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如果我是一個平凡的高中女孩，在這個大考最關鍵的、升高三的暑假中，我應該會窩
在家裡一整天，睡睡醒醒，一會兒唸書一會兒偷閒，或者應該會和朋友相約去圖書館，比
鄰而坐共同奮鬥、偶爾傳個紙條互相鼓勵吧。
然而，我現在卻站在大馬路上。天空晴朗無雲，我頂著艷陽、滿身全是黏踢踢的汗水
，又髒又臭，烏黑的頭髮被曬得發燙，悶熱又昏沉的感覺讓我害怕自己下一秒就會因為中
暑而昏厥。
這是第四天了。我晃了晃頭，看著左手上那一張被我的手汗弄得又皺又充滿汙垢的紙
條。那些英文單字已經被我的雙眼掃過無數次，可它們對於我的記憶而言卻始終是群過客
。嘆了口氣，把紙捲上右手握著的木頭圓柱，看樣子，今天也依然讀不下去。
終於撐滿八個小時，我拖著無力的身子把招牌拿還給老闆，看著手上那少少的六百塊
，發了一下呆，才把錢收回皮包裡，踏上返家的路。
結業式那天，妳把我載回家之後就立刻又出門了。而我確定妳已經不在家附近以後，
也趕緊出門去找找看能不能應徵短期工讀。找了好多間，不是不缺短期的員工、就是嫌我
年紀太小，四處碰壁。直到幾天後，聽某個老闆說附近舉招牌這種工作似乎會現場發錢，
我馬上去詢問，但卻又一次因為未滿十八歲而被拒絕。
「不然你一天只要給我六百就好了，老闆，拜託，我真的很需要工作……」
也許是一天可以少付1/4工資的這個誘因太吸引人，老闆最後不顧年齡問題答應我。
本來打算像前幾天一樣，到家後先去洗個香噴噴的澡把全身汙垢洗淨，可一打開門，
我看見妳側躺在沙發上，用手支著頭的模樣，傻在門口。
「妳這幾天很忙？」妳看了我一眼，就把視線移回電視上，漫不經心地拋出這問句。
咬著下唇，我不安地低下頭，「沒有啊……」
「可是我媽──」
「我、我先去洗澡了。」打斷妳的話，我快步走回房間，隨便抓起衣服就進了浴室。
確定門鎖好以後，才放鬆了些。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整張臉紅通通的。拿起蓮蓬頭
，對著頭頂灑下沁涼的水想讓自己降溫，「林忻忻妳真是太沒用了。」
不曉得是因為妳穿著洋裝躺在沙發上的畫面太引人遐想，還是因為將近一週沒有見到
妳，囤積太多思念了；打開大門那一刻，妳無心的一瞥就讓我的雙頰燒了起來──總覺得
，再不逃開，下一秒就會失態。明明已經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好幾個月了……還是常常因為
妳一個眼神，一個親密的舉動，或一身我沒見過的打扮，就被電得頭昏腦脹，渾身發燙。
沖了好久的冷水，好不容易才覺得自己冷靜下來了，可一回到房間，看到妳趴在床上
玩手機，注意力就不小心飄到妳白皙的肩上。才看了短短幾秒，就覺得自己又快臉紅了，
趕緊撇開視線，拿了吹風機，坐到床邊背對著妳吹起頭。
啊啊，沒事在家穿甚麼洋裝啊而且還是這種細肩帶的到底要我怎麼辦啊……我懊惱地
想著，不可能把這種話對妳說出口，只能在心裡碎碎念。
「林忻忻妳是耳包喔？」
直到妳把吹風機的插頭給拔掉，我才發現妳不知何時坐到我旁邊了。
還是不太敢看妳，我微微低下頭，「…‥妳有叫我喔？」
妳巴了一下我的頭，「妳真的是耳包欸。」
「很痛欸……」
我抬起頭，哀怨地看著笑得有些壞心的妳。可妳下一秒臉就變得正經，「我問妳。我
媽說她每天起床都沒看到妳人，妳是去哪？」
我被妳迅速的變臉給嚇了一跳，「呃……我明明有跟阿姨說，我去圖書館讀書啊。」
妳的眼睛瞇了起來，「是喔。啊圖書館不是有冷氣，妳回家的時候怎麼臭成那樣？」
「我回家之前去跑步啊。想說坐一整天對身體不太好，所以看完書要運動一下。」
「果然是乖寶寶。」妳挑了一下眉，身子往後倒，沒再追問。
我鬆了一口氣，幸好我早就準備要怎麼回答類似的問題，否則一定會被妳發現異常。
我摸了摸自己的頭髮，發現它好像早就已經全乾了。站起來把吹風機給收好，我看著
橫躺在床上閉著眼的妳，忍不住開口：「妳穿這件洋裝好漂亮哦。」
妳對於我的誇獎似乎很無感，表情沒什麼變化。「廢話，不然我幹嘛買。」
明明知道妳沒什麼想聊天的心情，我卻又接著問：「怎麼之前沒看妳穿過？」
「昨天才買的。」
「是哦……」
我坐到妳旁邊，想學妳的動作，腳貼著地板，身子放鬆躺了下來，可我的腿比妳短太
多，頭離和妳平行的距離還差了一截，最後只好放棄，把腳抬了起來，又往後縮了一下，
才能平視妳的側臉。
「念薇……」
妳似乎此刻才發現我躺到妳身邊。睜開眼睛，妳偏過頭看了我一眼，而後又閉上眼，
頭轉了回去，「幹嘛？」
「妳不在的這麼多天都是跟妳男朋友出去嗎？」
