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台中後有父母照顧，蒲緋愈起愈晚了。
沒設定鬧鐘的話甚至睡到中午，父母捨不得叫醒孩子，常常都讓她睡到自然醒。
將近晚上七點，她踩著拖鞋下樓吃完晚餐，隨意翻了翻報紙，蒲媽說她有包裏要
付款，是她訂購的跑步機送來了。
前幾天廉英宣一直嚷著要她運動，蒲緋考慮了一下，順手在網路上買了整套的運
動設備。
蒲緋拍了一張跑步機的照片給廉英宣，邊吃著蒲媽加熱的午餐邊看網路新聞，廉
英宣回了一個讚許的貼圖給她。
「一個人運動，多無聊，跑步真是世上最無趣的運動。」
「妳可以聽音樂呀，還可以邊聽邊唱。」
「這是專業歌手的訓練方式吧？我剛練跑，經不起這麼進階的考驗。」
「那怎麼辦，我可以寫信幫妳召喚她，要嗎？」
「誰？」
「她啊……常蘅，叫她陪妳一起跑。」
「啊？為什麼？」
一想起那雙白皙的腿，永遠一遇到體育課就自動躲進大樹的庇蔭下，蒲緋就覺得
廉英宣在說笑，記憶中的常蘅，除了羽球，別指望她樂意多流一滴汗水了。
「不然在台中妳還有朋友？」
「我看起來像沒朋友的人嗎？」
「妳的確很孤僻吧？妳從來不邀請別人來家裡作客耶。」
「妳不也一樣？」
「才沒有，我這兩天才跟同事去買衣服吃火鍋，哪像妳一下班就回家宅，整天看
新聞、散步，像什麼退役的軍人。」
蒲緋第一次收到這麼新奇的評論，忍不住笑出來。
「我明明有其他的興趣，只是妳沒看到。」
「哪有？妳說妳桌上用墨水瓶做的天氣瓶？牆上掛的裱框拼圖？還是我從來沒聽
妳彈過的吉他？」
「對，這些都算是啊。」
「興趣是滿廣，不過妳都是自己一個人做這些事啊，所以妳就是孤僻沒有錯。」
「不如說，不知道為什麼我聊得來的朋友通常都不好約吧？不是在國外，就是都
在醫院忙了。」
「對吧，那更應該幫妳叫她……不對，我幹嘛多此一舉，妳們現在關係回去了，
妳可以直接發ＦＢ訊息給她。」
關係回去了？
才不，她們是往前邁到了全新而沒有經營過的一段奇異關係，且仍是處於微妙的
一種平衡之上。
真的是注定的吧，怎麼會有兩個人，相處的模式裡幾無懸念地把「直接」這兩個
字徹底除名。
「說來我得感謝妳讓我有機會修復一段我在乎然而卻破裂的關係，別人不見得有
我這麼幸運。」
「聽起來是要發感謝狀還是好人卡給我？不用了，我只要一張和妳的合照。」
「是嗎？好呀，什麼時候？」
「不知道……我希望，也許是在一個妳的時間完全屬於我的一刻。」
蒲緋腦中的年曆浮現了一下，提醒她即將回歸醫院，一忙起來吃飯時間都沒有，
何嘗又能將自己的時間完全交付給誰？
醫療界的婚約都是這樣的，若不是在學生時期就和同學進入穩定期，就是在同業
裡找到伴侶，不一定有穩定的感情，卻必定有穩定的忙碌，如果交往的對象不能
理解這個行業的無奈，那麼從如膠似漆忙到只剩孤家寡人的比比皆是。
「那，短期之內可能沒辦法。」
「我知道，沒關係，這樣也很好。」
蒲緋看著這句話覺得耳熟。
「這樣的結局，也很好」，前後戀上的兩個人，難道有什麼相同之處嗎？
她們都會突如其來地劍拔弩張，一個表露在外，一個內隱於心，她們也都像有滿
腹不可口說的顧忌，在胸中燬盡時任自己受火烤之刑，然而卻不懂得如何傾吐得
脫。
都很傻吧，為什麼？
自己莫非讓人一點依靠的信心也沒有？過於被動嗎。
「很好？怎麼說？」
「……因為妳終於可以準備好好談一場戀愛，會因此很幸福的吧。」
她酸澀的語氣彷彿將自己視為局外人，蒲緋一愕，這次她認真地追問：「只有我
幸福？跟我在一起難道不幸福？」
「當然會呀，妳們都會幸福。」
