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就像蝴蝶飛不過蒼海，沒有誰忍心責怪。」
從機場駛入市區的客運，車廂裡沒什麼人，
孤零零地迴盪一首歌，纏綿的腔調貫穿黎亦安胸口，留下一個窟窿。
在如墨的夜色，她沉沉浮浮地飄回台灣，一如紙屑被汙油染過的海浪拍打下回岸。
她無論啟程還是返程，都有李文欣的緣故，可是她沒有辦法責怪李文欣任何事。
10.
夏季，研究所畢業時節。
在這異國的校園，二手物拍賣、清空租屋活動緊鑼密鼓，
傢俱棄置在街區等人撿，浮躁氣氛侵襲所有人。
李文欣把挑染長捲髮梳成高馬尾，髮絲迎風飄揚。
夏天乾燥，也不熱，李文欣站在車前，等待買家取車；紅色的車子開了兩年，車況如新。
黎亦安站在她身邊，雙眼無神地望著蔚藍天空。
她有好多捨不得，這樣戀物癖的心情，把自己的回憶強加在物質上。
一台車，載著李文欣跟她馳騁荒山野嶺，駛過如畫整潔的小鎮。
夕陽西沉時，李文欣把車停靠路邊，把副駕駛座上的自己拉進懷裡，聲音又軟又低，
「妳在我身邊，我還是想妳。」嘴裡有野餐時，黎亦安手工三明治的氣味。
如果可以，黎亦安想當這台車的接手人，然而一直以來，
她沒有多少錢足以支應額外花銷。
這兩年跟李文欣一起，明裡暗裡是李文欣在貼補自己。
事到如今，李文欣的金源斷了。
她現在只能慶幸李文欣在金源未斷前，已在另外的城市找到工作。
至少活得下去，可以在同一個時區內陪伴彼此。
黎亦安覺得自己不能再貪求。
車子的買家來了，迅速檢查過，覺得滿意，用手機轉好帳，就把車開走了。
黎亦安癡望那台揚長而去的車，李文欣跟著那目光，心中歉疚，把黎亦安抱在懷裡，
「不要想太多，很快我們會有第二輛車子。而且，是我自己賺的喔。」
「嗯...我會努力，趕快畢業，去找妳。」
「我覺得妳要考慮一下回國的事情。
按照公費的條款，妳畢業必須回去服務三年，如果違約，勢必要還錢。
妳在這裡強撐，存錢速度不會比回國快多少。我算一下，妳是回國比較划算。」
「那妳呢？」
李文欣彎起眉眼，笑容帶著自信，「我等到時候調回亞洲區，一定有機會。別擔心。」
抬頭望著李文欣，黎亦安吻了她臉頰，「對不起。」
「妳沒有做錯什麼。人生總是這樣子，要付出代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這句話，讓黎亦安心暖，覺得滿足。她是李文欣想要的，而李文欣也是她最想要的。
「妳等我，我明年會去妳的城市。」
李文欣揉亂黎亦安的長髮，「妳只要健康、平安，妳在多遠的地方，
都是在陪我。不要想太多，也不要擔心。我們會很好的。」
「嗯。」黎亦安又抱緊李文欣。
「我後天的飛機飛走，不用來送我。」
「我跟Andrea換了上台時間。我要送妳。」
「哈。」李文欣親了黎亦安額頭，
「妳真的好可愛。好了，妳該回去念書了。我去處理一下東西，晚餐見。」
「嗯。」黎亦安眼神纏綿地望著李文欣，她知道該唸書準備期末考，可是她好捨不得。
「乖。」李文欣輕啄她的唇，「好啦，真的走了。」
「Bye。」
11.
