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妳們家比我想像中的還小很多。也許是因為看慣了妳吃好、穿好，總打扮得光鮮亮
麗，我幾乎以為妳會住在豪宅裡，但其實妳們家不過是在一間公寓裡的小小一個住戶罷
了。
「鞋子脫外面。」妳這麼說，然後打開門。
「妳回來啦。」
在大廳等著妳的，是一位看起來年齡才不過三十初頭的女人。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家庭
教育有方吧？她臉上的妝和妳的很相似，一樣美麗、簡單的長裙不減她的光彩，只讓她顯
得有股溫和優雅的氣息。
「阿姨好……」我恭敬地稍微彎了一下腰。
「妳是念薇的朋友吧，妳叫什麼名字？」她和藹地笑了笑。
「我──」
「媽妳不要鬧了好不好。」我話還沒說話，妳就打斷我們，「妳穿拖鞋。」
「哦。」我才剛穿上拖鞋而已，就被妳半拉半扯給帶進房間，「欸妳幹嘛這樣啊，等
等讓妳媽覺得我很沒禮貌的話……怎麼辦……」
我放下背包，看著妳那一張臭臉，話越說越小聲。
「誰管妳啊，關我屁事。妳趕快去洗澡，我也要弄一弄睡覺了。」
妳這麼說，我才想到，我出門的時候走得太趕，根本就不可能有衣服可以換。
「念薇……」
「幹嘛？」妳正在拿衣服，沒有回頭看我。
「我、我沒衣服可以換怎麼辦啊？」
「我衣服借妳啊。」妳仍是繼續挑衣服，似乎覺得這件事不是很重要。
「可是我也沒、沒有，呃，沒有貼身衣服可以換。」
聽見我這麼說，妳手上的動作才稍微頓了一下。「……啊是不會繼續穿喔。」妳挑好
衣服，擺在我眼前，「粉紅色這套給妳吧。」
「妳居然有粉紅色的衣服……」
妳挑了挑眉，一臉不屑，「我媽小學的時候買給我的，那時候我才160公分左右。」
「那妳幹嘛不丟掉啊。」我欲哭無淚。
「可以在夏天穿啊。不過，這對妳而言應該是長袖，哈哈。」
「……妳真的很機車耶，我要去洗澡了。」
抱著妳的衣服，我速速走出房間，不想再看妳到妳那壞心眼的笑了。
才出房間就發現，妳媽媽人還在客廳，有些尷尬地開口打招呼：「阿姨，剛剛不好意
思……」
「沒什麼，我們家念薇比較任性，妳多包容些。」
我正要揮揮手回答不會啦，就聽到妳在後方冷冷的說：「妳不要再廢話了好不好。」
感覺再不開溜又要被妳罵了，「那個，阿姨不好意思，我先去洗澡了。」
也許是因為頭還有點暈眩，我本來就慢的動作、今天又比平常還慢了些，明明我比妳
早還進浴室，等到我洗完、進到妳的房間時，妳早已在另一間浴室洗完澡，頭髮已經吹到
全乾了。看著妳穿著一套素面的灰色長袖睡衣，如此居家，我忍不住笑出聲。
「笑屁啊？」妳關掉吹風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妳穿這樣好像小孩子哦。」
「老娘今年本來就才十七歲好嗎？妳過來，趕快把頭髮吹一吹。」
我走去妳身旁邊坐下，「那妳平常幹嘛都穿得那麼成熟啊？」
「別吵了，趕快吹一吹不然我怎麼睡覺啊。」妳打開吹風機遞給我，我接過它，突然
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趕緊關掉吹風機，「欸，我，那個，妳們家沒有客房嗎？」
「客房？」妳挑眉。
「就，準備給來家裡的客人用的房間啊。」
「沒這種東西，妳跟我一起睡。」妳說，「煩欸妳，快點吹頭髮，不要讓我一直
說。」
不知道是因為吹風機的熱風，還是想到要跟妳躺在同一張床上的關係，明明我吹的是
頭髮，整張臉卻熱得像在大太陽底下曬了整天一樣發燙。等我終於吹完頭髮時，妳已經趴
在床上按著手機，一臉疲倦。
「念薇，我躺哪裡啊？」
「靠牆壁那邊。」
「哦。」
我僵硬地躺上妳的床。這一刻我很慶幸，還好這是雙人床，至少當我背對妳而靠著牆
壁的時候，還能離妳一小段距離。
「晚安哦。」我這麼說，小小的少女心，忍不住期待妳也能溫柔地對我說一聲晚安，
而妳只是沒有情緒平淡地說：「等我傳完簡訊我就關燈。」
等到妳關燈之後，我以為我們不會再交談了，可沒想到幾分鐘後，妳突然開口：「妳
幹嘛躺那麼邊邊？」
「我不習慣跟別人一起睡嘛。」
我聽到妳輕輕笑出來的聲音。「妳轉過來啦。」
「幹嘛啦？」
「轉過來就是了。」
我嘆了一口氣，「到底要……」
才剛翻身，話都還沒講完就愣住了，妳離我好近，我忍不住嚥了一下口水。
有緊張地把身子緊緊地貼著背後的牆壁，「……妳、妳後退一點啦。」
「幹嘛？妳害羞啊？」妳又露出那個戲謔的笑了。
「吼，妳真的很無聊耶，沒事的話不要──」
