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寫個長篇，但一直沒寫完，反而跳出一個流水帳片段。
1.
夏季末尾，空氣中的濕度緻密依舊。
都市熱島，就是倒扣的碗悶住一地人的呼吸吐納，喘息是熱的，艱困的。
清晨時分，繞著公園慢跑，路斯寧耳裡是風的聲音，但風也是熱的。
不比日頭完全升起時剝層皮似的炙烤，但她還是覺得自己像籠小籠包。
彎腰喘息，發燙的臉頰迎來一陣冰涼。
眼眸彎起，她看向黎智，微微一笑。
路斯寧眉色清淡，圓弧秀長，像是劃過天際的飛機雲，
雙眸清潤，注視著，彷彿身處竹林幽靜颯爽。
汗漬透出上衣了，蒼白的臉也顯出血色，她的唇上的笑如秋季末尾的清風。
黎智鬆手，那罐冰水穩穩接在路斯寧手上。
「怎麼來了？」路斯寧把水擺在一旁石椅上，一圈水漬向外擴張。
黎智身形高挑修長，長長的影子環抱路斯寧，
深邃眼眸下一圈青黑，因皮膚白皙特別明顯。
她生得挺鼻薄唇，五官充滿異國風情，一早短髮沒特別整理翹著，
看著是不羈難馴，動作也隨性， 她揉揉鼻子，「我想妳應該在這裡。」
路斯寧一臉無奈，「坐下。」
依言坐下，黎智就像大型犬隻端坐著，在路斯寧靠近時，將頭埋在路斯寧腹部。
運動後染上熱起的指腹摸上太陽穴，帶巧勁地推揉。
黎智閉上眼，時而發脹欲炸時而如斧劈砍的頭痛，
稍微舒緩，鼻間是路斯寧的氣息，習慣的衣料清香，還有她說不清卻深刻眷戀的香味。
無言時分，太陽升起，溫度漸升，路斯寧拍拍黎智的臉頰，
「好了，準備上班了。我回家收拾一下，妳也是。」
黎智起身，比路斯寧高出不少，她傾身擁抱路斯寧，輕吻耳側，「等會見。」
轉身走時，長手長腿帶起陣風。
路斯寧靜立，感受自己的心跳亂了幾下。
不管認識多久，在某些時刻她還是為黎智亂了心跳。
路斯寧摘下眼鏡，隨意以上衣下擺擦拭。
鏡片一塵不染，只是她需要這個動作。
藍天妖豔，誇耀地展示借來的朝陽。
路斯寧小跑步回家，打開門， 她的外甥女趙尹瑄已經穿戴整齊坐在門邊，
一臉埋怨地瞪著她。 「遲到都是媽跟妳害的。」
這小女孩，只高過她膝蓋一點。
馬尾綁得亂七八糟，與一身扣得齊齊整整白襯衫粉色短裙子不搭。
「怎麼啦？」路斯寧拆下趙尹瑄的髮髻，重新編綁，目光掃了客廳後關起的門。
她沒血緣關係的姊姊，趙恩琪應該還在裡面睡。
客廳的茶几擠滿煙蒂，幾張巧克力包裝紙，
啤酒罐空了，空氣裡有股甜膩的發酵的氣味，
明明秋季，她卻彷彿置身盛夏雨林，腥香怒放，有昆蟲要飛似的。
路斯寧哽著一股氣，收拾客廳茶几的凌亂，再快步進廚房煎蛋餅。
蛋液在熱鍋上成形，油點滋嚕迸跳挾那食物香氣，勾起趙尹瑄胃部深處的饞。
小女孩一雙大眼黑亮，期待地望向廚房。
關火、裝盤，食物上桌，她隨意摸了趙尹瑄的頭，
交代一聲「自己去倒豆漿、豆漿微波15秒溫了就可以」，
而後風一般地衝入浴室，快速沖澡。
出了浴室，趙尹瑄還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蛋餅。
路斯寧總算鬆口氣，一如往昔掐準時間，
送趙尹瑄去幼稚園，再驅車去辦公室。
總裁辦公室還空著，她看了牆上的鐘，算準時間，
把茶水倒入馬克杯，另外澆熱水入壺。時針卡過，耳邊便是熟悉的高跟鞋聲。