飛機起飛，載著李文欣往工作所在地的城市。
李文欣塞在靠窗位上，身旁一個白人男子肥肉溢出座位，
胖手顛顛地戳著自己手中的iPad。
廉價航空，比不上她坐慣了的航空公司。普通艙位，更遠不能跟她所習慣的商務艙相比。
其實她不想黎亦安來送自己，那雙熾熱、關切又焦慮的眸子，
總讓她心酸心軟，心裡急著想保護眼前人。
實際上，力有未逮，只剩空口白話的：不要想太多、別擔心。
尤其，這些話，很多時候是自己說給自己聽的。
斷絕金源的日子，對她這種從小買東西不看價錢的人，衝擊非常，心裡很悶很焦慮。
可面對黎亦安時，她還是習慣自己鎮定的模樣。
她說了無數次沒關係、不要擔心、會好的。
有些話，越是不安，越是愛講。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不夠了解自己的父母。
研究所畢業典禮，李文欣的父母突襲性出席。
她來不及收拾租屋內的痕跡，父母便踏進去，把所有該看不該看的，收盡眼底。
對李家父母而言，獨生女搞同性戀，除了丟臉外，
在傳宗接代接續李氏家族企業的角度上，也是完全無法接受的事。
李文欣跟家人怎麼談的，黎亦安並不清楚。
那時李文欣硬是託幾個系上朋友把黎亦安帶去附近的城市「郊遊」；
別人郊遊，黎亦安失魂落魄地跟著人走，一直想著李文欣怎麼辦。
黎亦安不在場，讓李文欣鎮定許多，她驕傲得不屑說謊，不想假裝跟黎亦安分手。
「妳自己在外面生活看看，不是妳想怎麼樣就可以怎麼樣。
妳就是被保護得太好，不懂現實。妳早晚知道我說的是對的。」
李父按著太陽穴，冷著一張臉。
李文欣告訴自己，會活下去。
到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她忙租屋等瑣事，
發現自己的預算只夠租跟過去居所廁所差不多大的小房間。
地下間，帶著霉味，難辨日夜。廁所在一樓，跟其他租客共用。
李文欣想著，這不算什麼，迅速置辦簡單家具。
在這忙碌的節點，她錯過黎亦安的來電。
看到未接來電，她有些疲倦，簡單回了訊息：「怎麼了？」
黎亦安心想，李文欣應該很忙，「沒什麼。想妳了。」
「嗯，我也想妳。」
李文欣正式工作，起早貪黑，身邊的同事家庭狀況跟她差不多，
卻只有她是斷了金援的空殼子，消費跟不上，多場交際只能推掉，隔閡漸起。
又因為她的長相，組裡的女同事明裡暗裡在排擠自己，工作量較一般新人瑣碎量大，
常待在辦公室熬上大半夜。
面對做不完的事，白日冷嘲熱諷，李文欣疲倦得想放聲大哭。
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在學校裡順風順水到哪裡都有朋友，全是靠錢堆出來的。
當她沒錢，沒能好好妝點自己，沒能跟上社交步調，連常人都不如。
深夜裡，透過玻璃窗望著自己的倒影，電話響了，她不想接。
她怕接起黎亦安的電話，自己會哭出來；可是她不想讓黎亦安多想。
人在遠方不在身邊，聽見她哭，黎亦安會多傷心？
「嘿，妳怎麼還在？」手機響聲結束，李文欣的中主管John走進辦公室。
李文欣一臉倦容，帶笑的眉眼都有些下垂，黑眼圈蒼蒼，她勉強撐出有朝氣的表情，
「還有些事情沒做完，再趕一下就好了。」
John是個高挑的華裔男子，將近四十歲，保養得宜，
白襯衫貼得鍛鍊有形的胸膛，彎曲的鳳眼讓人看上去既神秘又親切。
John走到李文欣桌前，鏟起一疊文件，擺在隔壁同事桌上。
「好了，妳可以回家了。」
「可是Lillian說明天要。」
「那就讓Lillian自己做。這不是妳的工作，我當初招人，不是要做這個。」
大半夜裡，John笑起來像杯熱拿鐵，溫潤又提神。
「妳怎麼回去？」
「叫uber。」
