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糟糕透頂的生日。
回去教室以後，我明知道自己哭紅眼的樣子有多狼狽，也只能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
忽視旁人的視線；好不容易撐過下午的幾節課，一打鐘便立刻逃開教室，然而，只放鬆沒
幾分鐘，走到校門口時，全身又僵硬了起來──我看見爸爸的車。他們平常即使有空也不
會特別來接我，為了讓我不會比其他高中生輕鬆，因為他們希望，如果別人是搭公車上
學，那我就也該搭公車上學。
所以，當我一看見爸爸的車，我便知道，老師和他們通過電話了。
「爸……」關上車門，我看見爸爸臉色鐵青的模樣，有點害怕。
「回家再說。」他沒有看我，只是專心地開車。
終於到家了，他回家路上一個字也沒說，只有在停好車時，說了句「下車」。我跟著
他上樓梯，覺得整個人都好累，好不想面對……但不出我所料，一打開門，就看見沙發上
面色一樣凝重的媽媽。
「媽，我回來了。」我無力地說。
爸爸走了過去，在媽媽身旁坐了下來，看著我開始話題，「老師有打電話來。」
「嗯，我猜到了。」
「妳沒有什麼想要先跟我們說的嗎？」爸爸又接著問，他的語氣很平靜。
「老師，是怎麼跟你們說的？」
看著他們的表情，有點害怕，忍不住低下頭，但下一秒爸爸就馬上大聲的說：「我應
該有教過你，說話要看著對方的眼睛。」
我嘆了一口氣，抬起頭，「……對不起。」
「妳剛剛問的，老師說了什麼是吧。寶貝，妳知道爸爸跟媽媽一向都很公正，不會只
聽老師說就罵妳，所以，妳自己說說看，妳妳今天做了什麼。」媽媽突然開口。
「王昀依把裝著污水的水桶弄倒，讓朋友送我的新鞋子整個濕掉也髒掉了，我要她跟
我道歉，她不要，我問她是不是故意的，她說是，所以我就……打她了。」我盡可能地據
實以告。
「我是這樣教妳的嗎？打人還有這麼多藉口？」
爸爸壓抑著怒氣的聲音讓我有點害怕，但我還是鼓起勇氣說出我的想法：「是她先欺
人太甚的。」
爸爸聽見我的回答，對我大吼了一句：「妳現在是在頂嘴？人家做錯事你就可以對人
家動手嗎？」
「難道我要乖乖地讓她欺負嗎？」我也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
「妳怎麼會這個樣子！妳給我過來！」爸爸站起來，眼看就要發飆了，媽媽趕緊拉住
爸爸，「老公，你不要這樣吼，這不能解決問題，好好講話不是──」
爸爸瞪了一下媽媽，「我剛剛跟她好好講她有要聽的意思嗎！她剛剛那什麼態度！」
我覺得好委屈，小聲的補了一句：「我又沒有說錯。」
「妳還頂嘴？今天是要搞叛逆的意思嗎？」
「好了！」媽媽也吼了起來，「你們兩個都給我安靜！」
我咬著下唇，看著氣到發抖的爸爸，覺得好冤枉。
「寶貝，妳聽我的話，老師有給我小依她們家的電話，妳過來坐下，打個電話好好跟
人家媽媽還有小依道歉，然後跟爸爸認錯。」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媽媽，她用如往常般溫柔的眼看著我，卻要我打給王昀依道歉……
「我才不要！老師這樣說就算了，怎麼連妳都叫我跟王昀依道歉！」
「寶貝、妳打了人家當然要跟人家道歉，人家也只是不小心才把妳的──」
我打斷她，「她才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她欺負我妳還幫她說話！」
「妳今天到底是怎樣！妳媽話都沒講完就打斷她，還吼她？她說上次妳有個會抽菸的
朋友來家裡，妳是不是跟人家學壞了！」
我聽見爸爸把問題扯到妳的身上，氣憤地越講越大聲，「跟陳念薇沒有關係，你懂什
