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學測成績出來了，一半實力一半運氣，我考得比想像中還要好上許多。也因此，自從
收到成績單之後，我就沒像之前那段時間那麼勤奮了。
在學校的最後半年，我過得開心多了，升高二之後就一直籠罩自己的那股陰霾，從成
績單出來以後就漸漸散去。不得不承認，當時妳的決定是對的，妳讓我無後顧之憂，才能
在大考拿到一個好成績，這是反擊那群傷害我的人的最好辦法。看她們埋頭苦幹的樣子，
對比自己的輕鬆，已經鬱悶一年多的心情，終於舒暢許多。
填科系的時候，我猶豫了很久，因為，如果要填國立，也許能上後段班的冷門科系，
可是，我想要留在台北……就算學費貴上很多，半工半讀的壓力會更大，我還是想留在台
北。最後，我填了F大的英文系，也很順利地在個人申請的階段就錄取了。
整體來說，我高三下到直到升大學這段時間是很開心的。提早上了大學、不用和其他
人一樣陷入水深火熱的指考地獄，五月中之後，和學校請了長假，因為滿了十八歲的關係
，找工作也方便許多，找了間便利商店的兼職，排了很多班，省吃儉用之下也存到第一個
學期的學費。
雖然因為不太適應讀書和工作生活的差距，前一個月左右，我回家都快累癱了；雖然
不像預想之中的情景──原本打算上了大學後，要盡情把時間拿來跟妳賴在一起，結果只
是被排班給填滿──但我終於不用再虧欠妳和阿姨越來越多，這對我而言，已經讓我很滿
足了。
整體來說，學測之後的生活，我過得挺快活的，只是……在暑假的時候，發生了一件
很小很小的事。很小很小的事，卻像一根雖然極細而尖銳不已的針，直直刺進我的心。其
實，它甚至稱不上是一個事件，畢竟沒有起頭也沒有結尾，就只是一句話而已。心臟被那
一根小小的針給貫穿，破了一個，很小很小的洞。
只是個小傷口而已，一開始我是這麼想的，還以為過一陣子就會好了。但在那一天以
後，俗稱特效藥的時間，明明扎實地在上頭塗抹一層又一層，卻一點療效也沒有。
那一塊小缺口，不知怎麼地，怎樣也不肯癒合。
七夕那一天，我沒排班，想給自己休假一天。雖然覺得有點蠢，可是我就是很想在七
夕這一天，和妳待在一起。就算我們兩個的關係，什麼也不算，那也無所謂，至少在這麼
重要的日子，能看見妳就好。而妳早排好行程了，只好帶著我跟妳還有妳那一群好友去見
面。
錄取大學後，我除了上班以外就沒正事可做了，兩三個月下來，我也常參加你們晚上
的聚會，和大家都算認識了，所以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的。
下午先是去KTV，像神經病一樣唱了五個小時之後，眾人還不想散，想了好一會兒還
是想不到要做什麼，忽然有人提議要烤肉。雖然不少人都嚷嚷著七夕烤肉超莫名其妙的，
可因為太無聊了，最後還是順著這個提議，到某個人家的庭院集合去了。
買了一大堆食材和超多罐酒，為了熱鬧，四個烤肉架併成一橫排，十幾個人就那樣圍
成一個大長方形。大部分人在KTV就已經喝了一些，出來外面酒便宜多了，喝得更痛快了
。烤了快四個小時才差不多烤完，已經十一點多了，夏日夜晚正涼爽，大夥根本沒有要解
散的意思，拿起空瓶子轉圈玩起老套的真心話大冒險。
畢竟是七夕，為了應景，大家問的問題都著重在感情方面、玩的遊戲也偏重肢體接觸
，幾對情侶被還拱著講一些私密的事情，雖然我聽得面紅耳赤的，很想找地方鑽進去，但
其他人樂得很，當事人居然也越講越誇張。
我一直祈禱瓶口不要轉到我們兩個這裡，可老天爺不保佑，終究還是轉到我這邊了。
我們的規則是，讓上一個受害者問下一個，而要出題的女生，看到瓶口指著我時滿臉失望
，「居然轉到乖寶寶……」
我無奈地笑了下，他們總是跟著妳一起戲稱我是乖寶寶。
「好啦，我隨便問喔，妳交過幾個了？做過了嗎？」
……嗯，這題目已經算是小Case了，可我還是很難為情地說：「我沒談過戀愛……」
女生聽見這回答瞪大眼睛、傻眼了。而大家都哈哈笑了起來，我只是尷尬地扯起嘴角
。
「屁啦，妳有沒有這麼乖啊？不然好歹說一下妳現在喜歡誰吧？我們認識嗎？」
「呃，這個……」我不曉得該怎麼辦，只能將眼神投向左方的妳，
妳似乎接收到我的求助，正要說些甚麼，坐在我正對面的阿晨就突然開口，「你們不
要鬧忻忻了，我幫她回答啦。」
在這群愛玩又關係很複雜的男女中，阿晨給我的感覺算是蠻老實的，雖然能一眼看出
她是T，氣質其實也沒有特別陽剛，是標準的中性女孩。因為她隨和的個性，男的女的都
跟她挺不錯的，算是團體中的核心人物，也是這群人之中，少數和我稍微親一點的傢伙。