「我送妳。」
李文欣有感激也有抗拒，來自男上司的關懷讓她心生戒備。
John察覺自己失當，「要不然，我等妳上車，妳到家發訊息給我？」
這一樣越界，她不記得什麼時候跟John這麼接近。
John忽然不像個成熟男子，反而像在學校裡喜歡她的那些男孩一樣急躁、緊張，
食指拇指蹭著，彷彿手足無措。把John想成過往遇到的追求者，
李文欣放鬆很多，變得游刃有餘，她禮貌微笑，「謝謝。」
John就看她上車，而她到家也傳訊息給John。
一個人在城市飄盪，她透支體力，回到泛著霉味的爛房子裡頭，
接起黎亦安的電話，柔軟清脆的聲音流過，她的腦袋卻像無人踏跡的滑雪場，
平滑、空白，讓所有事物很快滑過。
她刻不出記憶，一切空白。她的腦袋動不了，很累，
用慵懶欲眠的聲音答著，「嗯... 我愛妳。」
失去意識前，她想，疲累也好。至少身體的欲望，抵不上對睡眠的渴求。
三個月下來，Lillian似乎收斂一些，李文欣工作量少了一些。
長期熬夜操勞下，李文欣每日都極端疲憊。
這天，李文欣一樣拖著酸到沒感覺的身軀，踩點進辦公室。
Lillian竟早到了，平素虛假的笑都省下，一疊文件往她臉上砸，
「妳這種建議寫得出來，知道客戶投多少虧了多少了嗎？」
同事們側目望向這兩人，李文欣雙頰發燙。
她心高氣傲，從小到大一帆風順，沒經過這等直白侮辱。
她雙眼通紅，還是強撐著笑臉，「我不理解，可以請妳解釋一下情況嗎？」
「這建議是妳出的？」
李文欣彎腰撿起文件，迅速翻看，點頭又搖頭，
「開頭是我寫的，可是結論不對。我不是這個結論。」
「不是妳又是誰？」
旁邊的同事低頭，尤其是小組的副組長。
李文欣心頭憋一口血，這是要她認還不認？
Lillian冷睨了一圈同事，「這建議妳掛名，妳自己交代。別想讓我認。」
Lillian摔下報告，去茶水間泡咖啡。
李文欣轉頭看了副組長，笑不出來，「我當初提交的檔案不是這份。」
「就是這份的啊...」副組長一臉嚴肅，顯然是色厲內荏，
「電話給妳。年輕人，做錯事注意姿態啊。」
「不是我。要不要開我寄件備份的檔案來看？」
副組長站起身，劈頭嚷嚷，「妳以為背後有人就能冤枉我，告訴妳，
妳這種菜鳥炒掉一打了我還是坐在這裡。」
「吵夠了？」Lillian端咖啡，一臉嫌惡地瞪著副組長跟李文欣。
「李文欣，妳去打電話。」
這場鬧劇，聲音夠大，John待在辦公室裡，不曾探頭。
李文欣往John的辦公室瞥了一眼，在心底怪自己，幼稚不幼稚？
以為這是學校裡，喜歡的人會競相上來幫自己的忙？
出來混了，自己的坑自己埋，別人的屎，也得自己收拾。
這天特別累，感覺特別糟。因為客戶雷霆之怒耽擱其他事，李文欣在辦公室待得更晚。
John也忙到十分晚。下屬出包，他這頂頭上司也跟著鞠躬哈腰，
日常業務就耽擱了。
李文欣還在外頭。他想，年輕人怕是第一次受氣，可凡事都有第一次，久了就習慣。
事情打理得差不多時，李文欣覺得茫然。
在這裡如陀螺轉，把自己的膝蓋都打折了，卻只賺這一點點的錢。
想起父親說的話，在外頭確實不是想要怎麼樣就怎麼樣。
學歷光環長相外貌，全奈何不了同事要一起坑自己。
就不知道頂頭上司是否知情，是否影響到她的績效評等。
這麼一想，李文欣深吸一口氣，去敲John的門。
John抬頭，看起來也累，「還沒走？」
「想請問你有沒有一些時間，我想澄清一些事。」
John擺手，「不必要。業績做出來就好。」
李文欣覺得自己身體發僵，她乾脆越級報告了，繼續說，
「我的業績，怎麼才能掛在我的名下？」
這時John停頓了幾秒，「其實妳可以多參加同事間的聚會，多認識一點人。」
這點微薄的薪資，她能參加個什麼？
李文欣覺得很無力，笑著說謝謝，關上John的門。