麼？怎麼可以這樣說人家？」
「忻忻，」媽媽看著我，眼裡很是失望，「妳怎麼可以這樣跟爸爸說話？」
「算了吧！現在對妳來說，為了一個不知道哪來的朋友都敢這樣跟我說話了。妳現在
不趕快打電話給妳同學道歉，就給我滾出這個家！」
「老公！寶貝妳爸爸真的生氣了，趕快聽他的話，不然──」
「你們什麼都不懂！」
我終於忍不住吼出聲，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可爸爸的臉上還是沒有任何一點熟悉的模
樣，只剩赤裸裸的厭惡。
「你們就只會說打人就是不對的，我當然知道打人不對，我怎麼會不知道！就算我打
人是做錯事了，可是她那樣欺負我，你們真的都無所謂嗎？一回家就劈哩啪啦唸我，你們
只在意我打了人，只在意我要不要道歉！我今天哭了好久眼睛都是腫的，你們有人看到
嗎？今天是我生日你們記得嗎？你們搞不好根本都忘記了！就只想著罵我而已！」
「寶貝──」媽媽愣愣地開口。
「讓她說啊，我看她有多會為自己辯解，呵。」爸爸冷笑了聲。
我感覺自己腦中的那根神經被他這個舉動給切斷，嘴巴已經完全失控，腦子裡壓抑了
許久、卻從沒有人能聽我說的所有想法，此刻全被傾倒而出：「讓我說是吧？你們罵我就
算了，結果居然還把事情怪到陳念薇的頭上……你們根本就不知道整個高二上學期，王昀
依讓全班都排擠我我有多難過，要不是我在學校還有她這個朋友我早就崩潰了，你們還這
樣講她……你們都沒想過以前假日我常常跟班上同學出去玩，為什麼後來都在家嗎？你們
都不覺得我沒有再跟你們聊班上同學的事很奇怪嗎？你們有在關心我嗎？你們什麼都不知
道，就一直要我道歉，我這半年因為王昀依過得有多痛苦，今天她在全班面前羞辱我，你
們居然還要我打電話和她道歉！如果我不道歉就要我滾是嗎？好，那我就滾出去，可以了
吧！」
終於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我沒有勇氣面對他們的回應，便轉過身打開門，頭也不回
地走了。
站在公寓的大門外，我的眼淚終於再也忍不住，撲簌簌不停落下。
聽到樓上有打開門的聲音，我怕是他們出來找我，緊張地又跑了好一段距離。我不想
看到他們兩個，至少現在，真的不想……我真的好難受、好累了……這些痛苦，我始終忍
著所不說，是不希望讓他們擔心，可他們完全不曉得我在背後做的努力，也完全不顧我今
天生日在學校被欺負……我真的好失望，不想要回家了……
可是，我又能去哪裡呢……我這麼想著，垂下眼，便看見腳上的鞋。
慌張地打開一直背在肩上的書包，拿出手機，看著連絡人裡唯一的那個人名。鼓起勇
氣，我按下那個印著綠色電話的按鈕。
「喂？妳怎麼會打來？」
聽見妳的聲音，我的眼淚掉得更兇了，哭得都快喘不過氣：「念、念薇……」
「……靠北。」妳頓了一下，再開口，語氣很是懊惱，「妳怎麼又在哭？」
「妳、妳來找我好不好，我真的好難過，不知道要怎麼辦了……」我一邊抽泣一邊
說，「念薇，求、求妳，來找我好不好，拜託……」
電話那頭的妳沉默了幾秒，最終嘆了口氣：「……等我吧。」
在我見到妳以前，先聽到後方傳來刺耳的喇叭聲。在巷子裡低著頭、漫無目的來回踱
步的我，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右邊靠讓出位置。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的我，直到聽見妳
的聲音，才呆呆地轉過身。
「林忻忻妳在幹嘛啊？」
妳把車子熄火，靠邊停好後坐在上頭，看著一點反應也沒有的我，又出聲：「我在叫
妳沒聽到喔？妳腦子是撞到喔？」
「……妳來了哦。」
我想了好幾種回答，最後還是只回了句沒什麼意義的話。妳翻了個白眼，重重地吐了
