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有了周昕璇的幫助，「舌面敷料開發案」馬上上了軌道。
光是一個上午的時間，周昕璇與林啟艾為了確認增生味覺細胞是否會造成危險，
設計了初步的試驗——她們將實驗分為三組，
分別為對照組（加入左旋麩醯胺酸促進味覺細胞生長）、
控制組（加入正常培養液）及空白組（加入生理食鹽水），
並且在培養十天、也就是一般味覺細胞的生命週期後，
再以CK-19免疫染色，最後依據染色結果進行細胞計數及細胞體積的測量。
——所以，為什麼過去這兩個月，我會放任周昕璇顧著跟林啟艾談戀愛呢？
雖然名義上她是金屬中心的新人、前三個月還是讓新人適應環境的過渡期，
但身為職場老鳥的她，看起來根本不需要那三個月的試用期呀！
鈴鈴鈴。
當我正想著，桌邊的電話又急鈴鈴地響了起來。
我一股不安馬上惶惶然升起。
果不其然，是8155。
「喂，您好？」即使知道是女魔頭，我依然假裝不知道來電者是誰。
「來我辦公室。」而女魔頭也依然不會自我介紹，說完這句話就把電話掛掉。
「……。」而我依然愣了兩三秒，才把電話掛上。
※※※
叩叩叩。
主任辦公室這次沒有傳來女魔頭明亮的嗓音，
只見那聲音變得很小聲，但依然清晰地透過門板震動到我耳膜，「請進。」
我推開門，只見女魔頭右手撐著額頭，正看著我昨天呈給柯科長的實驗紀錄。
「Ms. 陳？」我小聲地詢問。總覺得她今天看起來好像挺虛弱。
「你們要變更實驗方向？」女魔頭直搗黃龍，毫不囉嗦。
「是的，上午我們已經針對『促進味覺細胞增生』這個新方向，
設計了一個為期十天的試驗，等實驗結果出來，
我們就可以得知增生味覺細胞是否會造成危險。」我也趕緊進入狀況，
「會想變更方向的原因，是因為若以原本的『加速味覺細胞凋亡』，
不只難尋適當物質，在臨床上也不能保證此舉是否會加重病人舌面潰爛的情形。」
「所以『新方向』可以保證人體安全？」女魔頭的聲音虛弱，但口氣依舊咄咄逼人。
「Ms. 陳，我們後期會以動物試驗來確認安全性；
若您要確認人體使用安全，就還需要進行人體試驗，
如此的花費將會很可觀，本計畫的預算不足……」
「花費可觀就不做？那到時候出現安全疑慮怎麼辦？」她打斷我。
「Ms. 陳，容我向您解釋。」我笑笑，
「除非是開發『第三等級』醫療器材，才需要進行人體試驗，
也就是法規上所說的『臨床試驗』；
而這次的舌面敷料被歸類為『第二等級』醫療器材，
後續我們將向衛生福利部申請簡化流程，如此就不用進行臨床試驗。」
「喔？如何申請簡化？」她挑眉。
「只要由臨床前試驗——也就是動物試驗的結果中，
可以證明產品的安全性及有效性，就可以免除臨床試驗。」
「嗯，算妳有做功課。」女魔頭輕輕地說。
什麼？我一時愣住。
「所以等待結果的這十天，你們打算要做哪些試驗？」她沒有給我片刻喘息。
「我們會利用這十天培養足夠的味覺細胞，待結果出爐，就可以馬上進行下一步試驗。」
「妳對自己的試驗很有信心啊？」她笑出聲，卻不是以往帶有惡意的笑容，
「都還不知道會不會成功，就開始燒錢培養味覺細胞？」
「若結果失敗，我們仍然需要味覺細胞來尋找可以加速凋亡的物質——
所以Ms. 陳多慮了，這不會『燒錢』。」
對於女魔頭少見的和善，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內心浮起一陣欣喜。
「這樣啊。」她站起來，將那本實驗紀錄簿往前推了幾公分，「紀錄簿可以拿回去了。」
所以意思是，女魔頭也認可了這次的實驗設計嗎？
我第一次覺得她人也滿好的，看來也是可以講理的嘛！
我依言走上前，從她面前取回實驗紀錄簿。
「對了——所以，妳平常就騎機車回家，然後車子放公司？」
她說完的下一秒，卻差點跌倒。
「！」我嚇一跳，趕忙越過辦公桌，想要扶住她。
「我沒事。」而她早已穩住了自己，還用那雪白的手臂防備著我。
我卻只看到她那細得皮包骨的手臂。
天啊，這手臂怎麼這麼細？
之前遠看覺得女魔頭身材窈窕、年過四十還能保持優美體態，
如今近在眼前，我才驚覺——女魔頭不是窈窕，是瘦弱。
「請問Ms. 陳……還好嗎？」
我語出關心，完全忘了眼前這個女魔頭曾經是如何地討人厭。
「妳與其有空在那邊假惺惺，何不趕快做出績效來？」