一點錢可以逼死她，她就是為了下個月底回大學城看黎亦安，
存了一些，可一旦去那些聚會，也不用去看黎亦安了。
這時John又走出來，「這週五晚上Ashley慶生，妳來不來？」
李文欣吞下自己的心緒，因倦怠而雙眼帶些迷濛，不太有精神地答話，「好啊。」
頹喪地回到公寓，傳訊給黎亦安，下個月的約，她要改期。
這是為了長期目標，延遲享樂的決策。
她鼓勵自己，打好關係，業績好一些，存錢容易一點，
以後可以不費力地回去看黎亦安。
乾坐原處，不會有更多錢，持續窮困匱乏，什麼地方都到不了。
無法見面，回不去從前跟黎亦安遊山玩水的快樂。
她沒有物質支撐，也不會是黎亦安面前那個自信沉著的自己。
對黎亦安，她難以啟齒承認自己只是個被同事惡整客戶痛罵的廢柴。
到了Ashley慶生會當日，李文欣淘出幾件還沒賣掉的Party裙裝，
收拾成過去Party Queen的模樣，像是把所有自我懷疑拋在腦後地瘋唱瘋跳，
猶如從前不曾為錢發愁的日子。
John在人群裡，專注望著李文欣舞姿曼妙，在心底讚嘆，這女人勾魂。
John是個喪妻的男人，妻子在前年癌症過世。
此後，John就是工作、工作後的交際應酬、家，三點一線生活。
他生活唯一的改變來自李文欣。
面試時見到這女孩子，心裡就喜歡，
像是在森林信步漫遊，遇上色彩斑斕的蝴蝶穿梭，
在某一個拐彎化身為帶著翅膀的精靈，回眸一燦，讓他心癢乾渴。
看多了李文欣認真工作的模樣後，喜歡的情緒持續發酵。
John不擅長追人，他心裡有些焦急，一直注意李文欣動態。
李文欣喝得稍微多一些，酒精上臉時，他才走過去，
隔開一旁不知是好意還不懷好意的客戶。
李文欣微醺，心想，「來了。」
追求者與被追求者間，在權力上不平等，施力得當，
恰足以逆轉上司與下屬間階級的不對等。她自厭又心存僥倖地想，
只是曖昧而已，就讓這點蝴蝶的小翅膀，搧出她事業的風生水起吧。
因為John，情況好轉。閒言閒語不止，李文欣就當沒聽到。
她終能早些下班，每個月的績效評等對她也公平一點。
接起黎亦安的電話，李文欣只提好的一面，帶幾句John這人在生活的軌跡與幫助。
她小心探查黎亦安的反應，幸好黎亦安沒有多想，還似從前，
在電話上跟她絮叨生活大小事。
有時兩人對話到一半，她會忽然陷入昏睡。
醒來時，不知道黎亦安會不會難受，忐忑地寫條訊息道歉。睡著與道歉，成為新的習慣。
工作得到改善，她對於John的約，不能一律拒絕。
John也聰明，以集體的方式邀約。
李文欣認命，該燒錢搞關係的場子，她忍痛去。
在舞池裡跳，在台上瘋唱搏得喝采，這狀態像是回到第一年在異國求學的時候，
在冰冷酷寒的天氣中，游入舞池擦著其他人的身體取暖，
皮膚有溫度軀體的中心一樣失溫曠冷。
溫暖源十分遙遠，她只有一個人，一個人在誰也不認識自己的地方飄盪。
更讓她沈重的是，這已不是單純殺時間的聚會，附加多重目的，
必須忍受更多事。
她換了幾個舞伴，喝幾杯酒，越覺得疲軟寂寞，想要一個依靠。
頭暈腦脹地離開舞池，踉蹌走到廁所，掏出手機要打給黎亦安，
想聽見讓心暖起的聲音。後方尾隨一個人，在她低頭時突襲，
將她拖往廁所裡間。
電話尚未撥通，手機摔落地面，玻璃破碎聲迴盪，
李文欣覺得酒精的灼熱褪下，縮在胃底成了胃絞痛的冰冷。
她死命反抗，可是力氣無法匹敵。
John在舞池裡，一直沒見李文欣回來，浮現不好的預感。
走去廁所時，聽到李文欣掙扎哭叫聲，他心臟緊縮，一腳踹開門，
把那個男的往後拖甩開來，而李文欣的寬領連身裙已被撕開，
半邊身體裸露，雙手環抱自己瑟瑟發抖。
John根本顧不上那犯罪者跑哪去，把自己的外套罩在李文欣身上，
抱著她，輕聲安慰「沒事、沒事。」