「總裁早安。」秘書的問好聲響起，接著是開門聲。
她端著茶，走進辦公室，「早安。」她溫淺地笑。
黎智皺眉抬頭，見到她又鬆了眉頭，「今天是什麼茶？」
「妳很久沒喝的。」
「好。」 黎智眼神示意，路斯寧笑得狡黠，關上門，
緩緩走近辦公桌，勾起黎智的下巴，修長的脖頸勾出美好弧度，
心臟躁動跳上耳膜，她猛地咬上那畫上淺紅唇膏的唇。
鼻息交疊，黎智交纏中，壓緊路斯寧的後腦勺，像要把人融入身體內。
唇吻相離，黎智雙眸像是盛了池水，水光脈脈波動。
路斯寧熟門熟路摸向黎智的化妝包，旋開口紅，
仔細地補著那薄唇上，她剛剛吃進嘴裡的唇膏。
黎智仰頭，望著路斯寧溫柔而認真眉眼，她心頭湧上暖意。
「好了。」路斯寧退開，推了下眼鏡，開始履行特助職責，報告黎總裁的行程。
黎智心底還恍惚著，依稀記了幾個行程，便讓路斯寧出去。
安靜的辦公室，秒針走動如腳步聲明顯。
黎智揉了太陽穴，她還是頭痛，但在場合上，酒還是要喝的。
她還是不想路斯寧替她擋太多。
無關職責，無關欠與不欠，無關愛或不愛。
跟路斯寧之間，她總是一言難盡，不如不想，不想便不頭痛。
2.
總裁辦公室的時針，轉了無數圈，人影由長而短，再週而復始地拉長。
窗外的光變得白熾卻不會發燙，風捲起枯葉，刮過臉頰有些痛。
同樣的時間，陽光還沒醒，路斯寧感覺四肢漸暖，繼續在公園裡跑著。
有時候，黎智會像孤魂野鬼似地從角落竄出，要一個擁抱。
有時候她單純自己跑著。
又有些時候，她跟黎智出差，談了生意，
在生意後她們進房間談兩人間的事。
不必說話，可能是否眼神交換即默契充分，又可能彼此的誤會順利地接楯，
很多很多時間，她們互相耽誤。
不過這一天她篤定黎智不會來這小公園。
身為特助，她早就預定了這天的大蛋糕，還有遊樂園的包場，
這是黎智替她女兒慶生的日子。
跑了幾圈，氣喘如牛，她便停下腳步。
天灰藍，不動以後，指尖漸漸變涼。
不知道黎家駙馬會不會到場，不知道黎智今年能不能成功離婚。
她是電影裡頭，等了三年又三年的臥底，直到她都不記得自己原本身份。
總裁不進公司，她也順勢放假。
走進家門，趙尹瑄依舊是換好衣服，等她帶出門去幼稚園。
客廳的矮几上，沒什麼煙蒂，但有瓶威士忌，軟木塞壓得不夠徹底，
空氣裡有股麥芽的甜香，混著烈酒的香氣。
趙恩琪的房門還是緊閉著，一如她熟知的生理時鐘，晝伏夜出。
她把電鍋裡熱好的米粥盛出來，在廚房煎顆荷包蛋，端出來給趙尹瑄當早餐。
趙尹瑄的個子長高了一點，到她大腿一半，好像是住久了，
漸漸喜歡跟她説幼稚園裡的事。
看著這小朋友長大，她不知何來的空寂似乎消失了一些。
不用上班的日子，她隨意兜風，下意識地開到那個她負責訂好包場的遊樂園附近。
附近什麼也沒有。
停車場是她很熟悉的黑車，黎智開著那台，
載她去半山腰的溫泉莊，兩人嬉鬧，或相擁等日出。
或者她開著那台車，送黎智跑行程。
她眼熟的那台車以外，還有量香檳色的仿跑車款房車。
八成是跟黎智結婚的那個少爺。
少爺家的集團，近來不太好。
她幫黎智操的基金，也趁機佔便宜。
就不知道少爺家的集團還能撐多久，要多久才點頭被併到黎家的集團下。
這個決策八成會讓黎智跟少爺吵架，那時她以眼神詢問黎智，
黎智不在意地挑了眉頭， 彷彿宣示忠誠，
告訴她，除了對她以外，黎智對很多人都是狼心狗肺。
少爺多喜歡她也沒用，她不喜歡也沒愧疚。
