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1.
「好了啦妳！就打電話去道歉不就好了！」
在我嘆氣了不知道第幾聲之後，語悠總算是受不了了，對我低吼了句。
我有點委屈：「妳也覺得是我的錯嗎？」
「那不然怎麼辦？」語悠嘆氣，「不想道歉又擔心她生氣，到底是想怎樣啦！妳不煩
我都要煩死了，難得休假一直聽妳唉聲嘆氣的。」
「……我不想妥協嘛。」我又嘆氣。
在一起的第一天就吵架，真不是個好兆頭。
前幾天晚上，我愛了好多年的人，消失了幾個月後終於再次出現在我面前，不僅如此
還和我在一起、親口向我坦白了一堆心理話。短短幾個小時之內承受的訊息量太大，躺在
床上的我始終處於飄飄然的狀態，一直幸福地傻笑著，像第一次談戀愛的青少女──好吧
除了不是青少女以外好像沒什麼差別──沒想到過沒多久，現實馬上就給我一記回馬槍。
雖然知道人生不是浪漫愛情電影，互訴心意之後就什麼事情都迎刃而解，但也沒想過
爭執會來的這麼快。
那晚，我們才聊沒多久的天，我便發現時間已晚，明天剛好又是排早班，雖然覺得很
可惜，我也只好跟妳說，我需要先睡了，不然怕明天上班會很不舒服。妳點點頭，我起身
去刷牙之後，回到床上卻看見妳若有所思的神情。
正打算開口問妳怎麼了，妳便忽然吐出一句：「妳要不要換工作？」
「……啊？」
「這種工作不能做一輩子，班表亂七八糟的，睡覺時間都不一定，再做下去身體很容
易搞壞。」妳皺著眉。
我大概猜想得到妳為什麼會突然說這些，雖然已是一陣子以前的事情，但我們都沒能
遺忘人有多脆弱，一場重症就可以輕易帶走。我笑著安撫妳：「不會啦，我現在很少排大
夜班了啊，偶爾輪班一下不會怎樣的。我很健康的。」
而妳臉色依舊凝重：「騙誰啊？每次看妳下班都累得要死，臉色也超差的。」我仍舊
笑著，本打算再說些安撫的話，卻聽見妳接著說，語氣有點不屑：「做得要死要活的錢也
沒多少，妳乾脆辭職吧，我養妳就好了，反正我也不缺錢啊。」
看著妳的眼神，我知道妳是認真的，心一瞬間沉了下去。
重逢以後，發現妳和朋友們出去時，不會再掏錢為大家買單、也不像以前會開口干涉
我的工作時，我還以為妳那奇怪的金錢觀已經改變了，沒想到妳還是跟從前一樣。
「幹嘛不說話？」
「不要。」我說，努力壓低聲音，讓自己的語氣不要太憤慨：「我做得好好的，也不
覺得薪水有多差，我不要辭職。」瞧妳張口要反駁的模樣，我不服氣地接著說：「而且妳
有錢又怎樣？妳不是也在做服務生嗎？看妳排班那麼少，根本沒賺多少錢又一直在花錢，
存款再多總有一天也會花完的啊！」
而妳聽見我的話，不知道為何愣了愣。沉默了幾秒以後，妳說：「我之前好像有一件
事情沒跟妳說的樣子……我排班很少，是因為我都只是去幫忙而已。」妳停頓，沒再繼續
說下去。
「幫忙？」我不解。
「……那間店是我開的。」妳笑，「店長也做好幾年了，跟我很熟，所以我都交給她
去管，我只要領錢就好了。只有他們缺人手的時候我才會去幫忙。」
我看著妳挑眉，有些自豪的神情，著實傻住了。
還記得前陣子，因為始終找不到妳的消息，我從對話紀錄中翻出妳給我的工作地址，
親自去過那間餐廳一趟。那是間生意很好的高級西餐廳。上前詢問過一個有點年紀的、看
起來像店長的中年婦女，說是要打聽妳的消息時，對方只是輕輕笑著說：「妳是忻忻吧？
念有說，她最近都不會過來了，如果妳有來找她的話，要我跟妳說，妳之後可以不用來找
她了。」
當時的我落寞地回以微笑，一邊為了沒能得到妳的消息而失落，一邊也想著，早知道