張望四周，確認沒人看到出事，摟著李文欣往後門走，兩人低調離開會場。
John開BMW，是這城市多數中高主管標配。
李文欣靠在副駕駛座上，雙手緊抓John的外套，眼淚不停掉。
她現在太弱小，根本沒有力量對抗世界，沒辦法保護自己。
在絕對的暴力下，她不如螻蟻。
John在駕駛座上，一手握方向盤一手遞衛生紙，很心疼。
李文欣很努力，很有跟人拉關係的天分，在一個應該是安全的場合，
她一個女人家，竟遇上風險落實為危險的一瞬。
恐懼感消退後，李文欣才注意到，John載她繞了同個街區不知第幾圈了。
她感覺到John的溫柔，沉默地陪伴她，等待她自己恢復。
這也意味，John或許了解她多倔強，所以不多話。
她想說謝謝，說出口的卻是，「可以送我回去嗎？我住Chestnut st.那。」
John目送她進樓才走，有溫度的視線在身後，讓李文欣安心。
身上的男性西裝外套，殘留John身上雪茄的氣味。
有一種被保護的感覺，讓她在驚恐之夜，一夜無夢。
醒時一室霉味撲鼻，她看了筆電，才想起自己手機掉了。
黎亦安或許在找她、或許著急她怎麼不接電話。
她可以想像，黎亦安問她在做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她突然不想面對。她不想提她差點出事，更害怕說出一個端倪，
透露那一瞬間在別人身上找到安全感的卑鄙。
不過，她還是逼自己開機，打開視訊，認真地道歉，就像過去無數次一樣。
週間上班日，John對她的態度一樣，沒有因為那晚的事有所改變。
李文欣因此感激，她卻是確實察覺自己在改變，越來越注意John。
她的生活也漸漸上軌道。
在工作上，她背後有John，構築自己的幫派，
依靠John站穩腳跟，以致日常生活中跟John的界線越來越模糊，
她一次次縱容自己答應John的邀約。
其實她喜歡跟John在一起。
夜晚兜風，在山丘上看一片城市的燈海，
兩人不需要語言，心裡靜靜流淌一條溫熱的溪流。
起風時，John擁抱她，她在那幾分鐘裡，有靠岸的感覺。
黎亦安在遙遠的地方，是城市嚴重光害下，夜空中黯淡閃爍的星點。
擁抱的溫度升高，在熱得想掙脫時，John吻她，她閉上眼，
想起黎亦安瞇起眼羞赧地笑，心口如針戳中的疼。
淚水溢滿眼眶，她不喜歡流淚，更怕黎亦安哭，她卻做了不可原諒的事。
12.
兩地相隔，黎亦安心裡很多不安。
李文欣忙碌同時，她正加把勁趕畢業、投履歷，
接到面試邀請便立即飛，時間跟經濟壓力都沉重。
她沒有餘裕飛去找李文欣，只能透過電話關心。
李文欣的聲音永遠很疲倦，話比在學校時少。
當她講生活上的事，講到一半，李文欣常被睡神俘虜。
相約見面，李文欣一再改期，拖到後來，她都快畢業。
她壓下心裡所有不好的預感，拚命告訴自己，
為了她們的關係，李文欣什麼都不要，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裡工作，並不輕鬆，
她要懂得體諒，不能跟李文欣鬧情緒。
在李文欣跟家裡鬧翻後，這當中所有改變，黎亦安都有感覺。
表面上一樣是神采奕奕，可是她察覺出李文欣在焦慮、害怕，而她也不知道能幫上什麼。
還在身邊時，就陪伴，不在身邊，更要從所有事情裡擠出間隙，告訴她，
「我在這裡、我愛妳。」
雖說空口白話多麼疲乏無力。
她沒辦法省下錢去貼補李文欣租好一點的地方，更別說李文欣決不會接受。
或許她能做得最好的，就是不拖後腿，壓下所有恐懼、猜疑，
斬斷任何第六感告訴她的訊息。
無限的原諒跟體諒，把自己撐得像快爆炸的氣球，她想，再忍耐一點，
就快畢業了，再努力一些，她會爭取到去李文欣所在地的工作機會。
她們會跟以前一樣。
