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玻璃杯壁貼滿汽泡，水面波波震動。汽泡水這種永不平靜又刺激的東西，
深深吸引林永佳，在舌尖上略刺激的感覺，沒有味道但存在。
看不見但知道那存在的，就是心頭一縷幽魂徘徊不去。
在電影院，坐在許怡君身側，大螢幕藍光裁出她側臉稜線，
挺鼻深目大眼，像是混血的長相。
林永佳就在心底波波起泡，也不知緣由何來。
喜歡這種命定，是一瞬間決定，或者被決定的
第一次相遇就產生預感，她喜歡這個人。
這喜歡的具體內涵是什麼，她不清楚，她只認知到，
在許怡君身邊，只要在一起的人是許怡君，不管做什麼都可以。
看完電影到附近的餐廳吃飯，兩人聊著方才螢幕上的橋段。
許怡君分析每個場景，分析時纖密睫毛垂起又張揚，厚薄適中的脣吻因唇蜜而潤澤，
林永佳仔細聽那每一句話，耳朵抓緊一句，「想去加拿大看看，走訪電影場景。」
她反射性地回答，「好啊。」並在內心計劃去加拿大的時程跟方式。
假不大多，但東拼西湊應該夠，思量一會，他問起許怡君的時間，
許怡君眼珠輪轉，笑笑地說，「這我還不確定，但有一天我會去的。」
「嗯，到時我們一起去。」
吃完飯、結賬，離開餐廳互相揮手道別。
下一次見面就看彼此什麼時候邀約。這是她們上班第一年，
第一次不是同班同學或同事的關係，一同上電影。
日常生活不外乎工作、處理租屋裡的大小事，
偶爾發些閒情逸致，帶上幾瓶汽泡水，弄些下酒菜抱著電腦看電影，
像是基本架構雷同的羅曼史小說，套用些為內容差異，
走了上萬遍類似的路徑。
這些路徑中，林永佳習慣地想念許怡君，想著她在做什麼、過得如何，
而這些意念就埋在林永佳心頭；她說不上來這在意跟喜歡是什麼，
於是她也無法放任自己去問候或打擾。
她甚至不在意許怡君是否喜歡她，也不常去揣想，許怡君是怎麼看待這世界，
甚至不在意許怡君是否有新對象。
如此不明所以，林永佳也摸不透這是什麼，只能擱著，默默地在心底問候。
2.
時光一閃而逝，許怡君跟她同時出社會工作，也過了五年。
她們一樣是電影節相約的夥伴。
許怡君總問她，「不跟妳男朋友一起去嗎？」
她也在每次詢問時，簡短地說，「我還是沒遇到那個人。一起去看看吧？
那部看起來好像不錯。」
然後許怡君會停頓個30秒，然後說：「好喲。」
一年中數次電影節都是林永佳心底的期待。特別喜歡下雨天，
許怡君撐傘在街頭對她揮手，她也奔上前，挽著許怡君的手，
共撐一把傘，漫步在水光粼粼的街頭，漫不經心看著水光交錯各色光影。
相會相聚縱然短暫，她的心充得飽飽的。
「妳跟Roy要結婚了嗎？」 看完電影，林永佳隨口問了一句。
許怡君不假思索地搖頭，「總覺得還差了什麼。但年紀確實差不多了，
我還要再想一下。」
「嗯，喜帖記得發啊。」
許怡君大笑，「三八，我怎麼會漏了妳？」
林永佳報以燦爛一笑，「說好的喔。那你去年有去加拿大嗎？」
「沒有，後來跟Roy去conference，在LA待一陣子。」
「那妳要跟我一起去嗎？」
「好啊，哪時候？」
「2個月後，9月的時候。」
「嗯，好。我還有假，妳看要去什麼點，我們再討論。」
「好。」
一口氣說完這幾年惦念的加拿大行，林永佳心臟跳得厲害。
其實是害怕被拒絕的，可總覺得，許怡君也差不到了要結婚的年紀，
婚後要再外出跟朋友聚聚，已是不容易。想要做的事，想要一起去的地方，
還是要把握時間去做。
跟林永佳道別後，許怡君在回家的路程，一直在想她為何答應林永佳。
這事情極麻煩。若把年假用掉跟林永佳出去，勢必無法在年底跟Roy出去，
到時免不了跟Roy鬧脾氣，可是她不知怎地，有一種無法拒絕的感覺。
她想起電影的台詞， "I'll make an offer that he can't refuse."