一口氣，看起來很不耐煩的樣子。
這樣叫妳過來找我到底是不是對的呢？我覺得好矛盾。在我掛掉電話後，又哭了好一
陣子，情緒才終於平復，而那時妳還沒出現。結果，我一冷靜下來，便開始為自己這剛剛
的衝動感到後悔。本來想打給妳叫妳別來了，可卻又覺得，除了妳之外，我還能依靠誰
呢……
「林忻忻。」我們沉默了好幾秒後，妳皺著眉頭，突然叫了我一下。
「嗯？」
原以為妳就要開罵了，可妳卻只是用平淡的語氣說：「我載妳去兜風吧。」出乎我意
料的，妳這麼說。雖然妳臉上的表情和這個句子一點也不搭。
「……好。」
妳從後車廂拿出安全帽套在我頭上，「東西給我。」
我還沒反應過來，妳就把我手上裝著舊鞋的袋子拿了過去，放在踏板上。
「別發呆了，上車。」
「哦。」我聽話地跨上機車，但一直等不到妳發動機車，便開口問：「要走了嗎？」
「……林忻忻，妳今天腦袋是因為是哭太多所以哭到壞掉了嗎？」
「啊？」
「靠北。算了算了，趕快把安全帽戴好。」
聽見妳這麼說，我才有點慌張地扣上帶子，然後，抱緊妳。「我好了。」
「走囉。」
又一次，我讓自己的側臉貼著妳的背，緊密地；可此時此刻，心情卻和上回截然
不同。
正值初春時節，我倚在喜歡的人的背上，坐著妳的車，感受大自然從四周呼嘯而過。
這微涼而舒適的氣溫很適合兜風，明明我應該覺得幸福的，可我卻又哭了。剛才花了十幾
分，好不容易才讓自己振作一點……卻只因為這樣靜靜地靠在妳的背上，淚水就又不受控
制流了滿面，然後滑落到妳的衣服上。我直起身不再貼著妳，小心地抓住妳腰間的衣服，
讓自己和妳中間隔出一段空隙，怕會再一次把妳的衣服哭到像下午一樣濕了一整片。
可妳卻用半威脅口吻，突然大聲說：「妳不抱緊一點小心我等等把妳給甩下去喔！」
「不要啦，我怕把妳衣服弄濕……」
「妳大聲一點啦！風很大講那麼小聲我聽不到！」妳吼著。
我於是跟著喊：「我說！我現在在哭，我怕會把妳衣服弄濕啦！」
「哭屁啊！妳哭一整天煩不煩啊！」妳像是故意的，又吼的更大聲了。
「不要那麼大聲啦……」
「妳是故意的喔我就說聽不到了，愛哭鬼大聲一點啦！」
「吼唷……好丟臉哦，妳不要那麼大聲啦！」我吼回去，覺得尷尬得不得了，周圍的
人似乎都聽到了。
妳沒有再說話了。
我本來還以為妳生氣了，結果幾秒之後就聽見妳突然大笑。
「……有什麼好笑的啦！」我有點氣惱地喊著。
「哈哈哈哈……」妳不理我，只是自顧自地笑著。
「不要笑了啦！」我又喊了一下。
明明覺得很難為情，可聽著妳的笑聲不知不覺也跟著微笑了。
「哈哈哈……妳沒在哭了吼，那抱緊囉，我要加速了。」
聽到妳這麼說，才發現我的眼淚被妳這麼一鬧之下，居然就這麼停住了──是我自作
多情，還是，妳是真的在逗我開心？我不敢多想，只是順從地把頭再一次貼著妳的背。
我們東穿西跑，四處繞了好久，我問妳這是哪裡，妳說只是在隨便鑽而已啊。
「好奇怪哦，我怎麼從來沒看過這些地方。」
妳不知不覺把速度放慢了，我不需要再費力把音量加大。
「我也沒來過，反正兜風就是亂晃啊。」
我們就這樣騎著車，吹著風，不知道到底晃了多久，妳才隨便找了間加油站停下來。
等妳加完油之後，我跨上機車抱住妳。
「我們還要一直亂晃嗎？妳會不會累啊？」
妳看了下手機，「居然已經七點多了。我載妳回家去吃飯吧。」然後就發動車子。
「……念薇。」
「幹嘛？」
妳的方向感異常的好，我看著妳準確無誤地騎在回我家的路上，有點慌張，「妳、妳
停下來一下好不好。」
「到底要幹嘛啊？」妳趕緊靠邊停了下來，轉過頭看我，一臉不耐煩。
「我還不想回家，妳不能再陪我一下嗎？」
「為什麼不想回家？」妳直直盯著我，眼神銳利。
我不敢再直視妳，微微低下頭，「就現在還不想回家嘛，沒有為什麼。」
「那妳幾點才要回家？」