以前就抽空來探班了，很想親眼看看妳工作的模樣──結果沒想到，妳根本不是去那邊打
零工，而是那家店的經營者。
「傻了喔？」妳笑著彈了一下我的額頭，「店長有跟我說，妳去找過我，所以妳應該
也知道，我們店生意很好的，我根本就不用擔心錢的事情。」
「……嗯。」我只悶哼了一聲，不想再回應。
「所以妳就辭職吧。」妳卻不肯放棄，繼續堅持這個話題：「反正我錢也多到花不完
啊。」
「……我不要。」我還是拒絕，明明對一般人來說這個提議應該是令人心動的，對我
而言卻如此讓人胸悶。不曉得是為了無謂的自尊心，亦或是想到自己這幾年來一事無成而
感到濃濃的自卑，我語氣不善地應：「我才不要靠著別人給的錢過活。」
而妳聽見我這番話，臉色變得鐵青：「妳什麼意思？」
看著妳難看的臉色，我這才意識到，我剛才說的那句話，似乎非本意地戳到某個點了
，急忙地開口打算解釋：「不是，我是說──」
「妳就這麼討厭收我的錢？」妳打斷我。
總覺得這個情境似曾相似。
我嘆口氣，沉默了幾秒，還是說出心裡話：「對。我就是不喜歡收妳的錢，我又不是
沒手沒腳，我自己有在工作，為什麼要收妳的錢？」
妳冷哼了聲，「那隨便妳。」然後便起身離開我的床鋪，拿起包包，轉身就要離開。
我急忙起身握住妳的手腕，妳才停下腳步。
「陳念薇……」重重嘆口氣，知道妳一定是生氣了，卻沒辦法說什麼好聽話，畢竟我
也同樣煩悶不已。
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只是冷冷地回應：「怎樣？沒事的話我要回家了。」
明明自己什麼也沒做錯，卻被妳這樣對待，我火氣也上來了，鬆開手，倔強地回了句
：「那妳回去吧。」停頓一秒後，故作灑脫地補了句：「路上小心。」
於是妳提起包包，就這麼走了。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天，我始終沒連絡妳，妳也一句話都沒有和我說。
總是顧著手機，響起提示音時，一直祈禱會是妳傳來的訊息，但希望總是落空。語悠
笑我根本是大傻瓜，說她也才跟妳認識沒多久就已經可以料想得到，妳絕對不是那種會主
動低頭的人，我想等妳開口跟我求和，還是作夢比較快。
其實我也知道啊。很想要率先開口打破冷戰的僵局，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沒
辦法接受妳的提議，也沒辦法理解妳這種價值觀，就算跟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只會吵起
來吧。
接連幾天，工作都忙得很，到家以後確實也沒什麼精神，總是什麼也不想，梳洗之後
就上床睡覺了。於是，我也開始認真考慮妳的提議。我想妳說的對，也許是這份工作已經
做太多年了，我才會習慣自己的身體狀況總是如此疲憊不堪，但這並不應該是常態。在心
裡盤算著，等到這個禮拜排休那天，我再找妳出來好好談一談吧，雖然不打算辭職遊手好
閒，或許真的可以考慮換一份時間穩定一點的工作了。
休假的前一天晚上。
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因為那天發生的一切，有語悠在一旁做見證，我幾乎都要懷疑，
那天的一切會不會只是我的幻想而已？不然，名義上已經開始交往了的我們，怎麼有辦法
這樣完全沒有連絡，就度過了一個禮拜的日子呢？下班時刻，我換下制服，帶起隨身物品
，拿出手機，走出自動門。一邊想著要不要撥電話給妳，一邊往捷運站的方向走去，左手
手掌心卻忽然襲上一股清涼。
