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雖然早知道，父母已經不再對我喜歡女生的這一點強烈反彈，但我也從來不敢去奢望
他們會接受我和妳的戀情……畢竟當年，妳是我和爸媽關係破裂的原因之一，就算他們接
受我喜歡女生，也不見得能接受我和「妳這個人」交往。可如今，他們不僅僅是「接受」
而已，居然，還願意真心支持我和妳交往──這對我的人生來說，有著莫大的意義。
從我確立了我的自我認同以後，我對愛情，就一直是悲觀的。不敢想像有誰會愛我，
不敢想像自己能和誰相愛，更不敢想像，自己能夠大方自然地和誰交往。直到和妳在一起
以後，妳才讓我認知到，原來，兩個女生的戀情，也可以這樣自然地癱在陽光底下，讓人
欣羨、被人祝福……
日子過得如此順遂，明明應該只感到幸福才對。可我，卻始終沒辦法放心地沉浸在這
份幸福裡面。
不安全感太過強烈。
或許是因為，妳始終不肯和我透露，妳究竟為什麼去做了諮商，我總覺得妳有太多沒
說的話，一個人藏在心頭；又或許是因為，除了在一起的那一夜之外，妳再也不曾開口對
我訴說妳的感情。我還記得，那一晚妳對我說，妳需要時間，沒辦法輕易地對我說愛，可
我卻不曉得為什麼、也不曉得，自己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
對於妳，對於我們，我存有太多疑慮，太多不確定。
我想問妳，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我喜歡妳的？如果早就知道我喜歡妳，為什麼要在我
面前大聲宣告妳不是同性戀，妳難道不知道我會有多傷心嗎？為什麼當年要趕我走、要在
我用盡畢生的勇氣對妳說出我愛妳的時候，對我如此無情呢？
還想問妳，為什麼會是我呢？為什麼條件這麼好，朋友這麼多的妳，會覺得我是妳不
能失去的人？又如果，我真的就是妳最重要的人，為何妳什麼話都不對我說，在我開口詢
問時，總是轉移話題帶過呢……
其實，我最想問妳的是，我是真的很愛妳，可是妳呢？妳是真的想清楚了嗎？會不會
妳只是非常在乎我，不願意失去我；我之於妳，只是格外重要的朋友而已、其實妳不是真
的喜歡我，更不可能會愛上我？
腦子裡有太多的疑問句，可我沒有勇氣開口向妳詢問──我總感覺，妳的答案，不會
是我想聽見的。
骨子裡總是好不安，卻還是一直說服自己說，慢慢來，不要逼妳。
想起阿姨剛去世時，如此異常的妳、想到妳說，妳消失的那段期間，妳去做了心理諮
商……我能明白，妳肯定有無法輕易跨越的難關，這是急不得的、我也總想著，和妳交往
的我，已經感覺很快樂也很甜蜜了，如果還一直糾結著這些問題，實在很像沒事找架吵、
鬧脾氣的小女生……所以，我告訴自己，這些心情，我忍著點就好了。
那些被我壓抑下來的負面情緒，逐漸囤積在我的心裡，緩緩形成一個越來越龐大的未
爆彈，直到那一天，才徹底爆破。
在交往之後的第一個月和第二個月，我們都沒有特別慶祝，一部分是因為剛換工作的
忙碌讓我忘了時間，一部分也因為我覺得這沒有那麼重要。
直到我們交往滿三個月的這一天。
或許是因為，三個月就等於一個季節了，我和妳從初秋牽手到冬季的開頭，光是這麼
一想，就覺得特別有意義。於是，我事先和妳說好，有一件想要慶祝的事情，排了假，特
別穿上平常很難得出來的連身裙，上了淡妝，買了幾瓶紅酒，直到晚上才跑到妳家門口按
電鈴。
而妳打開門，見到我這副模樣，怔了好一會兒，沒有任何動作。
烏黑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時間長到我都覺得害臊了，妳才笑著開口：「妳今天真