當夏季再次來臨，李文欣已經搬出充滿霉味的租屋，在好區租了高樓層的房子。
她看到黎亦安的訊息，「畢業典禮，妳要來嗎？」
這一年她一直說自己忙。忙賺錢跟約會，忙著躲避罪惡感跟愧疚，她是在害怕。
可是，她不能容許自己缺席黎亦安的畢業典禮。
任何關於黎亦安的重要事件，她都要在場。
與此同時，John電話打進來，
「妳下下週有計畫嗎？」
「我要回母校一趟。」
「妳是說要找妳最好的朋友？」
「是啊。」
「我們一起去。」
「你又不認識她，再說吧。」
「好。」
黎亦安在畢業典禮上，引頸期盼李文欣。
開闊綠地，陽光散撒，台下的椅子坐滿家長親屬，萬頭攢動。
黎亦安等一道光，一個眼神，期待紅海中間讓出一條道，
她的李文欣，踩著台步韻律，眼神魅惑地凝視自己。
緊握手機，汗濕了螢幕，螢幕亮了一下，黎亦安看到一條訊息，
「我到了，裡面好擠，在外面等妳好嗎？」
回一個齜牙笑臉，表示自己多麼喜悅。
李文欣來了，真的太久太久沒見。
她還沒告訴李文欣，她的努力得到回報，拿到入職邀請，
就在李文欣所在的城市，等她處理掉這裡的物件，馬上就要飛到李文欣身邊。
李文欣仰頭，陽光明媚的藍天，恍如昨日，她離開校園已經一年。
離開時她很篤定，這時她無比迷惘。
有懺悔的話想告訴黎亦安，但捨不得講出來。
她最怕黎亦安哭，怕黎亦安碎掉，可是現實上她自己已經不完整。
畢業典禮的音樂傳來，黎亦安穿著碩士的袍子跟著人群魚貫而出，
當她們視線交會，黎亦安像是燃燒似亮了起來，她撥開人群撲向李文欣。
許久不見李文欣，李文欣像是歷練許多，變得像是個成熟有韻味的女人。
胸前沉甸甸，是李文欣熟悉的清香，李文欣反射性地摟緊黎亦安，
卻要咬緊牙根，繃住表情，她還是黎亦安所熟悉那個游刃有餘的人，
還是心裡只想著黎亦安的自己。
「請妳吃飯...」
「我做給妳吃好不好？」黎亦安把頭靠在李文欣肩上，撒嬌的語氣。
「方便嗎？」
「特地為妳多留幾天鍋碗瓢盆，冰箱也補了妳喜歡的菜。」
「哈，我的好太太。」李文欣握緊黎亦安的手，黎亦安反手，讓兩人十指交扣。
在這藍天白雲下，另一座城市的事情，好像不曾發生。
那裏沒有人在等她，她還在這裡，跟黎亦安一起，在中午時分聞著廚房的菜香。
餐桌前，黎亦安凝視眼前人斯文優雅地咀嚼食物。
視線向下盯著菜，睫毛細密掩住眼底的波光，反射外頭午陽燦亮。
嫩紅豐潤的嘴唇，吃得油光水亮。
黎亦安傾身向前，捧住李文欣雙頰，深吻那雙脣。
食物的味道，日思夜想愛人的味道，各種滋味交纏，
她幸福得想哭，好像等了很久，終於等到結果。
李文欣愣了一下，回應黎亦安。
黎亦安很少主動，只有在意亂情迷時，才放得開一些。
李文欣覺得心酸極了，黎亦安很想她，
她原來也這麼想念黎亦安，尤其是見到了，更強烈地需要這個人。
她放不開、也不要放掉黎亦安。
兩人分開時，雙眼都帶了波光水氣，房裡繚繞一觸即發的情慾。
黎亦安害羞地看了李文欣，「我室友回去了。我先去洗澡。」
李文欣怔怔看著，覺得黎亦安變得更美了，「嗯。」
浴室的門關上，水聲響起，李文欣心跳平緩一些，
而手機聲響起，來電顯示是John。
她一顆心往下沉，愧疚的情緒上騰。
「一切都好？」
「嗯，很好。」
「說說看？」
「現在不方便，旁邊還有人。」
「那晚上吧？」
「再聊。」
「先別掛。我愛妳。」
「嗯。」
「嗯？」
「Love you.」
掛上電話，把電話關機，好像切斷聯絡管道，李文欣就還是黎亦安所以為的那個樣子。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子的。
黎亦安圍了一條浴巾，白皙大腿因熱水而白裡透紅，
往上看，黎亦安臉龐也粉紅，像是嫩草莓一般。
黎亦安表情羞澀地望著李文欣，剛出浴室，溫度反差下，