結果她的話語馬上讓我清醒了。
「……。」我沒料到她會這樣說，前幾秒她不是很難得地釋出善意？
「出去吧，妳在這讓我煩心。」女魔頭皺起眉。
聞言，我氣得大力甩上門。
什麼啊！這個女魔頭究竟有什麼問題？居然會對人家的關心如此惡意？
回到辦公室後，周昕璇帶著壞壞的笑容，跟在我後頭進了辦公室。
啊，還是眼前這個有著調皮笑容的周昕璇最好了。
「Ms. 陳對實驗設計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她感覺滿贊同我們的實驗方向。」我閉起眼，腦海中卻是那隻又白又瘦的手臂。
「喔？好難得，我還以為她會特別刁難妳。」周昕璇嘖嘖稱奇。
「我也很意外。」我隨意應答，一邊努力把那隻手臂給擠出腦外。
「Apple，妳今晚下班有空嗎？」她忽然問。
「怎麼了？」我愣住。
下一秒馬上意會過來——問這句話，大概有八成是要約我出去吧？
若真如此，我何止有空，還閒得發慌呢！
而且，這可是周昕璇繼「黑糖案」落幕以來，
第一次要約我出去的樣子，我很難不在心底興奮。
「那妳要不要陪我去挑眼鏡呢？」
「蛤？」挑眼鏡？
「是啊，啟艾的生日也快到了，最近常常聽她抱怨眼睛很澀，
我就在想會不會是因為眼睛長時間盯著電腦，
所以我想何不買副濾藍光眼鏡當作生日禮物送她。」
「所以？」聽她這樣說，我本來期待的心情霎時化成灰。
「所以請妳陪我去挑好嗎？」周昕璇歉歉然笑起來，雙手擺在鼻前懇求，
「拜託嘛，我都是戴隱形眼鏡，根本不知道怎麼挑好看鏡框。」
「妳看我有戴眼鏡嗎？」
「沒有耶。」
「那妳怎麼會找我陪妳去？」我搖搖頭，
「我沒近視，根本沒戴過眼鏡，妳要我陪妳去挑？」
「拜託嘛，Apple，妳有沒有注意到我跟妳走在路上時，大家都是看著妳？」
「嗯。」這我自己也知道。
從小到大，我媽生給我的臉蛋讓我有時暢行無阻，有時卻也會踢到大鐵板——
像現在的女魔頭就是一塊無敵大鐵板。
「這就對了——妳比我有眼光太多太多了，所以，拜託妳，好嗎？」
周昕璇邊說，一邊雙手合十低頭，「拜託、拜託、拜託！」
「……。」周昕璇第一次對我這樣懇求，我實在是無法鐵了心說不。
於是，我與周昕璇的第二次私下約會，就這樣措手不及地成行了。
下班後，當我們走過長廊，注意力馬上被公佈欄前方聚集的人群給吸引——
這可是非比尋常，平常下班大家無不歸心似箭、沒幾分鐘整間公司就會像空城一樣，
像這樣逗留在公佈欄前的景象可真難得一見——
畢竟公告什麼的也不可能只公告幾分鐘，明天上班再來看也不遲吧？
所以，是有什麼重大事件公告嗎？
我們也湊熱鬧地圍上去。只見公佈欄貼著一張A4大小的紙張，上頭打著：
「主任辦公室公告：
近日與同仁談論公事，發現同仁太容易被長官左右、支配甚至流於盲從，
因此特以此公告：今後請各位具備基本判斷能力，
勿被牽著鼻子走、勿輕易被談判、勿盲從長官，
才不枉各位平時研發實事求是的經驗累積。 Ms. 陳」
……天啊，女魔頭是不是真瘋了？
她居然針對我那天頂撞她的言語，發出了這紙公告？
「所以Ms. 陳的意思是，以後我們可以把她的話當空氣？」
一陣沉默後，有人率先出聲了。
「是說，她現在也跟空氣沒兩樣啦！哈！整天窩在那間辦公室，像死了一樣。」
此時另一個男生也出聲了。
「喂……」他旁邊的人制止他。
「我說真的嘛！」只見那男的卻天不怕地不怕繼續說著。
人群中有人靜默，但卻有明顯的一群人認同似地偷笑了幾聲。
「她也就只會給我們下馬威啊，她打哪來的根本沒人知道吧？嗯？有人知道嗎？」
那些偷笑聲似乎給那男的一股沒來由的自信，只見他繼續說著，聲音還越來越鏗鏘有力。
我對那沒完沒了的聲音感到一陣心煩，遂轉過頭去瞪了他一眼。
噢，是個高大又剃平頭的男生啊，我好像沒看過他？他打哪來的？
對方與我馬上對到眼，愣了愣，終於住嘴了。
我頭轉回來，繼續看著那紙公告，內心千迴百轉——
女魔頭到底在想什麼？她這樣做無疑是要大家可以不要把她的話當回事吧？
「Ms. 陳怎麼了啊？」周昕璇小聲地問我。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閉起眼，「走吧？晚點去怕人多。」
「好。」周昕璇也不再多問。
