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與妳重逢的這些日子以來，和妳討論我的排假班表，成了一種習慣；一方面是讓班表
彈性的妳能跟著我休同樣的日子、加減碰個面，一方面是想讓自己有個心理準備，不希望
到休假當天才得知，這個禮拜見不到妳了──然而，在我們重逢以後，我為數不多的休假
日，妳竟從不曾缺席。每個禮拜一次的碰面時間，成了無需商量的默契，我給妳我的班表
、妳自然會空出時間。
通常不會特別約定某個時間，但妳總會在當天打電話過來，問我要不要見個面、問我
要不要一起去哪兒、問我要不要參加妳的聚會……我總等著妳的電話，接通時卻又裝作漫
不經心，簡單答覆後便掛上電話。
偶爾也覺得自己有點好笑──與妳重逢的我，竟回到剛認識妳時的那種狀態。萬般珍
視我們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卻不敢也不願透露自己的這個念頭。
當年的我，總怕哪天妳會發現，原來我是那麼的在乎妳；而現在的我，則是怕妳知道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始終放不下妳。
「第二個禮拜那週我有事哦。」
和妳一起看著我十二月的假表，我有些緊張地說。每週固定一次以上的會面，持續了
好幾個月，沒想到先打破的人是我。
原以為妳的反應大概是隨意的一聲『喔』或『嗯』就結束這個話題吧，就像當年一樣
，只有我會捨不得，犧牲和妳碰面的時間；但妳卻抬起頭問了句：「有事？妳要幹嘛？」
也許是我自作多情吧，總覺得妳的語氣和眼神裡，好像夾著一點不滿的情緒。
我愣了幾秒才想到要回應：「朋友那個禮拜結婚，要去參加她的婚禮。」
「喔。」妳聽了我給的答案便又低下頭，掏出手機，「我陪妳去吧。」妳一邊說，手
指頭一邊點了一下螢幕讓它對焦，拍下我的班表。
有點意外妳會這麼說，開口和妳再確認一次：「妳要陪我去婚禮？認真的哦？」
「嗯。」
我又問：「不會很奇怪嗎？」
妳瞟我一眼，「有什麼好奇怪的？」語氣很不耐煩。
婚禮攜伴都是帶男女朋友一起的，哪有人帶朋友啊？我這麼想著，但是……「算了，
妳高興就好。」反正，如果被誤會了，吃虧的也不是我嘛。我看著視線轉向電視的妳，努
力忍住，不讓嘴角上揚的太明顯。
於是，妳陪著我一起去參加了小依的婚禮。小小的婚禮。她沒有請很多人，可是我能
感覺到，整場都是真心祝福她們的人──可我卻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直到小依跟我打招
呼的時候，我都還沒想起來。
「恭喜。妳今天好漂亮哦。」我對著身穿潔白婚紗的小依真誠地說。
「謝謝。」
她點點頭這麼說，沒有如我的預想回我個燦爛的笑，面容甚至顯得有些僵硬。
我皺著眉頭，半抱怨地問：「我誇妳欸，妳這什麼表情啦？」
「呃……」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嘆了口氣，「妳過來一下好不好？」
「哦。」
我和她走到一小段距離之外，她才在我耳邊說：「我說，妳怎麼不先跟我說陳念薇要
來啦，嚇我一跳……」
我聽到這話，想到小依之前那封長長的訊息，輕笑出聲：「呵呵。都這麼多年了妳還
怕她打妳啊？」
她一開始還聽不懂我的意思，顯得一頭霧水，而後才忽然想起。
「妳說高中那件事？不是啦！吼……妳自己看看她妳就知道了啦！」
她這麼一說，我才將視線移到妳的身上，看妳那冰冷的眼神還死死鎖住小依，這才明
白，本來帶著微笑向我走近的小依，為什麼會突然變得面有難色。跟小依道歉幾句之後，
我趕緊回到座位上打算問問妳怎麼了，才剛坐下就聽見妳問：「妳跟這女的的關係什麼時
候這麼好了？」
我這才想到，我沒跟妳提過我和小依之間的事，難怪妳依然對她充滿敵意。
我微笑：「我們早就和好了啦。妳不要再瞪小依了，她剛剛都快嚇死了。」
以為這麼解釋之後，妳會恢復成平常的樣子，可妳卻沉默不語，目光變得更冰冷。我
不曉得自己說錯什麼話，只是怯怯地問：「妳怎麼了？」
妳沒有回答我，只是提起包包，起身就走。妳的動作很快，我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愣了一下才抓起包包快步跟上妳，握住妳的手腕，還在想著要說點什麼，妳就馬上甩開我