失神地往左側看去，映入眼簾的，是穿著簡單的牛仔襯衫與白長褲的妳，對著我勾起
嘴角：「走吧。」
被妳半拖著走，我愣了一會兒才回應：「啊？去哪？」
「看夜景。」妳說，聲音裡有著笑意，帶我上了妳的車。
還真的是去看夜景。我看著妳將導航目的地設為陽明山的景觀餐廳，驚訝了好一陣子
才回過神。
「欸……就我們兩個嗎？有其他人要去嗎？」不可置信地開口確認。前幾天都在冷戰
，現在忽然就要去看夜景了，心情簡直像在洗三溫暖。
妳直視著前方，好氣又好笑地回：「妳問這什麼廢話？誰第一次約會就帶一群電燈泡
的？」
「第一次約會」──聽見妳口中的關鍵字，感覺自己的臉唰一下就紅了，我撇過頭怕
被妳發現，卻從妳哈哈大笑的聲音中得知，妳想必是看出來了。
一個小時多的車程，中間我不自覺地睡了一覺，醒過來時，妳已經停好車，才把我叫
醒。下了車，我們走到旁邊的景觀餐廳，也許因為是平日晚上，時間也已經蠻晚的，不需
排隊就直接入座了。運氣很好，我們被分配到柵欄邊的位置。面對面坐了下，側邊便是一
覽無遺的夜景。簡單地點了一下點心類的食物，服務生走了以後，我就偏過頭，看著整片
燈火輝煌的景色，幾日來的壞心情好像一瞬間就被洗刷乾淨了。
正欣賞著華美的景色，感受許久沒體會過的好心情，便聽見對面傳出了喀擦的聲響，
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過頭看著妳，還真的看見妳拿著手機，對準我的畫面。
「……妳是在拍我？」
妳放下手機，回我一個無言以對的表情：「不然是？」
「刪掉啦！我現在很醜欸！」想到自己綁著長馬尾，上了一整天的班，蓬頭垢面的模
樣，難為情地伸手想要搶過妳的手機刪掉照片，妳卻迅速地將手機收回包包，「不要。」
慌忙地站起身走到妳旁邊，想從妳的包包撈出手機，卻被妳的手給禁止，妳瞪著我：
「幹嘛啦？」
「刪掉啦，我上完班的樣子真的很醜啦……」
我懇求了好幾輪，一直在妳耳邊碎碎念，妳還是一臉不想搭理我的樣子，直到服務生
來上菜，我才不得不坐回位置上。有些惱羞地看向側邊的風景。正想著，妳不刪掉照片我
就不跟妳說話了，就聽見妳輕笑了幾聲，然後開口：「我就不覺得醜啊，覺得妳好看才拍
的。」
……明明知道妳是故意說這句話鬧我的，卻還是不爭氣地紅了臉。把頭轉了回來，低
下頭，拿起叉子打算開始吃起東西──嘴巴卻突然被塞進好多根薯條。
抬頭瞪了妳一眼，不出所料地看見妳大笑出聲的豪爽模樣。艱難地咀嚼著被妳硬是塞
入嘴內的食物，吞下了去；幼稚地學起妳來，拿了食物也往妳嘴裡塞，妳卻只是泰然自若
地吃了進去，對我挑挑眉，嘴角翹成好看的弧形。
「……妳才好看。」明知道這麼說出口，很可能會被妳嘲笑，卻還是忍不住。
妳的笑更加燦爛，語氣跩跩的：「我知道啊。」
看著這樣的妳，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或許是我的表情過於呆滯，妳噗哧一笑：「我知道我長得好看，但妳也真的是很誇張
。」
時間流逝得很快，一下子就接近凌晨了。我問妳要不要回去了，妳說好啊，我才剛要
起身，妳卻忽然開口提議，要和我拍張合照。
拿起手機自拍，倒數結束前的那秒，妳將唇貼上我的臉頰──那一刻，我與妳正交往
著的這個事實，強烈衝擊著我的心臟，瞬間就流淚了。
妳笑出聲，「哭屁啊？」顯然知道我的眼淚不是因為難過。
我也笑，抹掉臉上的淚，不好意思說出我的念頭，只是轉移話題：「我以為這種照片
只有我這種充滿少女心的人才會想拍耶。」