好看。」眼神裡閃爍著罕見的讚賞。
我滿意地笑了，進了妳的家門。
「怎麼那麼晚才來？妳說要慶祝，我以為很早就會來找我了。」坐上沙發，妳有些不
解地問我。
在一起之後，排休的時刻，我通常一大早就會到妳家樓下報到了，之後要一起做些什
麼再視情況而定；然而這一次，我故意拖到晚上才來找妳，是有特殊用意的。
回想起上個禮拜，我終於和好久不見的大學朋友們碰面了。
從我生日之後，因為和妳重逢，把假都留給妳了，我就完全沒有參與他們的聚會了；
妳消失以後，也因為心情振作不起來，我總是推掉他們的約。語悠去了好幾場，她總會和
我說，朋友一直問她，我到底為什麼都不出現了？於是，在這份工作上了軌道之後，我排
休比較自由了，才選擇找一天去參加他們的聚餐。
我們才一入座，語悠興奮地和大家宣布我脫離單身了──忘了是哪一年的生日，我喝
醉之後就和全場出櫃了──大家七嘴八舌詢問著我戀愛的細節，我總是笑著回應，直到比
較熟的女生朋友大聲問了句：「那妳們進展到哪了」，我的笑容才變得僵硬。
語悠見我的表情不太對勁，開口幫我擋下這話題：「不要問這種問題啦，忻忻臉皮多
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大夥這才放過我，繼續問其他戀愛的小故事。
「妳今天怪怪的，怎麼了嗎？」回家以後，語悠見我始終提不起勁的模樣，擔憂地問
了一句。
我這才吞吞吐吐地說出，自己困擾好一陣子的煩惱：「陳念薇她……都不會碰我。」
語悠聽到我的答案，笑出聲：「妳是因為這個才不開心？」
我卻笑不出來，反而要哭了。
語悠見我這副模樣，慌張地抱了抱我：「什麼啦？妳到底怎麼了啦？」
然後我才告訴她，從交往以來，妳對我做過最親密的舉動，就只有親吻罷了。
當我們吻得纏綿熱切了點，不自覺地緊緊相擁著，心跳變得紊亂時、當我感覺「我們
好像會發生什麼了」，才剛繃緊神經、剛做好心理準備時，妳便會停下動作，退開身子對
著我翹起嘴角，笑容時而冷時而熱，完全讀不出妳究竟是什麼心情。絲毫沒有多作解釋，
妳便轉而去做別的事情，方才正好的氣氛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之後，妳也完全不會再
提起，好似妳壓根沒想過這方面的事情，只有我獨自期待著我們之間能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
而我對於這點，一直很難釋懷……並不是因為我有多飢渴還怎樣的，只是說實在的，
我對於妳的態度感到害怕。
之於我，喜歡女生這件事情太過理所當然，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會對女孩子
心動，可妳不是。妳交過那麼多任男朋友，也從來沒喜歡過別的女生，在路上有男生上前
搭訕妳的時候，我總擔心，會不會哪一天妳就和對方看對眼，發現妳喜歡的還是男生？就
算妳不會喜歡別人，會不會，妳對我而言根本就不是愛情的感覺，只是想留我在妳身邊，
才勉強自己和我交往呢？
「對不起，我不應該笑妳的……」語悠聽完我的苦惱後，很抱歉地這麼說了句。
「沒關係啦。」我抹掉眼角的淚珠，「那、妳覺得呢……」
「我覺得陳念薇是真的喜歡妳啊。」見我張口要反駁，她繼續說：「如果不喜歡妳，
應該連稍微接吻都不能接受吧？更何況是熱吻？妳想想看嘛，就算妳喜歡女生，要妳跟我
接吻妳要嗎？」
我打了個寒顫，微微後退：「好噁。」
「妳以為我不覺得噁嗎？」語悠翻了個白眼，繼續說道：「所以啊，她如果真的不喜