的手，繼續向前。妳的力道太大，害得我差點跌倒，穩住身子以後，只看見妳在玻璃門外
的背影。
被妳的舉動弄得了有些惱怒，我跑了起來，一下子就追到妳，擋住妳面前的路，妳這
才終於停下腳步。
看著妳直直盯著我，面無表情的模樣，明明不快活得心頭像是有把火在燒著，語氣卻
還是兇不起來，頂多只能稱為不耐煩。
「妳是要幹嘛啦？」
「回家。」
妳說，然後忽然垂下眼簾，撇過頭，不再看我一眼。
明明被妳如此無理地對待，看著妳這副模樣，我卻又覺得有些不捨。把聲音放柔了些
，我忍不住伸出手握住妳的，「妳到底怎麼了嘛？」
妳閉著眼，眉頭緊皺，重重地嘆了口氣，沉默了幾秒後才開口：「我就是看那女的不
爽，不行嗎？」
「妳不要這樣啦，今天是她的婚禮耶，而且小依她也──」
我話還沒說完，妳就又甩開我的手，對著我大吼：「妳她媽就是個白痴！一直幫她說
話衝三小！她當年怎麼對妳妳全都忘記了嗎！」
我怔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見妳又深呼吸了幾次，情緒似乎緩和了許多
以後，再開口語氣不再沸騰，只剩冰冷。
「我先回家了，妳要怎樣隨妳便吧。」
妳又一次想要一走了之，而我這次來得及反應了──在妳經過我旁邊時，趕緊抱住妳
的手臂。我抱得很緊，妳試了幾回都甩不開我。妳側過頭瞪著我，眼看就又要發飆了：「
林忻忻妳──」
「謝謝妳。」我打斷妳的話，微仰著頭，對妳展開大大的笑容，「我知道妳在氣什麼
了。謝謝妳替我打抱不平，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聽見我這麼說，妳臉上的怒氣褪了回去，但妳依然沉默著，沒有回答我。
我於是接著說：「我們回去好不好？我紅包都包了，不吃頓飯好浪費錢哦。」
「……不要。」妳安靜了幾秒後才回答。
「念薇，我──」還想說些什麼，妳卻打斷我，「沒事了。」
「我沒有生氣，只是真的不想再待在這裡了。妳自己吃吧，我先回家。」
我觀察了一下妳的表情，「真的沒有生氣了？」
「嗯。」妳抽出妳的手，「妳趕快進去吧。」
雖然不想讓妳一個人走，可我更不想缺席小依的婚禮……看妳神色恢復正常了，我也
不再堅持：「……那我不勉強妳了，妳先回家吧，要小心哦。」
妳抿了抿唇，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卻始終沒開口。最後，妳只給了我一個淡淡的笑
，就迅速轉身離開。
而我一個人回到會場，一直待到行程完全結束才返家。
「參加婚禮的感覺真的好幸福哦。」
在她們擁吻的那一刻，我傳了訊息給妳。妳很快就已讀了，但沒有給我回應。
我一直記得這件事，只是當下，我忘了問妳為什麼。在我的認知裡，從還在用簡訊的
年代開始，妳就是個有來有往的人，邁入智慧型手機的時代，通訊更加方便，妳更不會已
讀不回。除了這一天。我只是想，妳大概是覺得很不屑吧？畢竟妳那麼討厭小依，當然也
不會想祝福她。
小依的婚禮之後，過沒多久，我們迎來了2013年的最後一天。
原則上，做服務業的我不大可能在跨年這種節日休假，可我最後還是休了，只因為妳
一句「跨年跟我一起過吧，我們以前好像沒一起跨年過」，我跟經理盧了好幾天，又私底
下拜託跟我交情不錯的工讀生，才終於換來一個「不管當天發生什麼事，都不會輪到我去
處理』的跨年夜，調假成功。
我很高興能跟妳一起跨年，儘管不是單獨相處、是和一大群人在家煮火鍋看電視。帶
著好心情，我先和妳會合，妳載我前往朋友的家，我們挽著手按了門鈴。
而當我一踏進去裡頭，我立刻就後悔了──妳男朋友也在。我抽出手，退到妳的身後
；不知道這舉動有何意義，只是下意識地做了。
「你怎麼在這？」妳應該是對著妳男朋友問的，而同一時間，阿晨也開口：「忻忻妳
怎麼會來啊？」
「念薇沒跟你們說哦？我調假了。」我笑了笑，「不歡迎我嗎？」
「沒有啦……」
「想說給妳個驚喜嘛。」妳男友說，然後朝妳招手。他身邊擺著一張小板凳，也只有
一張而已，想必是特意留給妳的。
我以為妳會馬上過去坐下，卻聽見妳開口：「你們沒椅子了？」
「對吼，這樣忻忻沒地方坐欸，我去拿一下。」屋主說完就站起身，而我趕緊出聲：
「我坐地上就好啦，沒關──」
妳打斷我的話，回過頭瞪我一眼：「地上冷死了妳是有病喔？」