「不然呢？」意料之中的回答。
明明心裡酸澀的很，卻又繼續問：「妳男朋友對妳很好嗎？」
「嗯。」
「……妳很喜歡他嗎？」
自從畢旅那次談話之後，我們就沒再講到和妳男朋友有關的話題了。上一次是一時衝
動，是想要妳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好讓自己死心，而這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或許人就是犯賤，不讓自己遍體麟傷不肯罷休。
我等著妳的答案，也許是冷冷的「關妳屁事」，或是簡短的「嗯」，可妳只是安靜了
幾秒，然後回我：「還好。」
我愣愣地看著妳那看不出情緒的側臉，還有好多話想問，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還在思
考，就看見妳坐起來，「我去洗澡了。」
我知道妳這是不想再聊下去的意思了。就算我來得及問，妳也不會回答了。對於這個
話題，妳似乎比我還不願意去談論。
隔天起床的時候，我本來很擔心，鬧鐘吵醒淺眠的妳之後，妳會問我為什麼要這麼早
起。但幸好我醒來之後，先是叫了妳一下，妳只是翻過身叫我閉嘴，說妳要睡覺。小心翼
翼地動作，我換好衣服，確定妳還賴在床上之後，就出門了。
本來已經放心了，可結果，我才剛跟老闆拿了招牌，走出小巷，就看見妳坐在機車上
。下意識地轉過身想要逃避，妳冷冷的聲音就從後頭傳來，「妳是要去哪？」
我的腳被妳一句話釘在原地，不敢再前進也不敢回頭。
我們就這樣沉默了好久，直到我聽見妳的腳步聲，正在想該怎麼面對妳，就感覺手裡
突然空了。妳搶過我手中的招牌後直直走，我傻了一下才追上妳，抓住妳空著的那隻手，
「妳幹嘛拿我東西啦？」
妳回過頭看著我，臉僵得很。「放手。」
「念薇……」
「叫妳放手聽不懂喔，媽的！」
妳對著我吼出聲，我被妳這麼一吼嚇得鬆開手，愣愣地看著妳走遠，動也不動。
等妳走回來的時候，招牌已經不見了，手上提著我的背包。妳經過我的時候握住我的
手腕，我被妳拖著走了幾步之後，不甘心地甩開妳的手，「妳到底要幹嘛啦！」
「載妳去圖書館。」妳的眼神依舊冰冷。
「我不要去圖書館啦！」我說。
才剛轉過身，又被妳拉著轉回來。使力想扳開妳的手，卻一點用也沒有。
「……這有什麼好哭的啊？」
妳臉上的怒氣褪去，只剩下無奈。聽妳這麼說，我才發現我居然哭了。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的……」我抹掉自己眼角的淚，覺得好委屈。
也許是因為我哭了，妳的語氣緩和了些，「妳缺錢跟我講就好了啊。」
我看著妳一臉理所當然，有些氣惱，「跟妳講然後呢？難道讓妳幫我出嗎？」
「嗯啊。」妳無所謂地聳肩。
我看著妳那副德性，又想到妳總是像個凱子一樣請朋友的舉動，一方面因為妳的笨而
生氣，一方面又覺得好心疼。本來想要平平靜靜，好好講道理給妳聽，結果話到嘴邊還是
成了這樣：「妳就那麼喜歡花錢在別人身上？妳是當自己錢很多嗎？」
我以為妳聽見我的酸言酸語會生氣，可沒想到妳只是給我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七位
數不夠多嗎？」
「啊？」
「我說，我的戶頭裡，存款有七位數，不夠多嗎？」妳看著我傻眼的模樣，彈了一下
我的額頭，「走了，我載妳去圖書館。」
「……妳為什麼有那麼多錢？」我在圖書館大門外下了車，感覺妳馬上就要走了，趕
緊握住妳的手。
答案不出所料：「關妳屁事。」
「念薇……」
看著妳冷漠的表情，我忽然就懂了什麼。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我只是輕輕地叫著妳的
名字，有那麼一點想哭。妳凝視著我，沉默了幾秒，然後撇過頭。
「忻忻。」
「……嗯？」
「妳不要再偷偷去打工了。學費我幫妳出就好。」
「妳──」我還想說些什麼，妳卻打斷我：「妳不是說，想要把書念好贏過妳們班那
群人嗎？」
「……嗯。」
「打工會浪費妳讀書的時間，不是嗎？」
被妳這話堵的無法反駁，我知道，我自己也很擔心會因為打工而把課業搞砸。無可奈
何地，我最後只能點頭，「……嗯。」
「所以趕快去唸書吧，掰囉。」
我嘆了口氣，鬆開妳的手，揮揮手，「嗯，路上小心……」
我看著妳輕輕地勾了下嘴角，轉動握把，人就馬上就消失了。
「我不想害了妳。」
也許是幻覺，可我總覺得，在妳離開以前，我隱約聽見妳低聲說了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