而妳看向我，翻了個白眼，頓了一下才答：「是啦，我連拍照都超討厭的。」
這麼一說我才想到，從前認識了那麼多年，就算手機早就有了照相功能，也從來沒見
妳拍過任何東西，更不用說是妳自己了。於是我疑惑地問：「那妳為什麼要拍啊？」
而妳凝視著我，咳了聲，小小聲地說：「想留作紀念嘛。」
「……妳說什麼？」這句話的語氣實在太過甜膩，我都懷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壞了。
妳挑眉，伸出手懲罰般地使力彈了一下我的額頭，「靠北，沒聽到就算了啦。」
然後，任我如何拉著妳的手拜託妳，妳也不肯再對我說第二次了。
前所未有的，特別幸福的夜晚。並不是第一次與人一同看夜景，卻是第一次明白，原
來，一旦有著心愛的人相伴身旁，原先就已經耀眼的事物，感受會再變得加倍美好。
直到兩個人提著包包，走到門口結帳時，我才想到，我們前幾天還為了錢的問題在冷
戰中。嘆了口氣，眼看妳已經結清所有費用，我默不作聲地跟著妳上了車。整個晚上都沒
有提及那天的事情，以我對妳的瞭解，妳想必又打算把這件事情擱著不去談了。
正苦惱著該如何和妳開口，才能不讓這件事情變成我們之間的疙瘩，妳卻忽然朝我伸
出手，語氣彆扭：「給我錢。」
我不是很明白妳的意思，「啊？」
「就，妳不是很討厭我幫妳出錢嘛，所以給我錢啊，剛剛吃飯的。」
我沒想過妳會主動談起這個話題，愣了一會兒才從錢包裡拿好紙鈔遞給妳，還沒開口
說我有打算換工作，便聽見妳問：「妳明天休假沒事吧？」
「啊？妳怎麼知道我明天休假？」
「靠北！不重要啦！」妳瞪了我一眼，又問了次：「明天有沒有空啦？」
「有啊……」我失笑，「我一直都會盡量把休假留給妳的，妳不知道嗎？」
妳這才笑了。「知道啦。那，妳明天來一趟我們店裡吧。」
「啊？」還以為妳要約我出去哪玩，沒想到卻是找我去妳們店裡，「為什麼？」
妳偏過頭，沉默了幾秒後，才開口緩緩地說：「就，我問過我們店長，她說她年紀越
來越大，也覺得一個人管整家店越來越吃力了，所以想說……妳來看看我們店怎麼樣，看
想不想換工作啊。」
不是很確定，妳所要表達的，是不是我所想的，我伸出手點了點妳的肩膀：「什麼意
思？妳說清楚一點啦……」
妳回過頭，見我緊張兮兮的模樣，輕輕笑著：「我說，妳來我們店工作吧。這樣妳上
班時間比較固定，而且我給員工薪水很大方的喔。」
「陳念薇……」
有點感動，沒想到妳會提出這個要求，主動為我們前幾天的爭執不下找解決的辦法…
…抿唇，我低下頭，不願讓妳知道我又要哭了。
而妳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懊惱：「怎樣啦？這樣還不行嗎？妳幫我工作所以我給妳錢，
天經地義啊！」
聽見妳這番話，我笑出聲，抬起頭，「妳還是不要說成語好了，感覺好怪。」
妳瞪著我，「靠北哦妳──」
「我明天會去的。」我笑著打斷妳，「陳老闆，多多指教哦。」
妳愣了一秒，然後也笑了：「陳老闆這個名字，聽起來有夠噁的。」
而我故意裝出嬌嗲的聲音又喊了句：「陳老闆，不要這樣嘛。」
「吵死了，閉嘴。」妳笑著吼了句，忽然傾身替我繫上安全帶，還在我的唇上點了一
下；見我變得僵直的身子和紅透了的臉頰，妳笑出聲，也替自己繫上。
「今天住我家吧，明天比較方便去店裡。啊我跟吳語悠說過了，所以妳不用跟她說了
。」妳這麼說完，然後便啟動引擎。
……我這好像知道妳為什麼曉得我明天休假了，我大概又被好友出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