。
母親走了，可她卻被這個聲音給制約了。
但沒關係，這是最後一次被母親制約，因為她再也不會回美國，她要回去，跟張熙結婚！
呂思拿起了自己的機票護照，還有那個黑色絨布盒，裡面有著她對張熙永生永世的承諾
；這一次回到台灣，她沒有提前在信中告知，決定要給張熙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