我沒有回答，「……妳真的不能再陪我一下嗎？還是妳等等有事哦？」
「我晚點跟朋友還有約。」
「那我也要去。」有點緊張地，我這麼說。還是沒有勇氣說想去妳家借住。
妳安靜了一下，我偷偷瞄了妳幾眼，妳的眉頭緊緊皺著。
緊咬著下唇，「不可以嗎？」我看著妳那看不出心裡在想什麼的表情，覺得好無助。
「……我打個電話吧。」最後，妳這麼說。然後下車走到一段距離之外，通話完才又
走了回來：「他們說妳願意的話就來吧，如果妳真的不會覺得很奇怪的話。」
「真的嗎？」我興奮地抓住妳的手臂。
「有沒有這麼開心啊。」妳無奈地笑了一下，「放開我啦，趕快走了，他們先到
了。」
這是我第一次進到這麼大的KTV包廂，裡頭好多個人，大概二十個有吧。我跟妳進去
的時候，桌上已經一片狼藉了，整間包廂裡吵雜的不得了，空氣中瀰漫著滿滿的酒氣和煙
味。
一個整張臉紅通通，看起來顯然已經喝醉了的男生對妳招招手：「哇靠，看誰來了！
這不是我們念公主嗎？」
「靠北喔，誰跟你公主，你有看過公主罵你三字經嗎？」
「念趕快過來，這裡給妳坐，趕快來點歌。」
「妳再喬一個位置吧。」妳指著我，「讓我朋友坐我旁邊。」
「哦好。」那個女生看了我一眼，推了推她隔壁的人，「坐過去一點啦。」
妳拉著我到空位坐下，就開始和那個女生討論要點什麼歌了。
真的好格格不入，我有一點後悔了，好像不應該跟著妳來的。我隔壁的人顯然沒有要
跟我聊天，而且就算她要跟我講話，我也不知道該聊什麼；而妳和妳的朋友聊著我不認識
的人名，聊得非常起勁，妳完全沒有要搭裡我的樣子，我也不敢插嘴，最後只好自己走出
包廂，在自助吧的區塊發呆。
沒有煙味的空氣吸起來真是舒暢多了，我衝動地加入妳的聚會，果然是自討苦吃……
「妳在幹嘛？」
「……嚇我一跳。」我轉過身看著妳，「妳怎麼也出來了啊？」
「我發現妳人不見了啊。要吃什麼趕快弄一弄回去吧。」
我尷尬地笑了笑，「呃，我沒有要吃東西啦，就有點尷尬，而且煙味很重，想說出來
透氣一下……」
「就說叫妳不要來了。」妳抓住我的手腕，「走了吧，我載妳回家。」
「我不要回家。」一聽到關鍵字，我急忙把手抽了出來。
妳皺了一下眉頭，「算了，隨妳便，那妳就繼續在這邊，我要回去了。」然後轉身就
走。我跟上妳的腳步，握住妳的手。
「欸，妳陪我坐在邊邊好不好……」
妳沒有停下腳步，「幹嘛坐在邊邊？」
「我旁邊沒有人的話我就不會那麼尷尬了，拜託啦……」
「靠北，妳真的很煩耶，叫妳回去又不要。」
嘴上這麼說著，妳推開包廂的門之後，卻還是走到靠邊的位置對著那人說：「我要坐
這邊，給我兩個位置吧。」
「喔。」男生擠了擠旁邊的人，「欸讓位給念啦。」
我們坐了下來，「念薇，謝謝妳……」
「真搞不懂妳幹嘛硬要跟來。」妳嘆了口氣。
像個旁觀者一樣，我在最邊邊的位置，看著妳和妳的朋友喝酒划拳玩遊戲大聊八卦。
我靜靜地看著自己從未見過的、妳和妳的朋友相處的樣子，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雖然一直
以來，相處時妳始終都是強勢的那方，但我一直以為，這是因為我太軟弱；直到這一刻才
發現，妳就連在這麼大的團體中，都是發號命令的那個主導者。不只是像王昀依那樣，全
班都喜歡她、也都會順著她的意而已，妳在整個團體中，甚至像是散發光芒的太陽，周遭
的人，彷彿都因為妳的照耀，才真的染上了色彩。
我靠著沙發，哭了一整天的眼睛又乾又痠澀，閉上眼想說讓眼睛休息一下，沒想到在
這麼吵鬧的環境下，我居然瞇著瞇著就睡著了。
「林忻忻，起來啦。」妳把我叫醒，「妳都不吃東西等等就昏倒我跟妳說。」
「哦……」我晃了晃頭，看向桌子的時候，完全愣住了。「……這是？」
「靠北喔，你們還不快點唱。」妳罵了一下。
「祝妳生日快樂……」
