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我是個平凡的人，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身高163，不算高但也不算很嬌小；體重51，沒有很瘦但也不會被歸類成胖子；長得
普普通通，偶爾有人說我的長相算可愛，卻也不到漂亮的程度；成績是唯一一個比較能來
拿說嘴的，在這個社區高中的資優班，30多個人之中，考試排名大概第10名上下。
爸爸是國中歷史老師，媽媽是家庭主婦，家裡不算超有錢到可以讓我恣意揮霍，可也
都會給我固定的零用錢，很不錯了；姐姐大我三歲，不太喜歡唸書，高中沒有唸，畢業就
直接去工廠上班；弟弟小我兩歲，正在考高中，PR平均值大概96，我覺得他很聰穎。
我跟姐姐和弟弟不算非常親密，不會躺在一起睡覺、不會過問彼此的青春愛戀，但也
並非很疏遠，偶爾也會一起窩在沙發上看電視聊聊天；家庭關係沒特別緊密，沒有說晚餐
一定要聚在一起吃飯、假日固定要一起踏青，可逢年過節的氣氛也總是很活絡、寒暑假也
都會全家出遠門去玩兩三天。高中以前有幾個好朋友，大部份都是女生，高中之後分散在
不同學校，段考完會約時間出來見一面，但平常也只是偶爾連絡。
我從小就不特別，至少，別人看到的、想像中的我是這樣子。
可是我心裡有一個祕密，從來不曾對任何人啟齒、未來也不打算對誰說出口。
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好喜歡我們班上的班長，常常在她身後當跟屁蟲。她成績
優異、人很溫柔、笑著的時候臉上有小小的酒窩，還很會畫畫……總之就是那種典型的，
在班級裡，不論男生或女生之間，都很受歡迎的女孩。
我還記得那一天。
放學之後，除了球場上在打球的人之外，學校裡面幾乎沒剩幾個學生；而我們坐在有
些隱密的樓梯上，附近再無他人。她在練習素描，而我明明沒事做，卻還是留在學校，只
因為想待在她旁邊。她很認真地畫著小小的花圃，而我很認真地看著她專注的側臉。我看
著她白白淨淨的、因為懊惱上一步畫錯了而微微鼓著的臉頰，覺得好可愛，然後，一時之
間像是被吸引的磁鐵一樣，小小的我的小小嘴巴，不由自主地湊了上去。
班長被我嚇壞了，我也被自己嚇壞了。
雖然還是小學生，那時的我也不至於笨到不曉得，親吻這個舉動有著什麼涵義。班長
真的是一個人品很好的女孩，她除了不太敢再跟我兩個人相處以外，對我還是笑笑的、貌
似也沒和別人說過這件事，我們相安無事，直到五年級分班。
那時候，電腦還不普及，家裡還沒購入電腦，只有學校電腦課才碰得到。至今仍記憶
猶新，我在親了班長的隔幾天，小心翼翼地、再三確認沒人注意我之後，才緊張地在搜尋
引擎上輸入五個字──很好笑，卻又簡潔有力的一句話──「女生愛女生」，然後，按下
Enter。
於是從那一天起，我發現，自己再也不是個平凡的孩子了。
因為我點進了搜尋結果的好多個選項之後，都看到了一個重複出現的詞──從此之
後，便被刻在我人生的路上，讓我無法抹滅的三個字──同性戀。
這麼多年過去，從一開始的不敢相信，到自我懷疑，再到無法否認……如今的我漸漸
明白，自己就是這樣的人：是女生，但也喜歡女生。
要說困擾嗎？不可能完全沒有困擾過，但在這個網路發達的年代，我慢慢了解自己並
不算異類後，也不太為這件事煩惱了。對於這個身分，唯一讓我感到痛苦的只有一點──
我始終沒有勇氣和我暗戀的人告白，不論是誰都一樣，每段暗戀總是無疾而終。
「欸，我好喜歡這首歌，妳再放一次好不好？」
「……喔。」不知為何，妳遲疑了幾秒才回應。
2004年，我們剛認識；高二上，十二月左右，天氣已經蠻冷的了，我們還是待在操場
上，秋風陣陣吹來，我們窩在一起，兩個人貼得緊緊的。
妳的MP3突然跳出這一首歌，然後妳輕輕地跟著哼唱，一字不差；我聽著妳的歌聲，
有一股錯覺，好似我們是一對正曖昧中的少女，妳用歌曲偷偷向我表白、其實妳也喜歡
我，一切都不只是我單相思。
妳按下返回鍵，這首歌又從頭開始撥放，妳也又一次跟著哼了起來。
「想給妳聽我的心跳，想妳知道我睡的不好。喝水想著妳、搭車想著妳，闔眼閉眼
間，出現的全是妳。我猜不到妳的表情，我等不到妳的回應；不想難為妳，又不想放棄
妳，決定告訴妳，對不起、對不起，我愛妳。」
那是梁靜茹第一張專輯裡的歌，《對不起我愛你》。
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好像才小學或是剛升國中而已。我對這首歌的第一印
象，不是它的詞有多貼近人心，而是它的MV劇情──在那個周圍同學可能都還看不懂它的
劇情的年紀，我卻一眼就能看出來，短頭髮的那個女生，好喜歡好喜歡梁靜茹。
那是一種被認同的感覺，原來，像我一樣的人，真實存在，在世界可見的地方。
後來，我幾乎都要忘記生命中曾有那一瞬的感動，直到去年，梁靜茹出了第一張精選