我們？啊？這明顯不對，「那妳呢。」
「沒關係呀，我習慣自己一個人了。」
「妳以為我跟常蘅在一起了？」
「當然不是啊，怎麼可能這麼快。」
「這麼快？意思是妳認為這件事早晚會發生？」
「……或許妳不認為，可是從我第一次看到她部落格，就覺得她從來沒有不喜歡
妳，我甚至覺得她根本非妳不嫁……在那之後，我看得可清楚了。」
廉英宣的話倒是說對了一半，但她少算了自己進去，因為她的出現，讓僵局產生
變化。
對某些人而言或許尚有轉寰餘地，但蒲緋會說這是不可逆的，是劃了句點後的下
一個字。
妳誤以為看清楚了，可其實是先入為主加了濾鏡，看進眼裡的難以真實。
她忍不住思考，那自己的盲區呢？
蒲緋忽然生出一個念頭，該不會她個性上是有什麼毛病？怎麼到現在才發現呢，
她應該要主動追求心儀的女孩子的，而不是放任她們忐忑疑猜！
或許她沒有善盡追求的義務，才會讓她們始終在她無心羅織的網繩之外遊蕩！
……必得檢討一番。
廉英宣等了十幾分鐘，卻等到蒲緋這樣回她：「那妳真是誤會大了，我現在對她
一點想法也沒有，我不會和她交往的。」
太驚訝了，這個大轉彎就像行駛在前方的車子突然迴轉逆向朝廉英宣撞來，是不
容忽視且連煞車也起不了作用的違規行為。
「啊？為什麼？妳們不是說開了嗎？」
合理的未來，難道不是妳該要讓常蘅搭上車，載著她揚長而去嗎？
「對呀，一直到完全說開，我也才真正結束對她的執著。」
「不是，我是說，為什麼妳不愛她了？就算她仍然不想和妳在一起，妳還是可以
繼續等她啊，妳都喜歡她那麼久了，為什麼突然要結束？」
「因為妳的關係吧？因為我喜歡了妳。」
廉英宣楞楞地想著，那她怎麼辦？直到蒲緋又補充了一句：「這麼回答可能有些
直接，但不會有其他的答案了。」
蒲緋篤定的口吻讓這個泡沫般的語句真實了起來，廉英宣在內心「喔」了一聲，
奇怪的是她浮上心頭的不是欣喜，更多的是悵惋。
目睹了情深一往的女人移情別戀的過程，即使那個新歡是自己，她還是無法立刻
就接受，好像自己是棒打鴛鴦的壞心腸女人，道德上消化不良。
以及，她還有心裡一直過不去的一個坎。
「這樣妳們說開是為了什麼……」
「其實這樣，才真正是接受了彼此才對，我們終於都認清了現實，知道再怎樣都
走不到在一起的一天，她不甘被情愛主宰，我不願受她拖磨，最後一拍兩散。」
過去的她們，像關節受力不當後周圍的軟組織沾黏，彎不起也伸不直。
「可是妳說，妳不繼續等她是因為喜歡我。」
「對，我現在不等她了，我等妳。」
常蘅給她的教訓是，無論對方有沒有意思，肚子裡藏了多少話，那都無礙於她大
方表白。
「而有一天，妳也會因為別人而不再等我。」
「或者，妳可以不讓我等。」
廉英宣楞了一楞，突然間好像被她的建議給動搖了，「是嗎……」
「我可以打電話給妳嗎？」
「為什麼突然要打給我？」廉英宣嚇了一跳，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小，好像如此一
來，就接不到撥過來的電話一樣。
「妳記得我還沒搬走前，每天晚上都會在客廳等妳回來嗎？」
「好像……有吧？」
「我睡前都會跟妳說晚安，妳也會說晚安。」
「……嗯。」
「妳有時忙到回來還在加班，但我只是想聽聽妳的聲音而已。」
才剛看完，蒲緋又補充了一句：「就像現在一樣。」
廉英宣莫名心跳加速起來。
「妳想聽我的聲音？」她覺得耳朵和臉熱熱的。
「我能打過去嗎？除非妳不想和我說話。」
當然不會不想呀！
只是她們最近的氣氛讓她有點緊張，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口吻說話。
