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昕璇的口氣陌生，真像十足的長官對下屬口吻——
實際上，她接任組長的這三週來，的確是做得相當好。
在她的引導下，本組的實驗數據精準度及信服力都大幅提升，
不只我有被女魔頭指點過的數據，其他人自主作的試驗數據，
看起來都比我領導時的質感高上許多。
我一方面真心為她高興（雖內心總有一股落敗的挫折酸楚），
但另一方面，她的語氣變得與先前截然不同地陌生，至今令我無法坦然適應——
雖然總下意識地逃避那種陌生如刀刃般地冷酷，
但她對我的陌生冷漠，就像是那扇被她習慣性閉上的組長辦公室門，
如此真實強力地矗立在我眼前。
我怎樣都沒有勇氣去主動掩開它，更無從得知她的冷漠，
是因著她終於爬上我的頭，還是只是因為前陣子她與我那關於女魔頭的衝突對話。
「Ms. 陳沒有看。」我撇撇嘴。
一方面因為說謊而心虛，一方面因為她刻意的套話而不耐。
不過，我說的也是事實，女魔頭今天確實並沒有看實驗紀錄。
「她找我，我一時不小心，就把紀錄簿順便一起帶著了。」我漸漸理直氣壯。
「嗯。」她不置可否，「那，本子給我吧。」
我順從地交了出去，她接到後馬上開始翻看。
見著她長長的睫毛一掃一掃的，我不知覺中思緒飛到了遠方——算遠嗎？
認真算起來，其實我同她認識到現在，也才過了四個月。
從一開始的點頭之交、爾虞我詐的敵我難分、到莫名愛戀、到下屬、再到長官；
我忽然有種強烈的直覺，感覺我們之間的定位，似乎可以永遠變動下去……
「這邊。」她忽然出聲，指著實驗紀錄本上的某個地方。
「嗯？」我思緒朦朧。
「beta-連環蛋白、聚維酮碘跟左旋麩醯胺酸的比較數據，」
她讓我看貼著折線圖的位置，
「這些劑量、及實驗時間是怎麼推敲出來的？」
「這個嘛，主要是以左旋麩醯胺酸市售產品為基準。
開發這個產品的AMAX公司因為專利期限已過，
所以我們可以在專利網站上找到左旋麩醯胺酸當初的實驗數據，
我跟啟艾就是以此為基準，設計出這個比較數據的試驗。」
「嗯，不錯。」
她點點頭，應該算是滿意——或許該說， 她本來就應該感到滿意。
因為，這個重點試驗數據，女魔頭早已看過、實驗也早已依據她的要求做過改善了。
只是，女魔頭親自指導試驗的這件事，我並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雖然女魔頭並沒有特別叮嚀不能讓別人知道、
每天也不避諱接送我上下班、也每天要我去她辦公室報到，
但由期中報告會議時，王國平揭露了女魔頭載我回家的事情後，
那引發軒然大波及如浪潮般的竊竊私語與偷瞄眼神，至今都還讓我印象深刻。
為了不對她跟我造成困擾，我便自作主張地隱瞞了與她密切互動的一切——
即使我相信許多人早已看在眼裡，
但很多事情，其實只要謹守「不說破」的原則，都還是會有轉圜的餘地與空間。
「那，這個實驗目前還在進行中嗎？」她又追問。
而我當然也知道她這麼問的目的是什麼。
這是她跟我當長官時，截然不同的地方；
而這或許也是她接任組長至今以來，本組實驗數據蒸蒸日上的關係——
她習慣用問句來刺激下屬思考，即使她的心中早已有標準答案，
她還是會半逼迫式地要下屬認真思考過，再給出他們心中的最佳解答，
進而對他們提出的解答做出修正與建議；
而我呢，則是直接將標準答案說出來，讓下屬可以輕鬆地、不多加思索地照本宣科。
我這樣做的優點是可以減少許多問答時間，但缺點卻顯而易見：
久而久之，下屬習慣性地遇到問題就來問我，因而失去了自主思考、腦力激盪的能力；