集，這首歌又開始出現在廣播和身邊的人的談話裡。
我媽媽說我想要買這張專輯，撒嬌了好久，終於到手之後一遍又一遍的聽著。那感覺
跟幾年以前又不太一樣。幾年來，經歷幾段或平淡或深刻的暗戀，讓我對這首歌有了更多
的感情。
而這一刻，我跟去年瘋狂聽著那張CD的自己又不同了。
年復一年，舊的回憶和感觸也許被遺忘，又也許是被新的記憶給汰換；我凝視妳自然
地閉著眼認真歌唱的側臉，不禁想著，未來的某一天，偶然再聽到這首歌的我，腦海裡會
浮現什麼呢？
會不會現在這一個畫面，我放在心裡好久好久，以後回想起也如此刻一樣清晰；會不
會我和妳還是朋友，這份暗戀早就消失了，只笑一笑覺得那就是青春回憶；會不會我和妳
失去聯繫，已經快忘記妳這個人，只剩下一種對當年遺憾的感嘆。
會不會……我很後悔，這一刻我沒有勇敢跟妳說，其實我，很喜歡妳。
「喂，妳發什麼呆？」
「啊？」回過神，我看見妳對我皺著眉。
「妳今天好奇怪，已經打鐘了欸，妳不是很擔心會被老師抓到嗎？」
「……打鐘了哦？」
我拿出口袋的手機一看，才發現午休已經結束了，「欸我先回去了，掰哦！」
小跑步回到教室，上課鐘聲還未響起。黑板附近湊集一群人，整間教室鬧哄哄的，原
來第二次段考的成績排行公布了。緊張兮兮地湊上前查看自己的名次──這兩次段考期
間，為了我在寒假時的計畫，每一天除了睡覺吃飯就是在唸書了──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
我總成績的班排名居然衝上第四，整整進步了十八名！
帶著滿足的笑容，我從黑板附近圍觀成績單的人群中退下，然後就很不幸地，和王昀
依對到眼。她一和我對上眼，眼神裡立刻浮現鄙夷，見此，我的嘴角變得僵硬、就快要垂
了下來。不可以認輸。我這麼告訴自己，所以硬是撐著笑，直到她撇過頭。
回到座位上，我偷偷觀察湊上前去看排名的她，想知道此刻的她是什麼心情。不得不
承認，我的性格，也許從不是我原本所以為的那麼善良，在我跟她不是朋友之後，原本習
慣性會去看她的排名這種舉動，成了一種比較。
她一直都是優秀的人，人緣好、成績也好、甚至長相也算好看；曾有那麼一段時間，
我認為自己能被她視為最好的朋友，是一種幸運──不過現在，這份幸運已經消失了。所
以當我看到她從第二名掉到第五名時，我當然也不像從前，會為她感到難過了；我只是在
想，我終於贏了她一次。
被一個她覺得骯髒噁心而踢出生活圈的人給超越了，這會是什麼感覺呢？如果能幸災
樂禍就好了，我這麼想，心裡頭卻沒有一絲喜悅的感覺。有些沮喪，我還真是個想當好人
但不夠好，想使壞卻又壞不起來的普通人。
不過，沮喪的念頭只佔據了腦海一下下，很快就又被得到第四名、離我的計畫更進一
步的喜悅給取代了。這樣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我回家之後也沒有消退。
「哇賽，二姐妳的腦袋什麼時候開竅的啊？快點教教大姐啦！」
「林宇辰你是在說什麼，你以為你那個音量我聽不到嗎？」
「大姐你腦袋就真的需要開化一下啊！哈哈哈我要開溜了二姐恭喜啦！」
「林宇辰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我拿了班排第四名這件事好像讓姐姐跟弟弟都很興奮，兩人一聽到這消息就一句來一
句去的，大概是因為上一次成績真的太差，他們也很擔心吧。
還記得第一次段考結束，看見自己是第22名的那一刻，整個人都傻了。這個名次幾乎
要除以二才是我平常的標準。我拿著成績單回家時，十分戰戰兢兢，畢竟我從小到大沒有
這麼失常過。以我對父母的了解，他們不是不能接受成績不好，只要有對自己負責就好；
像姐姐認真工作他們就很支持，而我只要有認真念書他們就可以接受。
可是拿了個22名，我真的抬不起臉去跟他們說我有好好努力過。遞出成績單之後，我
低著頭等著他們開罵，但沒想到他們只是用溫和的語氣說，他們能理解，高中課程的難度
變化本來就很大，叫我不要喪氣不要灰心，也不要擔心他們會生氣，只要盡力就好。
雖然那個當下我很感動地哭了出來，但我心裡又何嘗不知道，他們一定難免對我感到
失望，卻不敢表現出來。也因此，現在才會顯得特別開心吧。
「寶貝妳這一次真的進步很多，有沒有想要什麼禮物啊？」
不出我所料，媽媽看完我的成績單，果然開口問我了。從小到大，當孩子有好的表現
時，她總會自己問我們有沒有想要的東西，打算以此作為獎勵。只要我們提出的要求不會
太超過，她幾乎都會答應。這也是為什麼，我拼了命想要在這次段考考個好成績。
「媽咪，我是沒有想要什麼東西，但我想跟妳拜託一件事……」
等到媽媽自己開口，我便自然地講出我早就模擬過的說詞。而我果然很了解她，她考
慮了一會兒之後，終究是答應了。
鬆了一口氣，還好這段時間的努力沒有換到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