威脅意涵的、強硬的，也是她真正喜歡上電影的一瞬間。
她喜歡電影裡那角色的毅然決然，還有那宿命論一般的人事發展。
她喜歡電影，可有時，她忍不住問自己，如果這些電影節裡，沒有林永佳，
她還會一直接連不懈地參與嗎？答案其實是不。
電影院裡，不需言語的陪伴，甚至有時感覺林永佳在看自己的側臉，
她心裡有些朦朧的感覺，卻不真確定那份感覺是什麼。
她知道，如果是林永佳，那麼接下來幾十年都去電影節搶票，也不麻煩。
如果是林永佳，跟Roy鬧些不愉快先把假用掉，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一個晚餐中，她隨口一句話，林永佳那麼認真地答應，記得那麼久，
許怡君隱隱覺得感動，又有些不妥。
可是目下一切都好，她不需要擔憂的。
3.
9月啟程，林永佳列的細密清單在手機裡亮起。
包括厚外套、可在當地買肥厚的室內拖等等訊息，許怡君看了有些好笑。
林永佳這人就是這樣，喜歡憋在心裡想很久，而後做出細密的清單。
她簡單地回傳，「靠你喇。」便不負責任地把些許會穿的衣服塞進行李箱。
Roy倚著門框，臉色不善，「你還是要去啊。」
「是啊。」
「好吧。」
對Roy而言，許怡君是個不受控的女人。交往3年多，該是適婚年齡，
但他感覺得到，這時候求婚會被拒絕。
有一股猶豫不絕的氣氛，破壞交往時「以結婚為前提」這樣明確的目標。
可是許怡君確實是個好女人，工作上不錯，不需要花錢養她，
婚後能一起撐起家庭開銷，整理家務方面也可以，跟未來公婆相處上應對得宜。
以結婚而言，許怡君是最好的選擇。
問題是，許怡君看起來還在考慮些什麼。
Roy皺起眉頭，坐在客廳沈思。這個他們同居的租屋，充滿許怡君的組織性。
所有的事物都各歸其位，包括他，他也就是被分派到客廳裡窩在沙發的位置，
而不是正門口，阻擋許怡君出門的意圖。
「再會！」
Roy看著拉行李箱的女友，站起身，「我送你們吧？」
「不用，永佳找好機場接送了。」
隔著鐵窗往樓下看，一輛黑頭車在樓下等，Roy點點頭，溫和地微笑，
「記得報平安。」
「好喲。」
4.
加拿大的風是冰的。有些葉子還殘留紅葉，有些樹木已乾枯得剩枝條。
走在街頭，風蕭索刮過面頰，天很藍該是暖的陽打在身上不如暖暖包燙。
林永佳呼出白氣，「跟電影長得不一樣。」
「季節不同囉。」許怡君輕快地走著，乾燥的空氣擦痛鼻腔，
但她喜歡這乾爽。
回到下榻的民宿，林永佳問，「妳先洗嗎？」
「不用，妳先吧。」
林永佳點點頭，蓮蓬頭的熱水拯救她低溫以致血流緩慢的四肢。
她一直期待這個時候，跟許怡君一起在加拿大街頭走著。
可是真到這時候，卻好像夢一般，沒有實感。她也在心底茫然，然後呢？
接下來許怡君可能會結婚，可能她們還是生活中忙裏偷閒一起看電影的夥伴，
但就這樣一直下去就夠了嗎？
熱水沖刷，頭腦熱熱的，眼眶也熱。林永佳絕望地發現，從她認識許怡君起，
沒再從其他人身上，感受到同樣強度的喜歡。
可是這種喜歡，她花了很久時間依舊不知那是什麼。
她有些羨慕Roy，Roy很明確知道他跟許怡君是要結婚，
Roy知道他想從許怡君身上得到什麼具體的成果。
她只覺得，跟許怡君一起，即使是走到地獄裡，她也是會一直走的。
她要的是人最重要的一切，也就是時間。但她無法分說，享有這時間，
能帶來什麼結果；甚至結果是什麼她也不在乎。
半長髮濕淋淋還滴著水，林永佳就穿著浴袍走出浴室。
許怡君目光移開手機，抬起頭皺眉，「頭髮濕嗒嗒的就出來，妳過來。」
林永佳就走過去，依許怡君手勢坐在床上。許怡君抓起一旁的毛巾擦頭髮，
邊碎念，「這裡的人真奇怪，連把吹風機都沒有。」
「我也忘了這件事...大概在台灣被旅店寵壞了。」
「妳也把頭髮擦乾再出來，水冷了黏在頭皮上，感冒怎麼辦。」