妳的朋友其中一個起了頭，大家就跟著唱了起來，唱完之後，大家興奮的鼓掌。
「……生日快樂啊，我剛剛叫人家下去買了個蛋糕，就，反正人多剛好可以分著吃一
吃。」才剛說完妳就做出要嘔吐的姿勢：「幹好噁喔！以前辦這種東西都不是我做的！」
「哈哈哈……」看到妳這個模樣，大夥都笑了起來。
也許是因為喝了酒，每個人都很High，「壽星趕快切蛋糕啊，這蛋糕看起來好好吃，
餓死了。」一個男生開口。
「謝謝你們……」雖然知道這群人大概是被妳命令才這樣幫我唱歌的，但還是很感
動。
我把這好大的蛋糕一刀切下去，歪七扭八，「呃，你們自己切好不好，我不太會。」
「靠北，妳也太逗了吧。」那個男生這麼說，臉上的表情很是誇張。
「人家可是資優班的乖寶寶，不要笑人家。」
妳忍著笑，但自己一說完就爆笑出聲。
「資優班跟不會切蛋糕哪有關係，妳很無聊耶！」我好氣又好笑的看著妳。
也許是因為這一個插曲，我比較不覺得自己那麼像個外人了，而他們也不再把我當空
氣，讓我加入他們的遊戲，雖然對我的標準比較低就是了──他們要喝一杯台啤的處罰，
換到我身上只要喝一口就好，這大概是乖寶寶的特權。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等到服務生進來要我們結帳，我才發現已經十點了。我翻了翻
書包，悽慘的發現自己只有一張五百塊。付完錢之後不知道剩多少……
「欸，一個人要出多少啊？」我的頭因為酒精有點暈眩，靠在妳的肩上。
「妳不用出，我請就好。」妳說。
「不行啦，是我自己要跟過來的……」
妳巴了一下我的頭，「不要盧小了，沒人讓壽星出錢的。妳頭拿起來，我要去算錢
了。」
我扁扁嘴，還沒來得及反駁，就看見妳直接掏了五千塊擺在桌上，眨了眨眼睛，還以
為是自己看錯了，但妳的朋友卻歡聲雷動。
「謝謝念公主！」
「耶！」
「陳念薇愛妳喔！」……
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的，沒有任何一個人覺得這有哪裡不對勁。
「剛剛接到妳的電話超高興的，還以為妳今天真的不來了咧！謝啦念！」
我還聽到其中一個男的這麼說，而妳聽到之後，身體明顯頓了一下。
「吵死了，剩下的你們自己算一算，我跟我朋友要先走了。」
妳拉著我，把我跟妳的包包提了起來就趕快離開了。
「書包背起來，趕快走吧，有點晚了。」
「嗯。」我拿過書包，聽話地背了起來。
不知道是因為喝了酒的關係、還是因為受到妳直接掏了那麼多錢的衝擊，又或是因為
剛才離開之前，那個男生說的那一句話，暗示著妳騙了我的這件事……總而言之，我的腦
袋亂糟糟的，暈眩得很。離開KTV，我走路有些不穩，半依著妳，我們緩緩地走到機車
旁。
妳把安全帽遞給我，「走吧，妳該回家了。」
我沒有接過，只是直直地看著妳的眼睛，心裡頭有一股氣不知道如何宣洩。
「妳又在發什麼呆啊？」妳沒看出我的異常，把帽子套在我頭上扣了起來，「快點上
車，很晚了，我可不想之後被妳靠北說我害妳被妳爸媽罵。」
「……」
我沒有答話，靜靜地看著妳，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林忻忻妳到底在衝三小？」妳對我小聲吼了一下。
我一直忍著，想辦法別讓自己失控，可一開口，語氣就生硬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妳都不覺得他們太超過了嗎？」才剛說完，就覺得自己快要氣哭了。
「什麼鬼？」妳沒聽懂我所說的話。
而我握著拳頭，想辦法壓低自己的聲音，不願引起注意：「他們該不會每次都讓你出
這麼多吧？他們把妳當成什麼啊？妳完全不生氣嗎？」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啊？」妳看著我激動的樣子，一臉不解，「他們沒什麼錢啊，大