「誰要聽妳回答啦」、「靠北喔耍甚麼帥」、「沒人問妳啦北七」……她一開口，眾
人的吆喝聲就此起彼落。我原本緊張的情緒因此緩和了些，感激地看著阿晨。阿晨回給我
一個笑，臉頰似乎因為喝了不少酒而紅通通的。
「你們幹嘛這樣啦，我是真的要幫她回答欸。」
「回答甚麼啦？」
「真心話啊。你們之前不是一直在問我最近喜歡誰，現在要講，不聽喔。」
聽見阿晨這麼說，大家居然馬上靜了下來，提問題的女生打破沉默，「所以？」
「忻忻。」
「蛤？」我還有點恍神，聽到阿晨叫我，身體震了一下。
阿晨站起來朝我走近，蹲下來後，對我展開笑容，「我喜歡妳。」
我聽見眾人倒吸了一口氣的聲音。
這才發現，全場的人目光都聚焦到我身上了。我還在驚嚇之中，就聽見妳開口，冷冷
地說：「阿晨，妳不要弄我朋友。」
聽見妳的話，阿晨愣了一下，眼神也變得嚴肅：「我沒有在玩，我是真的喜歡她。」
妳看著阿晨的眼神，沒有再說話了，氣氛變得十分詭異。
我低下頭不敢看大家，小聲地說，「阿晨，那個……我，對、對不起……」
「哈哈哈哈……」阿晨突然笑出聲，「我開玩笑的啦，妳們也太好騙了吧！」
「北爛喔」、「幹嚇死我了啦」，大家也跟著笑了起來，邊笑邊罵。我也跟著笑了起
來，卻笑得很勉強──因為我總覺得，阿晨後面的舉動才是騙人的。
這個插曲過後，我一直心不在焉，終於等到大家決定散會之後，我小跑步追上轉身就
要跨上機車的阿晨。她聽見我叫她，身子轉回來，先是對我笑了一下，臉又忽然僵住。
「阿晨……妳怎麼了？」
我不解地問，發現阿晨的視線似乎不在我身上。
「念，妳現在是在不爽嗎？」直到阿晨開口，我才發現妳居然站在我的身後。
妳沒有回答她，只是把我拽到妳的左後方，力道大到我有點吃痛。
「妳今天那話是認真的，不是開玩笑的，對吧。」
阿晨看了我一眼，沉默了幾秒，然後問：「妳跟忻忻什麼關係？」
妳的語氣很不耐煩，「妳問這什麼廢話，她是我朋友啊。」
「是喔。」阿晨放心地笑了，「只是朋友那就好了。我本來很擔心，妳這麼保護她、
又讓她住進妳家，搞不好妳們其實是一對呢。」
聽見阿晨這話，儘管知道妳一定會否定的，心裡還是泛起一絲竊喜。我等著妳的回答
，「誰跟她一對啊」、「妳有病喔，我有男朋友了」，我以為妳會這麼說，以為妳會有點
傻眼、或是覺得這話太荒謬了……可沒想到，妳只是冷笑了聲，然後說了一句我這一輩子
都忘不了的話。
「呵。妳想太多了吧，以為全世界都跟妳一樣喔？我又不是同性戀。」
那一句話像是狠狠地扇了我火辣的一巴掌。腦袋嗡嗡作響，不停回盪著妳這句簡單的
敘述句，再也無法思考。
後來的妳們講了些什麼，我都沒印象了。
「以為全世界都跟妳一樣喔？我又不是同性戀。」
我知道，妳那一句話只是回應阿晨而已、不是對著我說的；可妳那嗤之以鼻的態度，
不加思索而堅決肯定的語氣，都讓我想到──倘若未來有一天，我終於藏不住我的心意，
妳的答案是不是就是這樣呢……
我早知道，妳不可能喜歡我。
可當我親耳聽見妳那否認的話語、儘管我其實連告白都沒勇氣，還是忍不住，在回程
的路上，在機車後座，這、妳看不見的身後，無聲流淚。一如往常，雙手扣著妳纖細的腰
，在這炎炎夏日的凌晨時分，迎面襲來微風，本應覺得清爽，卻因為臉上的淚被風乾，感
覺有那麼一點冰冷。
這不是第一次了，我的愛情，總是還沒開始，就被迫結束。
我還以為，過去曾經歷的那些就是所謂的失戀了，當我喜歡的女孩交了男朋友，那種
淡淡的哀愁，或許還加上一次名為死心的哭泣，我以為這些就是失戀。
可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失戀，也可能是沒有感覺的。
沒有感覺的失戀。
在某個深夜，我在夢裡回到那一天，又聽了一遍妳這一句我不是同性戀的宣言後，我
驚醒，這關了燈的房裡一片漆黑，好似什麼也沒有，除了從窗外灑進的月光。呆坐了幾分
鐘，視線才變得清晰了點，妳睡得安穩，我凝視妳平靜無波的臉龐，以為自己會覺得苦澀
，會陷入沉重的悲傷，搞不好還會矯情地掉幾滴淚，
可我沒有。
我只是覺得，心裡有那麼一塊，好像死掉了。本應該感到疼痛，那一刻卻只覺得空洞
、沒有感覺了。
然後我居然還笑了。不知道為什麼，忍不住笑了，是那種很淺很淺的微笑。躺下蓋好
被子，閉起眼睛我要自己再多睡一會兒，也就真的不費力地睡著了，隔天醒來，我像什麼
事也沒發生一樣，繼續過我的生活，將這件事拋諸腦後。
我還是無法自拔地喜歡妳，這一點我很肯定。可卻又覺得，很多事情，似乎漸漸變得
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