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讓我為妳寫一篇小說 - 09

作者: justmywave (小浪)   2019-01-26 22:19:57
【讓我為妳寫一篇小說】
09
  她不知道這是住在這裡的第幾天。
  醒來的時候,她被床沿冒出的一顆頭顱嚇到,待視線聚焦後,才看清楚那是隔壁床的
病友,伏在床邊問她:妳是不是昨夜在我的蘋果裡下毒?
  她趕忙說了句沒有,定了定神,便起床洗漱。另一床的妹妹剛起,拉著她的袖口一起
去公用浴廁,她一面整理自己,一面幫著妹妹打理一頭四處打結的長髮,慢而溫柔地將每
處糾結梳理開來,像是梳開妹妹不過八年,卻混亂得不知所以的人生。大抵是妹妹的生命
,走到這裡甚且不到十年,因而,無論是多麼細瑣微小的物事,都能謹記在心;然而她,
她是一身輕的,沒有歷史的人。該遺忘的她都忘了,她甚至並不真的清楚,自己究竟都遺
忘了些什麼。
  她們回到病房,傳送人員已經送來早餐,營養師調配過的食物,澱粉蔬菜蛋白質比例
均衡。她坐了下來,沒有進食的慾望,只是小口小口嚙咬著盤中的食物,有些勉為其難。
待病人們陸續用完餐,醫生便開始巡房,一個接著一個詢問心情,病況,以及自殺意念的
或有或無。她看著加了鐵欄杆的潔淨的窗,有陽光慢慢從戶外曬進來,窗台上與空氣裡的
塵埃,一顆顆都映著暖陽,靜靜地獨活,彼此沒有糾扯,沒有牽連,那樣安好而靜謐。
  這一刻,她覺得好靜。
  醫生走到她面前,臉上有著溫煦微笑。
  心情如何?醫生問。
  她禮貌地點了個頭,答:還好。
  最近有聽到什麼或看到什麼嗎?
  她專注地看著醫生,想了一會,搖搖頭。
  沒有,她說:沒有,我覺得好靜。
  這樣不長不短的人生裡,第一次,覺得好靜。
  醫生思忖了一會,低頭做了些筆記。
  那,有想起任何事情嗎?或是在看到某些東西的時候,產生任何感覺?
  她頓了頓,輕輕點頭,隨後捲起袖口,露出手腕上一條又一條的疤痕。
  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她說:看到這些的時候,感覺有很重要的事情,或人。
  但我想不起來。
  醫生點了點頭。沒關係,他這樣告訴她:沒關係,慢慢來。
  她不置可否,看著醫生保持溫文儒雅的笑容,走向下一張病床。
  
  下午的時光,她和其他病友一起參加繪畫課,老師分發給他們一人一盒色鉛筆,以及
一張空白的圖畫紙。坐在他們中間,僅是陪伴而不干擾,不指導,待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
過去後,老師方起身觀察他們所繪的內容,向他們提問,討論,釐清某些事情,或者不。
  要畫什麼呢?她凝望桌上一片空白的紙張,像是她的記憶,像是她被淘洗過了的生命
,由於受到過度的清潔,以至於,所有人事物都並不留有存在的痕跡,氣味,聲音,僅只
,剩下空。一無所有,歸零。她懷疑是否連她自己,她都不能夠把握,她懷疑,她其實並
不是她自己的,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她的,她不過是一個浮游於世的,短暫寄生的靈魂,
她甚至懷疑,若夢浮生過後,連靈魂也是不存的。
  她茫然地揀選一個顏色,僅用單一色彩便開始描繪;手有它自己的意識,她無意介入
也無從介入,她讓它畫,讓它訴說,讓它勾勒出那些她早已遺忘而它仍記得的,那些也許
至今仍然重要,對她而言卻恍若隔世的。她安靜地,像是別過臉一樣地忽視並放任,直到
老師走來她的身邊,停下腳步,開口喚回她自身體逸離的知覺,讓她重新在場,她才終於
看見,那張空白的紙上,浮現了一張女人的臉。
  老師稍稍俯低身子,檢視那幅畫。
  這是誰呢?老師輕柔地問。
  她專心地凝視那張臉,剛毅的輪廓,細長而有神的眼睛,高傲的鼻樑,嚴厲緊抿的唇
。她知道,這副臉孔的主人強悍而自信,習慣並自滿於被崇拜,被惦記,被愛,彷彿愛是
一種俯拾皆是的物質,這裡捨掉了,還有另一處可以獲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她知道