歡妳，就算是妳親她，她都會不舒服了，何況是主動啊？」
或許是語悠的語氣太肯定、或許是她所說的話實在很有說服力，心情這才終於好轉了
些，我稍稍笑了下：「說的也是……」
語悠也笑了，用手肘戳了戳我的肩膀：「妳很想跟陳念薇上床哦？」
她的話語太過直白，臉頰一瞬間熱了起來：「妳可不可以講得委婉一點……」
「隨便啦。」語悠哈哈大笑，「我跟妳說，她如果不主動，妳就勾引她就好啦？再不
然就妳來主動不就好了，幹嘛一定要等她做什麼啊？」
「講得好像妳很懂一樣……」我難為情地看著語悠。
而她對我眨了眨眼：「小蘇以前可是個草食男。」
於是我聽取了語悠的建議，決定在紀念日的這天，特意製造一個氣氛極度曖昧的約會
。
然而，此時此刻，我和妳在妳家沙發上，喝著紅酒，一同看著我預先挑好的女同電影
，彼此卻相隔好遠一段的距離。
本來是想藉著如此浪漫的情境，和妳有更進一步的發展，但沒想到一進家門以後，妳
就一直問著我：「所以今天到底要慶祝什麼？妳要不要說了？」
原以為自己已經特別提醒妳「今天是重要的日子，我要慶祝」，一向不笨的妳，就算
根本不記得今天是交往三個月的紀念日，也很快就能找出答案吧？可沒想到妳直到我來找
妳時，妳還是什麼都沒想到。
實在太過掃興，我一點那方面的心情也沒有了，完全不想再搭理妳，不論妳問我什麼
問題、或是對電影發表任何感想，我都隨口應應，敷衍了事。妳也許是意識到我的不滿了
，終於不再開口。明明是自己超級喜歡的電影，此刻看來卻覺得索然無味。我窩在沙發的
一角喝著悶酒，越想越氣，越喝越起勁，直到電影播放完畢，感覺自己已經喝到八九分醉
了。
頭昏昏沉沉，還在想著自己本來是為了讓妳喝醉、激起一點什麼，結果醉的人竟然是
自己？覺得自己可笑透了，妳在這時好死不死卻又開口問了句：「電影都看完了，到底要
不要跟我說，妳要慶祝什麼？」
我閉上眼睛，再也控制不住脾氣，不耐煩地大罵了句：「妳是白痴是不是！今天我們
是交往三個月的紀念日啦！」
「騙妳的，我記得啦。」
聽見妳的聲音忽然離我那麼近，我睜開眼看向左側，只見妳對我挑挑眉，從外套口袋
掏出一個小小的盒子。
「……妳真的記得？」
也許是醉了，反應變得特別遲鈍，我想了好一會兒才想通，妳前面全都是在開我玩笑
，氣已經消了大半。
「真的啦。」妳笑著打開那個盒子，盒子裡裝著閃亮的銀戒。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妳
便伸出左手對我展示了下，「是對戒。另一個在這了。」
而我看著那隻無名指，立刻就想起，它曾經套上別人給予的戒指、我曾為此感到如此
心碎，就算妳早已卸下它，想起當時的感受，還是會無可避免地感到心酸……然而此刻，
原先空蕩的無名指，戴上了專屬於我們的紀念，這已經足夠令我感到欣喜若狂，妳卻還特
意準備了成對的一份，當做禮物要贈送給我……
這麼想著想著，我忍不住就哭了。
「愛哭鬼。」妳似乎早就預料到我會有這個反應，笑著用手抹掉我的淚，一邊問著：
「要我幫妳帶上嗎？」
我哽咽：「當然好啊……」
而妳伸出手，抓過我的右手，緩緩地替我套上戒指後，笑著問我：「好看嗎？」
「陳念薇……」看著眼神如此閃亮的妳，我覺得胸口的幸福感就快要滿溢出來。
妳依舊笑著，回了句「幹嘛」，而我握緊妳的手，那個忍了九十幾天，因為害怕妳的
反應，始終不敢說出的詞語，此刻終究脫口而出：「我愛妳……」
這一瞬間，在我手心裡的那雙手，以及妳臉上的笑容，太過明顯地，變得僵硬。
「……好啊。」妳依然回給我微笑，卻顯得太過勉強。
而我只是鬆開妳的手，站起身，轉移話題：「肚、肚子好餓喔，我去拿點東西吃。」