我們抵達眼鏡行後，本來坐著的兩位店員，其中一位明顯較菜的站了起來。
「兩位好，今天要配眼鏡嗎？」她笑起一臉假笑。
「我要配一副平光濾藍光眼鏡。」周昕璇反而一臉撲克。
我見到那臉不同於以往有著溫暖微笑的撲克臉，不禁笑出聲。
「好的，目前我們有Nikon、Zeiss、Essilor三大原廠鏡片可以選擇，請問您的預算？」
店員沒理會我，只顧著一股腦對著眼前她所認定的掏錢客周昕璇賣笑。
「哪一種較好？」
「論品質，會是德國Zeiss最好，但價錢也是最貴的；
若是您只要求平光——也就是無度數、無散光、只要濾藍光這樣低階需求的話，
可以考慮價錢較實惠的Essilor鏡片噢。」店員翻起型錄，
「以您的需求來看，Zeiss與Essilor的價差可以達到兩千多元。」
「差這麼多呀？」周昕璇很配合地語出驚訝，那模樣我差點沒笑出來。
「小姐，還是您要選擇我們的庫存鏡片呢？」店員忽然話鋒一轉。
「嗯？庫存鏡片？」
「是的，我們現在有針對Zeiss的庫存片做促銷，可以比訂製片便宜兩千元喔！」
「便宜那麼多？」周昕璇這次是真的嚇到了。
「是呀。」店員笑笑，一邊從抽屜拿出庫存片。
「……。」只是她一拿出來，我跟周昕璇都沉默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那鏡片看起來黃黃的。
「請問這鏡片……？」想來周昕璇也看見了。
「噢噢！這是濾藍光鏡片呀！您剛剛不是說要濾藍光嗎？」
「不是吧。」一直保持沉默的我，此時忍不住出聲，
「小姐，濾藍光是要送回原廠加工的，你們這是鏡片放久發黃的吧？」
「……。」只見那店員的面色一陣紅一陣白。
「小姐，不瞞您說，是的。」此時旁邊另一位店員站起來了。
嗯，不，依照她身著的白袍及胸前配戴的執照，這位應該是驗光師。
「但是不知道您是否知情？黃色鏡片本來就有濾藍光的功效。」她笑言。
「我知情。」我也笑起我最擅長的蘋果式微笑，
「所以照妳說的，你們就不打算再拿回原廠做濾藍光加工了，是吧？
而且這鏡片明明是放久才發黃，你們剛剛那位小姐還以為我們不懂呢。」
旁邊的那位店員聽聞我所言，整張臉脹得通紅。
「她沒有以為您們不懂，這位小姐您誤會了。」
只見驗光師依然臉不紅氣不喘，「她話說得其實也沒錯——黃片的確有濾藍光的功效。」
「妳——」妳還想狡辯？我話還沒說出完。
「我買了。」豈知周昕璇已在我旁邊開口。
「？」我驚訝地看著她。周昕璇瘋了不成？這可是放久而發黃的鏡片啊！
但周昕璇只是微笑看著驗光師，對我的驚詫視而不見。
「好的。」驗光師不再理會我，改而笑盈盈地望著周昕璇，
「那請問小姐，有想要挑什麼鏡框呢？有喜歡的品牌嗎？」
「欸，妳有沒有覺得好看的？」周昕璇像沒事般問我。
「喂，妳有沒有搞——」妳有沒有搞清楚？那種鏡片妳確定要買？我話還沒說完。
「小姐想要無框、半框還是全框呢？想要樹脂框還是金屬框呢？」驗光師打斷我。
「全框，金屬框。」周昕璇看起來像有備而來。
「好的，那這邊請。」驗光師帶著我們到另外一邊的櫥窗。
「Apple，妳喜歡哪個？」周昕璇用她冰涼的手肘頂我。
「請問是小姐要戴的嗎？」驗光師的眼光終於落到我身上。
「不是。」我依然維持著蘋果般的紅潤笑容。但實際上我胸腔的怒火已經快要爆炸了。
「這樣啊。」驗光師笑笑，
「我會建議帶本人過來挑噢！因為每個人的臉型都有很大差異，
所以本人過來試戴是最準的。」
「這個、那個、那個、這個。」我裝作沒聽到她的話，不動聲色就挑了四個鏡框。
「好的，小姐可以請妳幫我們保留這四個框嗎？我明天帶本人來試戴。」周昕璇歉歉然。
「可以啊，不過要妳們確定有要購買庫存片唷！」
「妳——」我正要準備發飆。
「會，我會買。」周昕璇抓著我的手臂，一邊笑起溫柔，「請問我需要留什麼資料嗎？」
「請小姐幫我留下基本資料，這些鏡框就會幫您保留到明天晚上十點噢！」
「好的。」周昕璇二話不說開始填寫資料。
我在旁邊都看傻了眼。
這個眼鏡不是她要送給林啟艾的嗎？
她居然會買給她放到發黃的鏡片？有沒有搞錯？
「好，謝謝您！」驗光師很開心地收起周昕璇填寫好的收據，「那明天見噢！」
「謝謝您噢！」我憤怒地學她說話，接著一把將周昕璇給抓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