各取所需地生下後代，剩下交給保姆跟家庭教師帶，節日辦得有點模樣，好像就交差了。
彷彿應了那句，薄唇的人薄情。
路斯寧覺得自己像是遊魂，總在黎智身邊飄，嘆了一口氣，
駛離那應該是天倫之樂的遊樂園。
車停回車庫，路斯寧上樓。 趙恩琪終於醒了，已經畫上那張揚眉眼，
她粗礪的嗓音刮過耳邊，「早啊。」
「早安。」 路斯寧應到，而趙恩琪走來便靠在路斯寧肩上，
沿著肩骨轉啊轉，「頭痛。」
「叫妳少喝點酒，不聽。」語氣還是溫和，帶著無奈。
「幫我揉。」尾音拉長，不像是個將近四十的女人。
「今天有空，帶妳去按摩吧。」路斯寧錯開趙恩琪，開始預約時間。
趙恩琪就站在一邊，打著呵欠，看自家妹妹幫她預約按摩師傅。
獨立是一種選擇，跟前夫離婚後，趙恩琪搬入路斯寧的公寓，
原本想另外租房子， 可是路斯寧就像水，無孔不入顧著她。
她懶了，不想搬了。她看趙尹瑄也很喜歡路斯寧。
路斯寧一直一個人，有家人在旁邊，應該比自己獨居好。
於是趙恩琪從離婚後的借住，改換為有借無還甚至劃地為王地進駐。
路斯寧作息完全跟她錯開。
如果沒跟老闆出國，就是一大早運動，回家再送趙尹瑄去上學。
當路斯寧出國，趙恩琪只好忍著沒睡飽的壞脾氣，送趙尹瑄去上學。
那種時候，特別想念路斯寧。
按摩的房間在同一間，隔著一個帘子，路斯寧話很少。
趙恩琪有些聊興，總覺得許久沒見到路斯寧。
「因為我起來了，妳還在睡。」
「妳也是啊，我起來了妳也在睡。」
「好吧。」
「啊...好舒服。」趙恩琪吸氣，疼痛得頭皮發麻，
但筋裡的瘀塊揉鬆，又說不出的暢快。
路斯寧憋著，痛得眼眶轉淚珠。
她其實怕痛，每次還是陪趙恩琪來按摩。
她其實也不想跟任何人分享黎智。
3.
忽冷忽熱的天，乾枯枝頭幾點新綠。
路斯寧抱著洗好的滑雪裝，晾在陽台曬。
黎家過年都不在台灣，她是走私的行囊，跟著黎智走，
在黎智吃完慣例的團圓飯後，起行去雪場滑雪。
在滑雪小屋裡，煮了調理包熱湯，烤好麵包沾著吃。
刷好浴缸放熱水，在一旁點了香氛蠟燭，空氣瀰漫甜香，
薰衣草混著某些草葉， 路斯寧也無法分辨清楚。
泡在熱水裡，後背貼著黎智胸前柔軟，溫熱肌膚相貼，
待在黎智懷裏，心很滿。
這些時候，她們都不說話，只是仔細地撫摸彼此的臉頰，
看清這些年的漸起的皺紋，眼底磨去的銳氣，曖曖內含光，
相視時眼神流瀉滴出水的溫柔。
不過滑雪行程也只會有兩天，黎智很快飛回台灣，展開另一波的親戚朋友拜年相會。
她會在異國晃蕩一下子，寫張明信片，在失手投遞前，
塞進自己的行李箱， 跟著自己回台灣。
她房間裡有一抽屜的明信片，沒有註明收件者，
隨筆記下她當下看到的風景。
其實她想寄給黎智。
年後開工前，隔著電話，黎智親口告訴她，
少爺家要併入黎家集團，各國公司的手續都在跑了。
其中包括她的離婚手續，只差開工後去戶政事務所登記。
電子傳遞聲音失真，她聽到黎智的笑，「妳要不要搬來，我們一起生活？」
她有些恍然，奇異地平靜，鈍鈍地問：「那妳女兒呢？」
「歸男方。」 但她知道，黎智的女兒很黏黎智。
其實不公平，少爺明顯陪伴的時間更長，
但那小女孩就是喜歡黎智多過少爺。
其實她有些難過，喘不過氣地悶，但同時開心。
她說了好，要黎智等她收拾些東西，黎智笑聲更明顯，
「妳帶證件就好了，我們去逛街。」