正猶豫時，蒲緋傳來一則語音訊息，廉英宣遲疑了幾秒，點開來聽。
「我只是想再跟妳說聲晚安。」蒲緋的嗓音有些啞，最後那一聲，不知是輕笑，
還是嘆息？
廉英宣懸著心，反覆撥放了幾次，她從客廳走回房，鑽進了被窩。
想了想，也回了一則語音。
然而卻是個空白語音？
「妳有說話嗎？」蒲緋用文字回。
一下空白影印紙，一下空白語音？
打什麼啞謎呢，女人。
「沒什麼，」廉英宣笑了笑，「為什麼晚安，還不到九點，妳要睡了？」看看時
鐘，還好早呢。
「不知為什麼，就想說晚安。」
「那……晚安？」結果她還是用文字道了晚安。
蒲緋後來就不再回了，廉英宣以為一天大概就這樣過去，她洗完澡挑了部付費網
站的美國影集來看。
在一集劇末片尾結束時她起身要去冰箱拿飲料，才看到手機螢幕上有一則訊息寫
著：我還是睡不著。
翻了三個小時嗎？
「怎麼會？」
「可能是因為沒親耳聽到妳的晚安。」
難得看到她無賴的一面，廉英宣噗嗤一笑：「我說了晚安妳就會睡著嗎？」
「可能會開心到睡不著。」
到底想怎樣？
她無奈地笑了笑，眨眼想了想，把拇指提到語音通話鍵上方，停頓了會，輕輕地
摁了一下。
撥話音效響沒幾聲，蒲緋就接起了。
「嚇我一跳，怎麼忽然打來？」
輕快帶笑的口吻，廉英宣幾乎看見了蒲緋一貫的聲容，分明丁點「嚇我一跳」的
感覺也沒有。
她沒好氣地說：「妳說要打給我，我才嚇了一跳。」
蒲緋問她為什麼？她訥訥地說，不曾用語音和她聊過，不太習慣。
「妳有和我做什麼是習慣的嗎？」
廉英宣一時被問倒了，她不服氣地硬是說點東西出來：「看電視呀。」
「妳是說妳看『妳轉的節目』，然後同時我也在的時候嗎？」
「什麼意思，妳不也在看嗎？」
「我沒在看電視，我一般都在看妳。」
「什麼妳看我？妳看我幹嘛……」廉英宣結結巴巴的，「哪有？我都有看到妳在
盯著電視。」
「那是因為我知道妳以為我有在看。」
饒口令？
「妳可以告訴我妳喜歡看什麼呀，我可以轉台，我才沒有要霸佔電視！」
「那我告訴妳，我喜歡看妳。」
雖然很細微，不過那絕對不是嘆氣聲！
「……我要掛掉了。」
「妳忘記我正在失眠嗎？」
「真想跟妳說活該，好啦晚安，妳快點去睡覺，不准夢到美女。」
「我從來沒夢過美女。」
又笑！
「那妳桃花運比我少，我昨天一次夢到兩個美女對我笑得超熱情，害我很不好意
思。」
蒲緋一時啼笑皆非，這女人現在倒是開始不遮掩了？
「那我可以夢到妳嗎。」
「隨便啦，妳在夢裡不要突然打電話來。」
「那妳不要夢到我打電話過去，不然我很冤枉。」
無賴！
廉英宣一個人站在房門口不自主地回想剛才的對話，蒲緋說她不會和常蘅交往。
而她，讓蒲緋等待著，就像當初的常蘅。
廉英宣不想變成壞女人，也沒辦法立刻就和她在一起。
事實上，廉英宣突然發現，蒲緋並沒有問過她想不想交往！
既然沒問，那當然沒辦法交往了，廉英宣鴕鳥心態地想著。
她走回房裡，繼續播放影集追劇，然而難以集中精神在劇情裡，手裡一直拿著手
機，忍不住一次又一次點開那則語音訊息。
耳邊的蒲緋重複說著：「我只是想再跟妳說聲晚安」。
而腦裡的蒲緋說著：「那我告訴妳，我喜歡看妳」。
她想像蒲緋說著這些話的表情，也許是她所熟悉的淡定中帶點興味的樣子，也可
能是她每每讓自己動彈不得的輕笑凝望。
太吵太滿了，太多聲音，太多畫面了。
廉英宣關掉影集，一頭栽進夜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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