然後搖搖晃晃地走向廚房。
低著頭，我使勁地將眼淚與心酸吞回肚子裡。
耳邊傳來妳逐漸走近的腳步聲，妳來到我身旁，將我的頭按在妳的肩膀上，嘆了一口
氣：「對不起。」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太過違心：「這又不是妳的錯，沒什麼好
對不起的。」
妳頓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語氣抱歉：「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
而我，聽見妳這句話，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太可笑了。
妳下意識地對我的深情告白感到排斥，然後妳告訴我，妳也不想這樣……就好像是在
對我說，妳也已經非常努力了，卻還是沒辦法改變、妳也不是故意的，妳也盡力了……
「那妳想怎樣？」撥開妳的手，抬起頭直視著妳，妳看起來有些無助，我卻無法感到
心疼，只覺得氣惱，又重覆了一遍：「那妳想怎樣？」
妳不解地看著我：「什麼？」
「妳不想這樣？」或許是酒醉的緣故，我漸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低聲吼了句：「
妳說妳不想這樣是不是？那妳想怎樣？」
妳皺起眉頭，脆弱的表情褪去，轉變為不耐煩：「妳幹嘛啊？我沒有想怎樣，我要去
洗澡了。」
這麼說完，妳轉身就要走。而我握住妳的手腕，阻止妳的行動。
妳回過頭，努力壓抑著怒氣：「幹嘛？」
「又轉移話題！妳為什麼老是這樣！」我終於問出口。
「媽的。」妳忍不住罵了聲，翻了個白眼。深深吸一口氣後，再開口時，妳語氣疏離
：「妳到底要幹嘛啊。」
而妳這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總算徹底引爆我心裡的炸彈。
我終於忍不住，怒吼出聲：「我問妳，妳想怎樣啊！妳不想說我愛妳沒關係啊，至少
告訴我為什麼吧！只要告訴我為什麼就好了啊！」
而妳怔怔地看著失控的我，認識這麼多年了，這是我第一次對妳大發脾氣。
「不管問妳什麼，妳都不說！都要都轉移話題！就那麼不想和我說嗎？我是妳女朋友
嗎？妳什麼都不跟我說，我們到底算什麼啊！」
妳聽不下去，大力地推開我的手，冷冷地應了句：「妳夠了喔。」
「夠了？」而我卻笑了，笑得心都疼了，淚水滿溢出眼眶：「妳才夠了吧？妳如果不
愛我，就老實跟我說吧，我──」
不知道我這番話踩到妳的哪個點，妳的火氣忽然一湧而上，打斷我大吼一聲：「幹！
妳發什麼酒瘋啊！不愛妳的話幹嘛對妳那麼好啊！」
聽見妳這番話，我總算忍不住，問出那句我覺得是禁語的話：「所以，妳愛我嗎？」
話才剛說完，妳便握緊拳頭；渾身顫抖著，妳張開嘴，欲言又止。好一會兒以後，妳
仍是什麼也沒說。
咬緊下唇，妳撇過頭，沉默以對。
「呵呵，我就知道。」抹了抹眼淚，我已經分不清楚到底是醉酒的頭比較疼痛，還是
胸口比較難受了。
「算了，我要回家了……」這麼說完，我轉過身打算要離開，妳卻握住我的手，「妳
這樣怎麼回家？」
我用盡全力甩開妳的手，淡淡地應了句：「不關妳的事。」
聽不清從我身後傳來的憤怒的字句，我也不在乎了，只是提起包包走了出去，隨便攔
了輛計程車，直奔回家。手機響了一兩輪，我便受不了地按下關機鍵，直到回到家中，癱
軟在自己的床上時，也沒再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