更甚至，因為我的標準答案易於獲得，他們便不會珍惜這標準答案，
做實驗的態度便有相當大的落差，更甭想如此態度下產出的實驗數據，
可以有多精準、多具有信服力。
「是的，試驗目前還在進行中。
預計會進行五重複，確認試驗數據的誤差值小於百分之五後，
才會進行下一步的動作——商品劑型檢測。」
「很好。」她點點頭，把實驗紀錄本闔上。
接著便沒再多說一句，逕自轉身走進了組長辦公室，再將那扇厚重深咖啡大門給闔上了。
就這樣，我重回組員位置的日子，便如此順然地繼續過了三週。
我早已習慣周昕璇對我的陌生，嚴格來說，我甚至可以感覺到，
她刻意地讓我們的關係褪到只剩下長官及下屬的關係——而這讓我感到憤怒——
當我是她的長官時，我可沒這麼殘酷地對待她。
雖然彼時的我們還沒有因為女魔頭而不開心，
但要是今天我與她的位置對調，我也絕對不會這樣對待她——那太傷人、太高傲了。
我做不出來。
獅子做不出來，天蠍卻做出來了；
有時我真懷疑天蠍的敢愛敢恨程度究竟可以到達多高的頂點。
而我跟女魔頭似乎搭上了時間倒轉列車。
我們又回到了過去那段，彼此王不見王、深像仇人的怪異日子——
她不再接送我上下班（被她告知不能接送我的隔天下班，
我還抱持著期待到她的83號停車格，卻收到警衛告知她早已開車下班的訊息），
也不再每天早上要我到她辦公室報到，
更幾乎不再有接到8155來電的機會（平心來說這才正常，
身為主任的她應該要找的是組長周昕璇，而不是小如蝦米的組員我）——
而我竟就這樣順巧地接受了這個安排。
像她乖巧不敢違抗的小孩般地，即使內心滿腹疑惑、
與莫名感覺被傷害的難過，依然接受了她這些猶如人格分裂般的轉變。
或許是因為那兩句如今像箴言般刻劃在我心頭的那兩句話吧？
「怎麼？親嘴有怎樣嗎？」
「天啊，妳不會因為一個吻就愛上我吧？這樣我會很困擾。」
這兩句話或許早已預告如今的所有一切，不僅為她脫身，
也讓我不得不接受她的人格分裂。
誰叫我如此愛往虎山行呢？
她可沒法，我也沒法責怪任何人。
這天，我一如往常地在開完業務檢討會議後（沒錯，整場會議女魔頭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視我如空氣），自個兒步回辦公室。
當我彎過一個轉角，竟看到剛剛也同在開會的王國平，就站在醫療器材組辦公室門外。
說到王國平，自從我被降職為組員後，他就好似達到目的般地，不再找我麻煩。
但即便如此，他當初在期中報告會議上對我的強攻猛攻，我可是永遠都不會忘；
因此，我在他身上所貼關於「惡人」的標籤，沒意外的話，我希望可以貼在他身上一輩子都不會掉。
一見我現身，他馬上笑起邪惡笑容——不會吧？他是來找我的嗎？
呸，怎麼可能？
我現在一介小咖，找我能幹嘛？
我把他當空氣，正準備要擦身而過，卻被他那隻充滿手毛的雄性手給擋住去路。
「等等。」他的笑容從沒間斷。
「幹嘛？」我皺眉。
「鍾組長……不，鍾蘋果才是。請問妳有空嗎？」
許久沒接觸，他講話還是一樣討人厭。
但是，這種人其實才讓我安心——比起周昕璇、女魔頭的深藏不露，這種擺明著討厭我、甚至要攻擊我的人種，反而可以提醒著我，讓我做好防禦、以免掉以輕心。
「第一我在上班、第二我還要做實驗、第三我沒空，抱歉。」
語畢，我就準備閃人。
「聽說妳跟Ms. 陳喇上、又被甩？」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停下腳步，腦筋頓時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