她覺得起了雞皮疙瘩，乳尖跟著敏感發硬。
她確實想要李文欣抱她，對她更過分一些。
被佔有時，除了身體上的興奮，她還有歸屬感，讓她覺得安全，
好像她們不曾異地分開過。
李文欣起身，環抱黎亦安，略高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遞，
她覺得心疼，珍惜地吻著黎亦安的頸子，聽見漸亂的呼吸聲，
黎亦安有些急，主動吻她，帶著她後退回床鋪。
黎亦安撐起身體，向下望著李文欣潮潤的眼神。
許久不見，李文欣變得更嫵媚，像是成熟女人的韻味。
這讓黎亦安著迷而不安，想確認這還是她的人，她的李文欣。
念頭變了，溫潤的眼神變得銳利發亮，直直盯著李文欣，令李文欣心跳飛快。
「我還沒洗澡。」李文欣覺得呼吸困難。
黎亦安沒說話，埋在李文欣豐滿胸前，隔著布料舔吮，李文欣驚詫，
戰慄感從尾椎奔向頭頂，她叫出聲，黎亦安小聲說，
「噓，這裡隔音不好。好幾個晚上我都聽到隔壁的啪啪啪。」
「妳變壞了。」李文欣喘息，平時沉靜的音色帶了鼻音像是嬌嗔。
她抱住黎亦安的頭，黎亦安停下動作，仰頭面對她，
清亮的眼蒙上慾望，笑得泛起梨渦彷彿清純靦腆，
「我想妳。」掙開李文欣，她繼續往下吻著李文欣腹部，
雙手仍留戀地在豐美高聳的胸前。
在一起的時候，偶爾黎亦安會反攻，而她一直以為，
比起讓自己失聲呻吟，黎亦安更喜歡在她身下失去理智。
黎亦安去洗澡時，她以為這次也跟過去一樣。
快感漫上來，李文欣下身不著寸縷，她感覺有股呵氣的熱氣接近腿間，她夾緊腿，
「髒...不要。」黎亦安不理她，執意動作，李文欣坐起身，
一把將黎亦安壓在身下，氣喘吁吁地說，「好了。」
不等黎亦安說什麼，她深吻著黎亦安，摸向大腿內側，
往濕氣與熱氣的源頭探去，溫柔地進入黎亦安，黎亦安呻吟出聲，迷離地看著李文欣，
抱緊李文欣的後背，隨李文欣動作扭動。
身體的快感累積，屬於李文欣的安全感包圍她，
她一次又一次地說，「欣、欣，我愛妳。」
黎亦安睏倦地睡去，李文欣跟過去一樣，端了熱水仔細擦拭睡著的人。
這是她的寶貝，她不會放手。
她會在黎亦安知道前，想好跟John怎麼辦。
想起John，她覺得壓抑與難過，集結愧疚與不捨。
替黎亦安蓋好棉被，她進浴室洗漱，也帶了手機。
她還是開機了，來自John的未接來電提示跳出來，追加一通訊息：「Where R U?」
不久，電話響了，李文欣關水，心懷愧疚地接起，「嗯？」
「我找妳快找瘋了！」
「什麼事？」
「我在Ann的學院附近。」
「什麼？」
「Ann嘛... 我記得妳說過她叫Ann，應該是這個學院對不對？」
John傳來一條訊息，是黎亦安的社群頁面。
李文欣渾身發冷，急忙穿上衣服，走出門。
門關上時，黎亦安睜開眼，強烈不安撲上來，她跟著換好衣服，
隔一段距離跟著李文欣。
John就在轉角街區，身上貼著Polo衫，顯得身材高挑健壯，
把自己跟李文欣的年齡差抹得更小。
看見李文欣，他上前把李文心抱在懷裡，像是隻大熊揣著心愛的蜂蜜罐。
「嗯。」李文欣生出死在當場的恨意；
她混亂極了，John在那端城市的溫暖跟感情，拉扯她對黎亦安那股放不了手的執念。
不行，她要跟John說清楚，可是John千里迢迢飛過來給她驚喜。
一個年近四十歲男人幼稚的浪漫，該是多浪漫感人，
她有感動有愧疚卻也焦灼地要崩潰。
黎亦安知道了，會怎麼辦，萬一碎掉會怎麼辦。
「我們先去喝咖啡吧。」李文欣拉著John往前走，至少先讓John離黎亦安遠一些。
John不動，李文欣因著反作用力滾到John懷裡，
John低頭吻著李文欣。唇吻相貼的水聲傳來，李文欣愣了，
閉上眼不知是否回應，但方才跟黎亦安在一起、未被滿足的身體慾望湧上來，