遺留在她舊公寓裡的，忽然成為歷史。
這一刻該是日思夜想，她應該開心，但比開心更清晰的是一種跑了萬里，
躺在地上大口呼氣，腦中缺氧無邊無際的空白感。
趙尹瑄抬頭，奇怪地看著一臉木然的路斯寧，
路斯寧很快地在心底畫好道別的流程，她摸摸趙尹瑄的頭，「吃飽了嗎？」
趙恩琪開了房門，還沒化妝的臉，眉毛淡得幾乎沒有，說不上美，
但那睡眼竟有些嫵媚，「妳吃飽了嗎？」
「還沒，正要去煮。」
「那我也要。」趙恩琪懶懶地坐上沙發，一手撈起自己的女兒，往自己腿上放。
忽冷忽熱的天，兒童比電毯有效。
趙尹瑄無奈的表情，跟路斯寧有點像。
一樣是淺淺地揚起嘴唇，眉毛微挑八字。
煮好簡單的菜，三人一同上餐桌。
吃食是靜默的，直到所有人停下筷子， 路斯寧忽然感覺胸口一點壓力。
「我朋友約我跟她一起住，這幾天就搬去。」
趙恩琪愣了一下，「哪時交男朋友了？」
路斯寧搖頭，「也不是...，應該說是，女朋友。」
趙恩琪表情有些僵，想低頭夾點什麼吃，但碗裡盤裡全空了。
趙尹瑄皺眉，也不說話。
「我房子可以借妳住，但每個月給我一點房租。」
趙恩琪點點頭， 好像有些頭痛地揉著太陽穴。
自從趙恩琪跟前夫結婚，確實很久沒跟路斯寧聊。
應該熟悉，卻在這一刻發現是很陌生的。
離家前，趙尹瑄抱了她的腿一下，咬著下唇不跟她說話。
她彎下腰，親了趙尹瑄額頭。 「再見。」
趙恩琪朝她點頭，帶上門。
4.
同居後，黎總裁還是總裁，路特助依舊是特助。
她們只是對地球好一點，一台車進，一台車出。
路過那熟悉的公園，路斯寧嘆一口氣，這公園好久沒去了，
她腐敗地貪懶貪快，已被黎智家的健身器材俘獲。
黎智低頭啄了路斯寧側臉一口，無比滿足。
時不時，黎智還是會頭痛。
路斯寧就在她身邊，見她臉色慘白時，便自發地揉著她的頭。
她從來放不下家裡該她繼承的財富，腦裡心裡過載，委屈人也委屈自己。
幸好她喜歡的人願意等。
喜歡她的人，即時不再喜歡，也辦法再計較。
黎智躺在路斯寧大腿上，閉上眼，「妳幫我揉一下好不好？」
平靜如置身竹林，風刮過竹葉颯颯響。
沾著精油的手，輕輕推著她頭上各穴道。
睏意漸漸漫上，黎智含糊地說，「妳移開來，壓著腿會麻。」
路斯寧摩挲大腿上越發尖瘦的臉，「妳啊...多睡一點。」她看不見自己眼神多情。
春風拂過公園的草坪，趙尹瑄玩得膝蓋灰青污泥沾，臉也髒了。
時間久了，她記憶裡的家，就是愛睡覺的趙恩琪，偶爾見到的小姨。
嗅覺記憶還有小姨的煎蛋。她還是喜歡小姨的煎蛋，
只是小姨旁的阿姨人很差，時常找藉口叫走小姨，
隨便拿些又苦又難吃的巧克力打發她。
小女孩不屑的巧克力，在深夜時分讓趙恩琪眼神複雜。
配著酒，一點點咬，後韻翻疊，舌尖嘗出甜味。
也許這些年，在她帶著趙尹瑄進駐前，在所有她不知道的時候，
路斯寧就是這樣的活法，所以從她進來以後，
公寓裡的冰箱就隨意擺著這一牌的巧克力，她現在才吃出來。
她們好像永遠都活在不同時區，擁有不同流速。
趙恩琪又把巧克力包裝紙堆在客廳的茶几上。
趙尹瑄無形間承繼了她記憶模糊裡的角色，開始學會收拾茶几。
再長高一些，搆得著流理台後，她或許會學會煎煮，
吃著逐漸熟悉的口味，複製她可能記不確切的生活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