家都是朋友，我多出點錢又不會怎樣。」妳補充。
「媽的，陳念薇妳是白痴還是智障啊！」
從小到大家裡都說不能用這些字，我也就乖乖聽話了，所以，這是第一次，我忍不住
這樣罵人。
大概是沒料到我會這樣說話，妳傻住。「……什麼？」
「我說妳是白痴嗎！他們要是真的把妳當朋友才不會這樣坑妳的錢佔妳便宜！她們只
是把妳當提款機罷了，而妳居然還傻傻的都不反對！妳到底是──」
「妳講夠了沒。」妳打斷我，「我不想聽了，我要走了，安全帽還我。」
我看見妳冰冷的表情，有點害怕，才剛把安全帽拔了下來，就被妳搶過去放在踏板
上；妳馬上就發動機車，一路狂飆，沒幾秒就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妳騎的好快，剛剛又有喝酒，會不會有危險啊──面對妳就這樣丟下我直接走人的情
況，我第一個想到的竟是這一點……算了，在妳面前我本來就沒什麼尊嚴。這麼想著，苦
笑了一下，我拿出手機，「妳有喝酒，車子不要騎那麼快很危險。」傳送。
這下可好，我把妳給氣走了，這麼晚了，有家回不得，我還能去哪呢？我一個人站在
原地，頭痛得要命，靠著不知是哪一間店家的鐵捲門，覺得好茫然。
「喂，林忻忻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回家啊？」幾分鐘之後，妳突然又出現了，臉上已
不像離開之前最後一幕那樣的冰冷。
「妳怎麼回來了……」一看到妳的臉，我就又快哭出來了。
「妳到底要不要回家啊，在路邊哭小心等等被變態騷擾喔。」妳又在威脅人了。
「……我不想回家。」我已經不曉得今天一整天到底說了幾次這句話了。
「妳不回家是要去哪啊。」妳這麼說，甚至還嘆了口氣；在我記憶中，幾乎沒見過妳
這麼無可奈何的模樣。
看著妳的表情，我決定鼓起勇氣，深深吸了一大口氣後，走向前，握住妳的手腕，終
於問出我卡在喉嚨中好幾個小時的問句：「我離家出走了，妳收留我好不好？」
說完那句話以後，我的手仍是握著妳一動也不動，而妳沒有回答，沉默。
當妳的左手覆上在妳右手腕上的我的手時，我以為妳要回握住我，正覺得欣喜，沒想
到下一秒，妳卻是堅決地把我的手推開，於是我的手便無力地垂了下來。
看著妳面無表情的模樣，我卡在眼角的眼淚便溜了出來，滑落。夜晚的風陣陣拂過，
水珠在臉頰上被風乾成淚痕。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眼淚一滴滴落在柏油路上，被路燈照得
好明顯，有那麼幾滴淚珠，還落在妳今天送我的生日禮物上面，一墜落就成了碎片。
安靜了一會，我才開口：「對不起，如果妳不方便的話就算了。」
妳沒有答話，我也沒有勇氣再接話，我們又陷入沉默。我猜不透此刻妳的無言究竟是
為了什麼，只是靜靜地流淚，不知該何去何從。
「……唉。」妳又嘆了口氣，「妳到底要哭幾次？妳不煩我都煩了。」
「對不起。」我用手背趕緊把淚水全部抹掉，想辦法把眼淚逼回去，然後抬起頭，硬
是擠出一個自己也覺得大概既虛假又難看的笑容：「謝謝妳今天這樣陪我，妳趕快回家
吧，我會自己想辦法的。」
我以為我講完這段話，妳便會一走了之，沒想到妳卻又追問了句：「我回家之後妳要
去哪？」
「……不知道。唉唷、沒關係啦，妳趕快回家吧。」
妳又靜默了幾秒，然後才再次開口：「妳就那麼不想回家嗎？」
我點點頭，無力地笑了笑：
「沒事啦，妳趕快回家，我會自己看著辦，我真的沒──」
妳打斷我，口氣不悅：「妳夠了。先不要吵，讓我想一下。」
「……哦。」
妳走到一旁，拿起手機不知道撥給誰，我聽不太清楚妳特意壓低的聲音，只能在路燈