「對啊今天很冷耶，我進去搬一下就好很快啦。」
「我跟妳去。」我跟上屋主的腳步。
椅子搬回大廳的時候，妳已經坐到他身旁了，他正夾著火鍋料送到妳嘴邊。看著那樣
的你們，提著椅子的我有些心酸，不曉得自己該待在哪兒才好，幸好阿晨右側還有地方能
擺椅子，她對我揮揮手示意要我坐她旁邊。
「欸，妳女朋友不會生氣嗎？」我把椅子放好，一坐下就在阿晨耳邊輕聲問。她女友
也是這群人裡面的一個──所以、幾年前那次告白她人也在場。
嘴裡滿是食物的阿晨一邊咀嚼著一邊回了句：「妳說什麼？」
「我說、妳這樣明目張膽地找我坐妳旁邊，妳女朋友不會吃醋哦？」
阿晨這才終於搞懂我的意思，爽朗地笑出聲。
也許是因為妳聽見她的笑聲了，妳忽然回頭往我這邊看了下。此時的我還維持著跟阿
晨講悄悄話的姿勢，和她靠得很近，發現妳的目光，我趕緊挪出距離，而妳卻只是把頭轉
回去，繼續和妳男友聊天。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不喜歡妳啦，她不會介意的。」
阿晨把食物都給吞了下去之後，才這麼說。
「哦。」
我回了一句，無心再繼續多聊，起身去拿碗來吃晚餐了。
喝了一小碗有些燙口的湯，暖了身子，心卻暖不起來。想到剛才的小插曲，我不禁在
心裡嘲笑自己的愚蠢。
──以前語悠每次說我為妳守身如玉時，我總是笑著跟她說我沒有；現在看來，語悠
還真是說對了。我一直守著一個不屬於我的人。那個人不僅不屬於我，甚至也不想擁有我
──我急急忙忙為了那個人迴避別人的接觸時，她只瞥了我一眼就回頭，一點也不在
乎。
──都這麼多年過去了，多少人都失戀又戀愛了幾輪，我卻還是放不下妳，我怎麼會
如此可笑……
無數個念頭糾纏著我，原本預想中開開心心的跨年夜，變得苦悶而漫長。
吃飽之後，我就一直看著電視機的跨年晚會轉播，裝作看得入迷，其實只是在放空。
妳和妳男友應該聊得很開心吧，我依稀聽見你們的笑聲融在一起，氣氛那麼歡快。我一直
沉默著，就連阿晨都偷偷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了，妳卻完全沒發現。
任眾人在一旁喝酒聊天玩遊戲，我一點也提不起勁，連跨年倒數都懶得。
「五、四、三、二、一……」
這倒數的數字，原本後頭該是Happy New Year，或許帶著吵鬧的尖叫聲；可大夥宏亮
的聲音卻在此時戛然而止，電視機也突然被關掉。
我這才把注意力轉到眾人身上，「怎麼關……」
問句還沒講個完整，我看著眼前的畫面，再也講不出一個字。
「親愛的老婆，我們已經交往三年多了，今天是2014年的第一天，請問妳願意在這一
天答應我，讓我愛妳一世，讓我真的娶妳當老婆嗎？」
那是一個本該甜蜜而洋溢著幸福的畫面。單膝跪地的男人，手上是反射著璀璨光芒的
戒指，眼前是他想牽手一輩子的女人。
──可是那個被求婚的對象，是我愛了好多年的人。
周遭響起的鼓譟聲，斷斷續續的嫁給他這三個字，一刀一刀劃在我心上。我盯著妳的
臉龐，等著妳的反應，等著妳答應他、再一次為我的愛情宣告死刑。
妳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我、我……」開口時竟然有些結巴。我幾乎要笑了出來
，這還是第一次，妳這樣的人居然也有結巴的時候……以為妳就要高興地點頭答應了、也
許還會喜極落淚也不一定，可沒想到，妳卻回過頭往我這裡看。
目光交會的那一刻，妳的眼神讓我心頭一震。那是我過往從未在妳身上見過的慌亂和
不知所措。
妳這是什麼意思……
感覺自己的理智就快瓦解，「我先回家了。」急忙拋下這句話，我不敢再看妳一眼，
也不敢看大家的反應，害怕自己下一秒就會在所有人面前失態，抓起包包便衝了出去。
才剛出樓下的大門，寒風就狠狠地貫進我的衣服裡。我這才發現我連外套都忘了拿，
冷得瑟瑟發抖。包包裡頭響起被悶住了的提示音，也只響了這麼一聲而已。我失神了好一
陣子，不曉得時間過了多久，才用顫抖的手拿出手機。
按下顯示，在螢幕上鍵入0131的解鎖密碼後，看著妳傳來的那一行字，我終究還是忍
不住，蹲在大馬路旁，抱著自己哭了起來。
「如果我結婚了，妳會離開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