在心裡輕飄飄地，享受這片刻許怡君的關懷跟溫柔，那手勁不大，
按著她頭皮像把水榨出來似的，而房間裡只剩布料跟頭髮摩挲的聲音。
林永佳聽見自己的心跳越跳越響，她忍不住說，「我真的很開心。」
許怡君停下手裡動作，「幹嘛？」
「只要跟妳在一起，不管做什麼都很開心。」
許怡君開心地笑了笑，「我也是噢。跟妳在一起真的很好。」
「不知道妳結婚以後，我們還能不能有這麼多時間在這瞎混。」
「我還不曉得...說實在，會不會結婚，我也沒把握。」
「Roy還是沒讓妳放心？」
「也不是他的問題。我跟他好像少了什麼，說不上來。」
「嗯。」林永佳把身體往後躺，靠在許怡君身上，「妳好香，不洗澡都無所謂噎。」
剎那間，許怡君臉臊起來，心跳加速起來，有點害羞，這感覺跟Roy觸碰她時、
她裸身時的害羞極相似，但此時此刻，她衣著完好，而林永佳只是很放心地靠在她身上，
說「妳好香」。她不由自主地撫上林永佳臉頰，林永佳怔怔地望著許怡君，
只覺得自己的心已奔出胸腔，跳到許怡君掌心，然後她感覺許怡君的影子漆向她，
而她自然地闔眼等待，記憶裡厚薄適中的唇很軟，輕輕地碰觸她的嘴脣，
於是她伸手擁抱，將許怡君拉得更緊，吻得更深。
當她們分開時，她們眼裡都有些困惑。
感覺是對的，好像早該這麼做似的。可是遠在台灣那端的Roy以及其他他人的眼光，
讓她們覺得沈重。林永佳望著許怡君，深吸一口氣，緊抱許怡君，
卻是咬緊牙關，一句話也蹦不出來。
那晚許怡君沒去洗澡，就讓林永佳抱著，感受她的體溫，沈沈睡過一晚。
當太陽亮起，前夜的霜融了，許怡君跟林永佳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似地，
繼續她們的電影巡禮，而林永佳還是跟以前一樣，不由自主地挽著許怡君，
只是許怡君從那樣的依賴裡，感受更多心跳、害羞或者說不出來的歸屬感。
好像能跟林永佳一直在一起，做什麼也不要緊。
回台灣時，機場接送來接許怡君跟林永佳。一坐上後座，林永佳就牽起許怡君的手，
「我真的很開心，只要跟妳在一起，真的做什麼都很快樂。」
「嗯。」
許怡君有些猶豫，卻又握緊林永佳的手，「我想我們還是要每年一起去看電影，
找一些時候再走訪那些電影場景。」
「真的。」
機場接送到林永佳樓下時，林永佳的小單眼皮彎起如月牙，笑著說，
「再見，好想再次見到妳。」
許怡君溫暖地笑著，「好喲，我們很快就會見到。」
機場接送的車裡，剩自己一人時，溫度似乎往下掉了5度C。
其實是不缺陪伴，只是這種打從心底暖起有如冬夜熱湯的感覺，
心頭軟軟塌陷的沈醉，是怎麼一回事。
許怡君不曉得自己怎麼了。
到了她跟Roy的同居租屋，看到Roy在等待，心裏竟只剩滿滿的抱歉。
她驚覺，她跟Roy之間好像到盡頭了。
5.
許怡君想了幾天，終於跟Roy提分手。Roy像是想挽回似地張口，最後什麼也沒說，
無奈地仰頭，「大概我們沒有緣分。」
沈默的兩人各自尋覓住處。
這段時間，許怡君便把一些物品託到林永佳住處。
開門時，林永佳給她一個擁抱，有點擔心地望著她，「需要什麼要講喔。」
許怡君想了想，「我住妳家幾天？」
「好噢，當自己家噢。」
然後，許怡君就沒再搬離過。
林永佳一樣不知道對許怡君的感覺該如何定義，但只要跟這個人在一起，
世界末日也無所謂。
許怡君翻書頁時，透過書的邊角，覷了林永佳滿是愛意的目光，
心裡是害羞跟開心的。
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段關係會有個定義；可她也不在意太多稱謂或定義。
但她知道，她們兩人大概會繼續照著上班、下班、吃飯、看電影的輪迴，
繼續生活下去。她想著，有這個人陪伴，無聊的、無味的，也變得有滋味。