,既然這個女人身受萬千寵愛,便不會浪費一絲一毫的情意,不會故作清高地,只取一瓢
飲。
  她知道,可令她意外的是,對於這個人,她居然知道,還知道得這樣多。她推想,自
己原來應該是認識這個人的,然而,至少,此時此刻,她根本認不出這個人是誰。
  她聽見老師在耳邊輕喚她的名字。她抬頭盯著老師的面龐,搖搖頭:不知道,我不認
識她。
  那個女人卻在晚間的會客時間出現了。
  女人走進病房時,她正在閱讀小說,四目相接的時候,並沒有太多隨之而來的情緒,
她僅是放下手邊的書,沉默地等待女人走到床邊,拉開椅子,坐下來的同時放下手裡的物
品。女人從中拿出幾本書,以略帶善意的眼神交給她。
  她伸手接過,說了聲謝謝。低頭仔細檢閱,腦海中卻登時閃現倏忽即逝的畫面,她一
點都沒來得及捕捉,只在剎那間感受到,深刻的痛楚。
  她索性闔上那些書,置放在一旁,迎上女人的目光。女人的面容正如她在畫裡所呈現
的那般,線條剛硬尖銳,五官鮮明立體,容光煥發的模樣彷彿無言宣示,這樣一個女人,
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然而此刻,這個女人卻坐在她面前,為她帶來幾本書籍,似乎能夠暗
示她的過往,她的歷史。可她知道,這樣隱微的提示,一點都不像這個女人飛揚跋扈的作
風。
  很晚才來看妳,不是因為不在乎妳或什麼的。女人緩慢地解釋:主要是因為想避開妳
爸媽。
  她與女人對望的眼神透明而澄澈,她不知道女人在說些什麼,也不打算讓女人知曉,
自己並不理解那些字句的脈絡。對她而言,那些字眼不過是晨起光線中漂浮的塵埃,一顆
一顆,彼此無關。
  女人繼續接著說:妳相信我,我最愛的人一直是妳。其他人都算不上什麼。
  她耐心地聆聽對方的告解,像是看著一齣與自己無涉的戲劇,從未過於入戲,只有體
貼地露出意會的神態,或適時點頭回應。
  女人不知何時說到了激動處,緊緊地握住她擺在腿上的手,像是乞求,而不像是女人
經常脫口而出的命令句。不要忘記我,女人幾乎泫然欲泣:我知道妳還會住在這裡一陣子
,但,不要忘記我。
  她稍稍偏著頭,讓嘴角輕輕向上牽出友善的角度。這個女人誤會得深了,但她並無糾
正的意圖,她心裡清楚,自己無須努力地記住這個女人,只要,想起來就可以了。
  妳還愛我嗎?女人渴求般地問。
  她回以一個陰晴莫測的表情。女人不會知道,她已經,記不得那些在大庭廣眾之下,
女人哭著下跪求她原諒的畫面,無論那是女人第幾次出軌,第幾次和別人親吻上床,被她
發現;她不會記得,她如何坐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連鎖咖啡店,枯等了女人一整夜,只為
了得到一個解釋;她不會記得,女人如何向她坦承,自己和鄰家女孩接了吻,並為此動了
分手的念頭;她不會記得,那一個夜晚,她在女人的懷抱中,親眼看著女人透過訊息的傳
遞,毫不掩飾地和別人打得火熱;她不會記得,那一個回到住處的清晨,她在不遠處的路
口,看見女人攜著一同過夜的曖昧對象,一同離開她們的家;她當然,也不會記得,女人
當時那麼坦率地相告,和她在一起,只是為了報復那一個,正在追求她的對象。
  該遺忘的,她都已經遺忘了。
  會客時間結束。女人眷戀不捨地牽著她的手,說,下次會再來見她。她微笑點頭,在
女人鬆手之後,感覺手腕上的傷疤,泛起脹痛。病房中的明亮光線,讓女人在臨走之際,
未曾留下她以為的,那道既深且長的暗影。她不再記起,那道陰影,是她們年輕時,被雙
方家長拆散之際,趁夜離家出走,在公園裡留下的影子。她也不再記起,當時,父母為了
讓她們徹底分開,決定舉家搬遷,她在手腕上割下的,那一口又一口的血痕。
  她端坐在床上,重拾原先正在閱讀的小說,翻開之後又想起,女人的央求。她知道,
即使她不明白自己為何知道,這樣一個女人,早已慣於,被崇拜,被記得,被愛。
  可是現在的她,已經無法再記得女人的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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