「為什麼離家出走？」
妳不再鬧我，直接拋出這個問句。我知道妳終究還是會追問的，只是沒想到是在這個
時候。停頓了幾秒後我才開口：「……一定要現在說嗎？」
「喔，妳如果不想說的話就隨便妳吧。」妳這麼說，翻了身。
我猜不出妳到底是真的無所謂、還是有那麼一點不高興，只是戳戳妳的背，「我沒有
不想說……妳轉回來啦……」
妳於是又一次翻過身，臉上的表情很嚴肅，「那妳趕快說吧。」
我嘆了口氣，於是把今天一整天發生的事情都講了一遍，只是，特意地避開了某些重
點。比如，故意整我的人是王昀依，比如，我被導師訓了那一番排擠是我活該的話、比
如，最讓我崩潰的，其實是已經忍了半年多的排擠，而不只是這個事件、比如，爸媽在罵
我的過程中把妳給牽扯進去，是我最聽不下去的原因……
不同以往的，這一次妳安靜地聽我說完，全程都沒有插話，在我講到眼眶泛淚的時
候，妳也沒有不耐煩地指責我又在哭了，妳只是凝視著我，靜靜地、用心地，認真地聽我
把整件事給講清楚。
一直到我講完之後，妳才開口，冷冷地問我：「那個賤人是誰？」
「呃，妳不要罵成這樣啦。」
我以為妳第一句話已經夠讓我吃驚了，沒想到妳的下一句話更是讓我措手不及。
「那個賤人是王昀依對吧。」
「妳、妳怎麼知道是她？」我愣了愣，「而且還知道她的名字？」
我看見妳冷笑了一下，滿臉的不屑。「她到處講我壞話，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是
誰？」
「啊……哦。那、妳怎麼知道是她欺負我啊？」
「她不是一直都在欺負妳嗎？」妳回，一臉不意外的表情。
而我像是猝然被雷擊一樣，呆滯住沒有任何反應，腦中無法消化妳這句話的意思。
「林忻忻妳在幹嘛啊？」直到妳用手指彈了一下我的額頭，我才回過神來。
「……妳說她一直都在欺負我？」我重複了一次妳的話。
妳挑了挑眉，「不是嗎？」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所以妳知道她對我做了什麼？」
妳沉思了一下，我看不出妳在想些什麼；再開口時，妳的語氣竟異常地謹慎，似是怕
說錯話便會傷害到我一樣：「……我不是很確定，只知道她弄得妳被同學排擠之類的……
沒錯吧？」
我咬著下唇，還沒想好是該承認還是否認，眼淚卻已不受控制地洶湧而出。
「哭不膩啊妳。」妳輕聲歎息，伸出右手放到我的後腦勺上，輕輕撫著。
眼淚停不下來，話都說不太清楚，
「原來、原來妳早就知道……妳、妳怎麼知道的……」
「就，之前有一次體育課，我看到妳們班同學，就去問他們妳人在哪啊。啊那個王昀
依就跑過來對我靠夭，說妳被她搞很慘，都是因為我，都我害的之類的。說真的，我那天
真的很想找人扁那個女的一頓啦，他媽那什麼嘴臉啊……」妳停頓了一下，「但覺得會害
到妳，就算了。」妳輕輕地，就連罵人的字眼都講得溫柔；妳把身子向我挪近，將我的頭
按到在妳肩上。
我哭得更厲害了。
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藏著那些心情，就算再難過也不敢和妳哭訴；儘管再苦，我也未
曾想過要對妳坦白我的寂寞，因為我害怕有一天妳知道我的孤立無援之後，也會看不起我
而選擇離開。可我從沒想過，妳居然早就知曉這一切，也從未改變對我的態度……
「妳，」我努力穩住呼吸才能夠吐出幾個字，「怎麼、都不跟我說啦……」
「妳現在是在怪我囉？我看妳好像不想說才沒問的，這麼貼心妳還怪我啊。」妳用細
細的聲音說著一點也不像抱怨的抱怨，手依舊輕撫的我的頭。
「我、我真的，真的，好、好難過……」
「好啦。啊妳現在不是就在發洩了，哭一哭不就好了。」
「嗚嗚……」
「愛哭鬼。」妳似笑非笑，左手食指彈了一下我的額頭，「妳慢慢哭吧，我好睏，要
先睡覺了，不要哭太大聲不然小心我翻臉喔。」
「知、知道了……」
「晚安。」妳輕輕地說。
妳的右手放鬆之後，落在我的背上，形成擁抱著姿勢──而我在妳的懷中，不曉得又
哭得多久，才終於沉沉睡去。
明明身處不熟悉的環境，卻連作夢也沒有，一整夜都睡得安穩。
「林忻忻妳這隻豬趕快起床了。」
隔天早上，當我睜開眼、視線還很模糊時，所見到的當然是和我的房間截然不同的畫
面。有那麼一瞬間，我心裡頭還冒出一個有點愚蠢的問句──「這是哪裡啊」──慢慢地
坐了起來，看見正在照著化妝台鏡子的妳，我才恍然大悟，想起昨天的一切。
「……早安。」
我看著鏡子裡的妳，覺得自己大概笑得像個傻子。
真好。