她閉上眼，勾起John的脖子。
黎亦安在後頭看著，直到李文欣跟John背影消逝。
話梗在喉嚨，似乎一時間湧上千言萬語不知道哪一句先說，
又或者，萬言編織的美夢只要磕到現實一小角，就碎得屍骨無存。
她無話可說。
那個男的，看起來比她們都大，衣著低調但看質料剪裁就是貴的。
這應該是李文欣說過，很照顧她的主管John。
黎亦安走回租屋，在浴室裡刷牙，雙眼濛著霧氣，視線聚焦在鎖骨上一抹紅。
李文欣留下的印記，就在不久前。
因為李文欣，她走上不曾預想的路，走得比自己以為的遠。
這條路卻是8字形的迴圈，只是繞路繞回原點。
黎亦安把床單拆掉，在塞進垃圾箱前罷手，隨手丟在地上，
一個人坐在床墊上，她無法思考。
當天暗下來，李文欣打來，她覺得疼痛，卻是習慣在響三聲內接起，
「喂？」
「怎麼了呢？感冒了？我去China town買粥回來？」李文欣聽到淡淡的鼻音，有些擔憂。
「不要對我這麼好。習慣妳了，我該怎麼辦？」
李文欣一顆心沉到底，還是故作鎮定，「我一直都這樣，一直都在。我愛妳。」
「嗯。晚上不是很想吃。妳飛機幾點？」
「午夜。我晚點自己去機場，妳不用送我，好好休息。」
「文欣。」
「嗯？」
「我拿到offer了，就在妳的城市。可是我是不是回國，把公費的那三年撐完比較好？」
「Pay怎麼樣？」
「跟妳上次給我看的平均水準差不多。」
「那妳回去比較好。」
「好，bye bye。」黎亦安無法判斷自己的感覺是什麼，
她得到答案了，只想掛電話，李文欣覺得不妙焦慮，
「妳現在在哪裡？去找妳好不好？」
「我在家。」
「等我。」
「不必了...」可是李文欣沒等她話說完，已經掛電話。
黎亦安其實不知道怎麼面對這些，從櫃子裡抽了大垃圾袋，
把揉成一團的床單塞進去，坐在電腦前，開始打辭謝offer的信。
黎亦安想，那就回去吧，在時差日夜顛倒的距離，錯開彼此，
將國外發生的事，留在國外。
李文欣是她大學時最好的朋友，僅止於此。
李文欣到大廈的大廳外，黎亦安走出來，手裡拿著李文欣的行囊。
「怎麼下來了？」李文欣接過行囊，望向黎亦安。
黎亦安雙眼布滿血絲發脹，讓她覺得疼痛跟不安。
「我有話想跟妳說。」
「我們可以上樓再講嗎？」
下意識地想點頭，卻清醒地剎車，黎亦安低頭，「不行，我們就在這裡講。」
李文欣覺得黎亦安什麼都知道了，她手腳發冷，想說挽留的話，
可是黎亦安脆弱的表情，讓她沒辦法說任何話。她也沒資格說什麼。
「以後別再跟妳爸媽嘔氣了。一個人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
我過幾天就回台灣，以後聯絡也不是那麼方便... 」黎亦安還是哭了，
胸腔所有的肉被生生扯出掏空，肩膀顫抖著，李文欣上前緊緊抱住她，終於重獲言語，
「不要哭，沒事的。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一直都一樣的。」
黎亦安沒有掙扎，貪戀這懷抱的溫暖，即使有欺騙不再純粹，
她其實全不想管，想淹死在每字每句虛假裡頭。
可是，她知道這不是真的，她沒辦法哄騙自己信以為真，破碎的聲音說，
「好了，我們都畢業了，妳一直在陪我，可是妳有妳的路要走。」
「我們一起走。」
「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我會當真的。
黎亦安開始掙脫李文欣，李文欣不放手，在拉扯間李文欣發現黎亦安用上全力，
擔心拉扯間傷到人，便鬆手了。
黎亦安跑進門禁區，消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