的照耀下稍微看見，妳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掛掉電話之後，妳停在原地抱著胳膊來回
踱步，我聽著妳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在寂靜的巷子裡很清晰，像鐘擺的晃動一樣，告訴
我時間的流逝。我明白，我的舉動真的造成妳的困擾了──自以為是的依賴，就只是個麻
煩而已。
「念薇。」我怯怯地出聲。妳停下腳步看向我，「怎樣？」
「我後來想一想，我其實可以去找別的朋友，不一定要麻煩妳，妳不用擔心了。」
妳挑起眉，「嗯，那妳告訴我在哪，我載妳去吧。」
「我、我還沒想好，我可以自己去啦，妳不用──」
「妳根本就沒有其他人可以找吧。」妳迅速打斷我，毫不留情；瞳孔死死地盯著我，
像在告訴我，我所有的逞強，從來沒能逃過妳的雙眼，早就全被妳給看穿。
這一刻我才知道，光是一個眼神，就可以使人所有的防備都瓦解。
「……妳趕快回家啦！我要走了，妳不要管我了好不好！」或許是惱羞成怒，我對妳
吼了一下，轉過身，拔腿就跑──還有點酒醉，一路跑得搖搖晃晃的我知道自己又要不受
控了，但我真的不想再在妳面前哭了。
不想要總是軟弱，不想要再讓妳更反感更瞧不起，所以只好逃，消失在妳的視線裡。
可惜，我忘記了，妳可是騎著機車的人，人怎麼可能跑得比車快。
才沒過幾秒妳就追上我，騎到我旁邊後速度慢了下來，「林忻忻妳不要再跑了。」妳
的聲音裡夾著不耐，我沒膽看妳，仍是低著頭氣喘吁吁地跑著。
「幹我已經叫妳停下來了喔，不要讓我再說一次聽到沒！」
……我真的是有夠沒用。因為妳光是這樣一吼，我就被震懾到得動不了了。
聽見妳緊急剎車的聲音，和妳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我仍是低著頭不敢面對；然後毫無
預警的，妳的手托住我的下巴往上扳，我被逼的正對上妳的臉。
「哭屁哭。」妳這麼說，臉上卻不再是厭煩，只是一抹淺淺的戲謔的笑。
我吸了吸鼻子，也許因為酒意，妳小小的舉動就讓我感到全身有點臊熱，「我、我就
愛哭不行哦。」
「妳真的很沒用。」妳這麼說，托著我下巴的手忽然拿開了。
可下一秒，妳又突然把安全帽套在我的頭上。正當妳要把帶子扣上的時候，我趕緊握
住妳的手阻止妳。
「幹嘛？」
「我不要回家。」
妳聽見我這麼說，愣了一下。而我這才發現妳的臉離我好像有點近，臉又更燙了，只
能稍稍把身子往後挪了些。
然後妳噗哧一笑，換我傻了，「……妳笑什麼？」
「我是要帶妳回我家，啊妳不想上車就算了。」語畢，妳抽出手，轉身往機車走。
我花了幾秒時間才反應過來，妳還真的在發動車子，看起來真的要走人了，「妳等等
我啦！」我趕緊小跑步過去，有點笨拙地跨上後座扣好帽子。
妳還在呵呵笑著我的愚蠢，「欸趕快抱緊我，不然我就把妳甩下去。」
我聽話地抱住妳，覺得自己的頭都要燙傷妳的背了，「妳真的很喜歡嚇人欸。」
「因為妳這個俗辣什麼都怕，嚇死妳好啊。」
妳轉動握柄，車子便衝了出去。
很久很久以後，當我在翻閱日記、看著這一天的每一個小細節時，我才發現，那時候
還不夠了解妳的我，究竟忽略了多少東西。回想起來，那是我認識妳多年以來，妳少有
的、屈指可數的幾次猶豫不決；妳幾乎不會在決定的時候遲疑啊，妳明明是要或不要只在
一念之間的人。這樣的妳，卻為了我遲疑、為了我反悔；為了我打破妳既有的原則、也打
破妳對他人設下的界線……都已做到如此地步，當時的我，竟然還曾因為妳的猶豫不決而
難過、覺得自己是個累贅。
明明妳早已對我如此特別，我卻一點也沒發現，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