能夠在一早剛醒來，意識仍迷迷糊糊的那個瞬間，就看見喜歡的人，真好。
但很可惜，這樣短暫的幸福感下一秒就被妳給打破了，「妳要回家了沒？我晚點要出
門了。」
妳一邊梳著自己的頭髮一邊說，雙眼專注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想辦法壓抑情緒，害怕語氣會失落的太明顯：「哦，妳等等要去哪啊？」
「有約就是了。妳趕快弄一弄換一下衣服，我載妳回家吧。」
……我這才注意到，妳又再趕我走了。我不想聽妳的話，索性躺了下來用棉被蒙住自
己，這樣就看不到妳待會的冷漠；就好像，我把自己給埋起來了，妳就算再想把我趕走，
也沒辦法搬動我。
「林忻忻，妳現在是在幹嘛？」
果然，不出我所料，才沒過幾秒，妳帶著些微慍怒的聲音傳進我耳裡。
我默不作聲，雙手死死地抓著妳的被子、但下一秒，妳一使力就迅速而俐落地把棉被
給掀開了。我仰視著妳，這狀況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呆呆地笑了一下。
可妳並沒有因為我這個賠罪的笑而給我好臉色看。
「妳幹嘛像個白痴一樣笑？該不會是想跟我說，妳還是不想回家吧？」
我尷尬地坐起身，靠著床頭，事到如今只能點點頭承認：「嗯，還不想回家。」既然
妳都這麼問了，我也想不到還有什麼裝死的辦法了。
妳的眉頭皺的很深，大大吸了一口氣，我猜妳應該是在想辦法忍住不對我發飆吧。
「所以？妳到底是想在我家幾天才覺得夠爽啊？」
明明本來是想要繼續耍無賴、裝作很可憐的模樣，求求妳多收留我幾天的，但看著妳
因為我而如此困擾的模樣，話明明都到了嘴邊、竟不自覺就變了個說法。
「……妳如果真的那麼希望我走的話，那我現在就走吧。」
正在等待妳給我一個如釋重負般的痞痞的笑，然後對我說那就趕快走吧，沒想到，妳
只是面無表情，語氣不鹹不淡的對我說：「隨便妳。我要出門了。」
妳抓起在床旁邊桌上的手機，轉身就走，手都握上門的喇叭鎖了，我才趕緊叫住妳。
「欸，妳幾點會回來啊？」
我聽見妳冷哼了聲，然後打開門，「連我媽都不管我幾點回家了，關妳屁事啊。」
「妳幹嘛這麼……幹嘛這麼兇啊……」
我話都還沒講完，妳就已經把門給關上了。唉。
我把被子給拉回來，抱得緊緊的。然後，鼻子忍不住湊上去嗅了嗅。
也許是昨天一整天心靈太疲勞，或是氣氛太緊張，我一直到現在這一刻才覺得，不知
道是心理作用或怎麼樣，妳的被子有一股很特別的、專屬於妳的氣息。一股在淡淡的女用
香水的味道中，又混雜了妳抽的那個牌子的菸味，的氣息。
想到氣息，才突然想到一件事──我身上穿著的這套睡衣，妳夏天是不是也會穿
啊……如果我沒記錯，妳昨天穿睡衣的時候，好像、好像也沒有穿內衣吧……一想到這
點，腦中就不自覺浮現妳在穿衣服的樣子……我這樣好像有點變態……
我這麼想著，又躺了下來，把自己給遮住，儘管明明沒人能知道我腦中正在想什麼。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再想這個了，快點想點別的……比如昨天晚上的事……
昨天晚上。
一回想起記憶中昨天晚上的一切，又想到今天早上妳冷淡的模樣。我突然感到有點失
落，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我記得，妳聽我說了好多話、我被妳抱著一直哭一直哭，
哭累了之後就一路睡到剛剛了。
可是，昨天晚上，那個給人感覺特別溫暖、把我摟進懷中輕聲安慰的人，真的是妳
嗎？還是其實，那只不過是我的一場美夢罷了，而我，卻傻到以為那是現實呢……今天早
上如此冷漠地要趕我回家的妳，昨天晚上真的有可能對我那麼溫柔嗎……這麼想著，我去
拿了我的手機，有些戰戰兢兢地在簡訊欄裡打了幾個字，接著傳送。
躺在床上，看著手機，靜靜等待著妳的回音，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好漫長。直至我半
睡半醒，意識朦朧之際，手上的物體才終於震動。
──「真的很謝謝妳。謝謝妳什麼都知道，卻也什麼都沒說，謝謝。」
──「有夠三八。噁心死了。」
看著妳的簡訊，腦海裡浮現出妳說這句話時會有的神情，想必是萬分的嫌棄吧？儘管
如此，看妳沒有否認我說的這一些，我還是傻傻笑了起來──原來這都是真的。妳對我那
麼的好，竟不只是我的一場美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